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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衫
文/尤文华
母亲一摇一摆地走进诺大的布料市场时,我忽然发现,暗暗的市场内母亲霜白的头发很亮眼。自前年被汽车撞了一下后,母亲便走路有些摇摆,但风风火火的风格没有改,一路上那一家家麻的、呢的、布的布料铺面在她面前经过,那么纷繁的色彩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她眼不斜视,径直往里走。我知道,她一心只想给我——她的女儿,剪一块缎子布料。母亲知道我喜欢中式服装,借着孙子结婚的因由,一定要帮我这个做姑姑的做一件新衣服。
可是,她的女儿哪里就缺衣少穿呢?上个春天,表姐的女儿结婚,我穿了件浅灰色的长裙,脖子上一条粉红的长围巾,虽然素朴,但裙裾飘飘,粉粉的也有喜色,自以为很美。谁知,婚礼会场太热,我把围巾解下。这一解,让母亲看到了,当时她盯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此后便叨唠我穿得灰不溜秋,像个尼姑。这不,轮到侄子结婚了,她怕我再次穿“师太装”,一个劲地说不作兴的,一定要求我穿红色的衣服,见我一次说一次。好吧,好吧,我暗暗和自己理论,做姑姑就是做“大人”了,可不能像平时那样,只以自己的标准来行事,穿着得符合一些世俗吧。于是,上网找了三套红色的宽松袍子特地让母亲过目,由她定夺,她指定了便可以不在我耳边天天碎碎念了。
对着网上的图片,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又让大姨参考,终于认可了一件大红色的假两件圆领A字长连衣裙,手臂还有民族风的绣花。我告诉她,我买了。终于她不再絮聒了。可消停了三个多月,临近侄子结婚前半个月,她好像忘了帮我挑过衣服,又开始整天叨絮要穿得喜气这码子事,并且嚷嚷着一定要帮我做一件。
哎哟,妈呀,我不是买好了吗?不是您帮我挑选的嘛!怎么老拿衣服说事……我再怎么解释她好像没听见,她只依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我再做一件。我不同意。她便苦口婆心地“诱惑”我,是我帮你做衣服,送给你的,你倔什么呢?不要你掏钱的,你又不吃亏。为什么不要呢?
可不是吗?不就是帮我做衣服吗?我实在拗不过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从了。
可她说的帮我做衣服是要去市场剪布料,然后找老裁缝做。我一答应,她就要求我开车带她去南门布料市场。
虽然开着车来,可我的心里仍在嘀咕,妈妈,你女儿可会买衣服了,家里都有好几橱,都想着要送掉,断舍离,你倒好还要给我添衣服。
母亲看出我心里的想法,车上还在一个劲地劝慰我,又不是要你什么,是帮你做衣服啊!人家女儿听到了肯定都要高兴的。可你怎么还是不甘不愿的样子呢。
是啊是啊,我也高兴。我嘴上敷衍着。蓦地想起当年的一幕,母亲和童年的我在石路的布店里,站在玻璃柜台外抬着头,同时被挂在货架上的一件棕黄底小白花的连衣裙吸引,连衣裙的飞扬裙裾撩拨着我们母女俩,五块多钱的价格,母亲摸摸口袋,又把钱包藏了起来。当时母亲一个月的收入是十八块六角三分,营业员看出母亲并没有带够钱,也不过来招呼,只让我们看了又看,我和母亲伫立着,谁也没说话。良久,我懂事地说,妈妈,这个底色太暗,我不喜欢。母亲如释般拉着我走了。那个时候,母亲是多想给她爱的女儿买件衣服,但那时她是多么艰难!
走进布料市场,母亲二话不说一路往前走。进来看看吧,经过的铺面老板们搭讪她,她都不回答一下,胖胖的身材配着一头白发在昏暗的市场里飞快地往前移动。很快,她就停在艳丽的织锦缎铺面柜台边了。
在丝织缎子的铺面上,她一眼就看到柜台上平展着一匹粉色的织锦缎,粉色底子提着深粉淡粉的花,母亲像看到了久寻的宝贝一样,对我说,对,就这个,这个好,你皮肤白,这个粉色正好衬你。说着就很自在地把布展开,挂在刚走过来的我身上比划。三十来岁的女店主忙过来问,谁穿?母亲指着我,她穿,我女儿穿。那口气中带着骄傲。我看了看那料子,色彩粉嫩粉嫩的,满满的缠枝海棠花纹,那岂是我这个年纪穿的?我赶紧说,有没有别的色了?
