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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涛的散文
在月河码头,等你
在这座城市,我是孤独的旅行者,用车轮和脚步丈量着光阴,时间在车轮滚滚声中逝去,年华在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中遗失。
刚下过雨的马路,湿漉漉的,一辆满载着游子的公交车驶过,车轮扬起星星点点的泥泞,奔向汽车北站。归心似箭的我,归期尚早,望着车窗外这座熟悉的城市,路还是那条路,房子还是那房子。路边站着一年四季不改颜色的香樟树,郁郁葱葱,一颗颗黑色的种子坠落,被行人的脚步踏碎。不由想起那年香樟花开时,江南雨后的清晨,满城的馨香等着你,你悄然而至。如今香樟花开了几个春秋,那馨香再也没有往昔的柔情,开与不开,落与不落,没了你那嫣然一笑的回眸,那馨香再浓、再烂漫,我也无遐顾忌,任由花香盈鼻却不再眷恋。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朔风从北而来,吹疼了我的耳垂,麻木了我的手指,让我一阵阵颤抖。
从汽车北站出发,我走走停停地向月河古街而去。繁忙的街道上数不清的汽车如铁马般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发出阵阵咆哮声,聒噪着我零乱的心。包子铺里香气四溢,不经意间吸了一口,反而感觉到了饥饿。广播电台的门口,一个快递小哥抱着包裹在等待着取件的女人,用腿不断地抖动着身体来驱寒,显然是急燥不安地等了很久。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向左向右,往前往后,终究是一次遥遥无期的等候,分别时诺言如过眼云烟,已无足轻重了。
走进月河古街,这是我多少年魂牵梦绕的地方,又如同我的梦中情人,多少回醉卧在她的怀中。在古街的石桥上,我奢望着那一袭薄裙的轻纱飘动,等待那婀娜娉婷的身姿轻摇,尤其想听那一双红色高跟鞋的踏歌轻行声,倾耳聆听那是风的细语。在古街的客栈里,春来听夜雨敲窗,秋去看梧桐叶落,等你走进我的梦里。
走进深巷,想重复你我走过的脚步,一边是你,一边是我,青石板的斑驳里找不到来时的足迹。在明清仿古建筑的粉墙黛瓦中,我想穿越一回,不需千年,十年足够了,让我在古街的柳枝下等你,等你轻盈地一笑。
十年一梦的等待,梦醒在古街的缠绵里,梦碎在古河的青波里。柳萧条人怯怯,影沉浮巷深深,走过石桥,我轻抚着冰冷如铁的桥栏,已触不到你的温存。酒吧巷口的一丛翠竹,静立在墙角,竹尖已高过了低矮的檐角,一枝腊梅横出竹枝,暗香浮动,淡黄色的梅花挂满枝丫,或开或闭。一个亭亭袅娜的女子从我身边走过,我转身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里有你的气质,擦身而过的芳香如此熟悉。
古河里碧波轻盈地荡漾,河岸边的一排茶座已经无人亲近,立在木桌中央的遮阳伞羞愧地紧闭,茶室的玻璃门已落上了一把沉重的铁锁。那年四月,你我含情脉脉而坐,捧一杯香茗,浅语嫣然的一颦一笑,那笑声在古街回荡,如同古街的陶笛声,清灵空旷,此刻似乎听到了袅娜的笛声,笛声里染上了一丝离愁与别恨。
来古街的行人少了,稀稀落落,檐角下的一串串红灯笼在寒风中轻摇,让我感觉了到一丝温暖和年味。我站在石桥上,仰望着长空,凭阑看尽高楼处,天涯倦客的惆怅里,盼望一次重逢,就算擦身而过,不需你的回眸,或许我可以闻到你的气息,灵魂深处可以得到丝丝安宁。
我独坐在长廊下,呆呆地望着古河对岸的一爿古建筑在水中跳跃,尤其是水中的那一抹红,让我浮想联翩。那相依而拥的温存已冷,那红唇的芳香已消失殆尽,记得你垂首羞愧的睫毛在轻颤,忘了和你初识时的模样,却忘不了你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然,完全忘了当初的诺言。