边说边转过头去看货架上的其它衣料。但见射灯下,陈列的货架上一匹匹缎子溢彩斑斓,绚丽夺目,藕荷色、雪青色、秋香色、杏黄色、紫棠色、古铜色、象牙色、湖蓝色、草绿色等等色彩或素雅,或沉静、或明快、或华贵,间以梅兰竹菊、桃李海棠、牡丹芍药等传统图案为提花,我充满趣味地欣赏并美好地挑选着。突然一块杏色为底的竹叶纹提花映入眼帘,典雅知性,我随口问老板,这块多少钱一米?母亲一看那淡淡的杏色,赶紧摇头说,不好,不好,还是这块粉的好,粉的好。女老板附和道这块粉色的质地好。母亲立马好像找到了同盟军,不再容我更改:这满满的图案,多吉祥,别看了,别看了。此时,我知道,妈妈就希望我仍然是童年那样,全听她的,她怕我又自作主张。或许,对她来说,她正在做一件她潜意识里一直想弥补的一件事?
母亲满心高兴地和老板娘算着我做一件旗袍式上衣要多少布料又要多少钱。老板娘说,做两件划算。母亲灵机一动,忽然说,这色彩给新娘子也做一件吧,让她婚后穿穿。又回过头来蛮横而肯定地对我说,你皮肤白,就这个合适!你若喜欢短旗袍的式样,就让新娘子和你做同一个式样吧。
这算什么嘛,姑姑和新娘子剪同样的布做同样式样的衣服?我忍不住向老板娘抗议道,老板娘,这颜色不适合我!我是新娘子的姑姑,都五十了,哪能跟新娘子穿一样的粉色,太嫩了呀!
老板娘笑盈盈地对着我说,姑娘再大在妈眼里都是孩子,多幸福啊,还有妈妈给做衣服呢!我怔了一下,杵在那里,忽然理解道,是啊,哪个女儿快五十了,还有母亲给拖着做衣服的?这是怎样一份幸福和撒娇般地欣然!我还在这傲娇地倔呢。只听老板娘还在说,这粉色喜气。
这一句“喜气”,让我心里动了一下。所谓衣服好看不好看,只是和你的心态与审美有关,与服装本身并无关系,传统衣料中的花纹,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蕴藏着对吉祥、富贵、丰收的向往,正符合了母亲心中的想法。我看到的是件衣服,可母亲哪里是送我一件衣服,分明是希望我拥有一个喜气的人生啊!心头忽然一热,这么多年来的感觉汹涌而来……
从小到大,我的内在总是挑剔母亲,挑剔她不识字,挑剔她织的毛衣针脚不细腻,挑剔她手工纳底做的鞋子不工整,甚至帮我穿的衣服都不服帖……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嫌弃母亲,好像我生来就比她高贵,这凭空的感觉让我多少年来总是自以为是,而她总是用她的爱本能地维护着我,小心地对着我,生怕我不开心。在别人面前,母亲还总是装作女儿是多么孝顺她,小心翼翼地替我伪装着自己的幸福,骄傲着宝贝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有时我都觉得她是在自我欺骗,我何曾有那么孝顺地对过她?可是,母亲就是这样低声下气。每到周五,就会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要去她那里吃饭,其实吃饭是表面的,真正的是想和这个女儿聚聚。而在邻居们看来,是女儿又去看望母亲了。母亲一直这样谨慎地维护着她的女儿,把一份血浓于水的情感牢牢地灌注给我,而我却是如此孟浪地对付着,漫不经心,企图用她的爱来对付她,置她之上。
眼下我的习性又上来了,又杠上了。忽然意识到这些时,我内心对自己说要认错,当下退步,心中柔软。“妈,就选你挑的吧。”我爽快地说道,竟含着微微的泪。而母亲听到了这句话,额上的皱纹都舒开了……
不仅在侄子结婚时,我喜滋滋地穿上了母亲做的粉红旗袍衫,还在母亲节也穿上了它,并和母亲脸贴脸拍了张照片。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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