古街空荡荡,我欲去何方,长廊对面的月河码头,渡船已归船坞,还是载人已远行?空留数级台阶在碧波中晃动。我想在古河里摇一叶轻舟,在月河古街的碧波里轻行,让轻舟滑过历史的血脉,在明清建筑的倒影里寻找你的踪迹,沿着你离去的方向,过古桥,进运河,在碧波浩渺的鸳湖里,这一叶轻舟能否载动我的思念,带走我的忧伤。
思绪绵绵,心事悠悠,听着悠扬的琴声在古街响起,不知琴声从何处传来,拉琴的"月河铜人阿炳"应该早已踏上北行的列车,空留他的一段琴声撩人心弦。我站在街角的指路牌下,一方是深深的古巷,一方是你来时的街角,我该去何方?午后,桥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我走进了古街深巷,在古巷里踏着失落与伤感而行。长街深巷无知己,黛瓦粉墙有红尘,碧水轻波何人渡,月河码头又一冬。忆往事,事如烟,寄浮生,多飘零,情归何处?心系何方?我余生不怨恨,只怕红尘中再无来者。等你,在月河的码头,不分春夏秋天,不管风雨雷电,只要你来,我一定等,那时满城尽是香樟花的馨香,为你而开。
走过酒吧街的长巷,走出月河古街,一缕阳光从云层溜出,把月河古街罩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几次麻雀悄无声息地掠过黛青色的屋顶,落入古街的檐角,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座城的每一个建筑物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每一棵树都会撑起一片绿荫,在没有阳光的午后,我孤独到没有影子的陪伴,脚步匆匆地走在曾经追梦的月河古街。这一切平静安祥,这一切又恍然如梦,穿越时空与你携手同行,你从未离开,我也从未来过,梦里是你的依稀。
故乡的草垛,让我魂牵梦绕
窗外,春雨一直不停。江南水乡被烟雨笼罩着,让压抑的心透不过气,好像发霉了一样,脆了,一碰就散了。潮湿而阴沉的空间里,我隔着玻璃看雨脚在庭外跳舞,去岁新种的月季长出了嫩红的新芽,地里长满了矮矮的野蒿,碧绿碧绿的。雨点又大了起来,打在荷盆的水面,溅起水花,荷盆已经装不下雨水的肆虐了,今年夏天会开一朵两朵红莲吗?翻了翻手中的书,文字入眼却入不了心,掩卷沉思,眼角露出一丝童真的笑,这笑里包裹着岁月的沧桑,染上了他乡的风尘。
思绪是不可捉摸的玩意,或许因为一句诗的触动,或许因一段缱绻的文字伤怀,又不知不觉回到了故乡。随着岁月的荡涤,很多过往的大事小事都淡忘了,被时间磨蚀了。一个远方游子的心头,忆起故乡的童年琐事,却日渐清晰起来,像刻在我的心头,永久不可磨灭。
秋天来了,故乡的田野上一片忙碌,包括一群麻雀和乌鸫。刚收过稻谷的田垄上,村民们忙着扎稻草人。稻田干涸了,深深浅浅的细沟绕着稻草蔸龟裂开,形成了一张张网。一群麻雀散落在稻田里,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一会儿又“唰唰”地飞起,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梳理着羽毛,过会,又飞向屋檐,和鸡群争夺谷粒,逮着机会,飞向禾场上偷吃。一群乌鸦掠过低矮的房屋,肆无忌惮地落在田间,不久,又飞向东山的树林。一堆堆刚收割完的稻草有规律地堆在田里,一行行,一列列。
父亲双手抱住一捆稻草,在手中稍稍地整理齐后一手握住稻草的穗尖一手用细长柔软的稻草扎绕着稻穗尖,双手用力一拉拽,稻穗尖就收紧了。把稻草一摆,根端微微散开,稳稳立在田里,极像一个个稻草人,又像列队的士兵。
秋天的池塘像一面不规则的镜子,镶嵌在层层叠加的稻田间,池塘一侧的田埂上,新种的萝卜苗,郁郁葱葱,豌豆藤蔓爬上了竹枝。从山上飞来了的几只白鹭落在池塘的泥滩上,轻盈而优雅地边走边啄,它们那高贵的模样,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向池塘中掷了一块石子,想打散这群偷鱼的家伙。水面溅起几朵水花,荡起涟漪,一只白鹭拍打着翅膀飞了几米,又落入水中,凫了几米,踩着细长的腿在泥中轻行。
小山村的梯田里站满了稻草人,在阳光的照耀下,几天后稻草就会变得干燥而蓬松。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一根竹担来刺穿它们的胸膛,离开田野,绕着树,层层叠加,任风吹雨打:垫在猪圈里化作臭粪;烧成一堆火,在鸡鸭的躯体下舞动,散发出下阵阵焦臭味;化作一团灰烬,泡成一锅金黄色的碱水,钻进糯米的体内,被粽叶包裹着忧伤,祭奠着一位投水的诗人。
父亲扛着一根细长的竹担,我和弟弟扛着一根短小的竹担,走向田垄。竹担粗的一头钉了十字形竹销子,小的一头被父亲用柴刀削尖,像一根锋利的长矛,将狠狠地刺穿稻草人的身体。
走在田埂上,远远地看见村中的宝傻儿在看牛。儿时,我发觉每一个村里有一个傻子或癫子样的怪人,我们村里最怪,有傻子、癫子、哑巴,还有侏儒。宝傻儿赶着一头水牛从田垄上走来,嘲我们傻笑,嘴角流着口水,挂着两条像皮筋样的绿鼻涕,不,更像两根乡下的土粉丝,倏地出来,又倏地收了进去。见我们走了过来,他拉住了牛,把牛赶向田中,牛受了惊吓,一路疯跑。他追着牛,跑了好几块稻田,终于拽住了牛尾巴,拉住了栓绳,用竹枝往牛背上一顿猛抽,可怜的水牛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后,发出“哞哞、哞哞”的叫声,叫声浑厚而又有穿透力,在山谷里回荡。
父亲把一个个稻草人从竹担削尖的一头穿入,挨挨挤挤。一担稻草人少则二三十个,多则三四十个。我们学着父亲的模样,把稻草人穿入竹担,一边三五个。稻草人穿满了竹担,父亲站在竹担中间,把它们微微分开,刚好够他可以钻进去起肩。他站在稻田里,两腿张开蹲下,弓着背,钻进了穿满稻草人的竹担下,慢慢地挑起。父亲在起肩的一瞬间,挂在竹担上的稻草人向两头微微倾斜,有竹销子挡住的那一头不易滑落,削尖的那一头极易滑出。父亲非常有经验,为了防止稻草人滑落,他把削尖的一头微微扬起,慢慢前行。看似干燥的稻草人,几十个集在肩上的重量不轻,我年轻时和弟弟比过数量,我最多一次可以担四十来个,那竹担又长又粗,压得我肩上起了泡。
我们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挑着一担庞然大物,像一把金黄色的大扇子在田埂上扫过,他身体的大部分被稻草掩盖了。我们挑着金黄色的稻草人,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上,稍不留意就会摔跤。一担又一担,一轮又一轮,禾场上,屋前屋后堆满了稻草人,三个人,两个下午,三四亩田的稻草全部收回。
禾场旁的一块空地上,父亲栽的几株苦棟树和椿树,长成了碗口般粗。苦楝树的枝丫像伸向天空的血管,伸展再伸展。风如刀,切不断血脉一样的根,紧紧地抓住土地,黄土是它的肌肉,枝丫上挂着几颗白白的干果,在秋风中摇不出丁点响声。椿树被秋风羞辱得脱光了衣服,光秃秃地伸出几根枝丫,喜鹊也不想在它的枝上筑巢。还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落完了最后一片阔叶,喜鹊在它的头顶筑了一个好大的窝。苦楝树、椿树、泡桐树,春夏时伸手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撑起一片绿荫。秋冬时,脱光了绿色的衣服,赤条条地立在秋风里,等待着一群稻草人纷纷来拜倒、围住。
我们把稻草人按倒,稻穗尖朝着树杆,以树杆为中心铺成一个圆圈,把稻穗尖和树杆用草绳扎在一起,一层又层地叠加,压紧,扎牢。圆圈边叠边往树杆内缩小,形成锥形,越叠越高,越来越尖。一人叠一人递,够不着时,用棍子顶着稻草人往高处送,草垛叠到了一丈多高,把稻草斜立着铺匀,最好用草绳扎紧草垛的尖端,像一个金字塔,金字塔的中央插了根粗壮的树,又像一根金色的蜡烛,树杆是它的灯芯,伸展的树枝是它的火焰。
苦楝树被堆成了草垛,椿树、泡桐树也被堆成了草垛,三五个连在一起。邻居家的草垛堆了起来,用坟地旁的几株松树为中心,四五个低矮的草垛好像给青翠的松树穿了一件厚实的草裙。从远处看,一个个草垛点缀在小山村的周围,在竹林深处,在庭前屋后,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刚堆好的草垛,干燥、松软,带着田野的气息,是我们儿时的乐园。三五个玩伴,围着草垛转,你追我赶,绕得天旋天转。累了,靠在草垛上晒着太阳,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
精力旺盛,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五个玩伴比赛,一人一个草垛,看谁最先爬上草垛尖。我们从禾场上起步,借着冲劲和惯性,双手抓紧草垛上的稻草,脚步跟着一起上,身手敏捷,一瞬间,爬到了草垛尖,再攀着树枝往上爬。泡桐树上的喜鹊窝被我们光顾了许多回,每次空空而归,喜鹊在头顶上盘旋,聒噪声不断,直到我们从草垛上滑下,才消停。
草垛和树作伴,时间久了,母鸡飞了上去,在草垛上做了窝,每隔两三天可以摸上好几枚鸡蛋。
猪圈里满了,父亲把猪圈里沾满猪粪的稻草挖了出来,一箢箕一箢箕地挑到禾场上凉干,或直接挑到田里,或埋在庭院里的桔子树下。猪圈挖空了,我们又从草垛下抽出一捆捆稻草,把猪圈填满。
冬去春来,草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像一个垂垂老者,包裹在它体内的生命在萌动。泡桐树挂满了紫色的喇叭,播放着喜鹊的歌声,还有画眉鸟和白头翁的啼啭。苦楝树的枝间长出了一丛丛细嫩的绿叶,缀满着晶莹的水珠。椿树也不甘寂寞,长出了一柄柄长叶。只有草垛在寂寞地沉轮,不断地变矮,缩小,义无返顾地在猪圈内沾一身猪屎,再回到它来时的地方,化作泥,护养着一田垄的沉甸与金色,周而复始,陪着村民繁衍生息。
草垛又像往年秋天一样堆起,错落有致的绕着村庄,是一道获取丰收后的景色。
傍晚,宝傻儿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只老鼠,他提着老鼠的尾巴,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想靠尾巴的力量来一个引体向上,几次都失败了。玩伴中有鬼点子的人不少,说要把老鼠打死,说要活埋,说用开水烫,对老鼠的仇恨,深入童心。有人说烧死它,大家都同意,宝傻儿提着老鼠回家,过会儿,他拎着老鼠,提着煤油灯傻笑傻笑的跑来了。大家圈在一起,把老鼠围在中间,淋上煤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团火到处乱窜,逗得大家乐开了花。乐极生悲,一团火钻进了草垛,不见了,几分钟后,草垛里冒出了浓烟,瞬间变成了火狮,在秋风中狂吼,浓烟滚滚,浮尘纷飞。草垛像一团烧红的巨炭,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像彤云般照耀着小山村。
我们都吓傻了,宝傻儿早就逃之夭夭,看着这火势会点燃我家的杂屋顶。父母听到了呼声,从屋里跑了出来,叔叔也过来了,没有河流湖泊的地方,靠家中的一两担水,终于明白杯水车薪的无奈。大火把村里的人都引来了,有看热闹的妇女,有帮忙挑水灭火的邻居,火势太大,几担水已无济于事。父亲和叔叔守着我家的杂屋,怕起风,火苗往杂屋方向窜,十几桶水严陈以待,准备和窜过来的火苗作斗争。
草垛三五个连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烧,没人敢靠近。经过数小时的燃烧,在村民的帮助下,火终于熄灭了。可怜了几棵苦楝树和泡桐树,树杆被活活地烧死,来年春天再不发芽。
那是人间的一道烟火,伸向苍穹的触角,是老鼠和草垛用生命向大地的祭奠,是村民的一声叹息,是父母口中的一句责骂,经过几场雨,几次风,消失了……
后来我去异地求学归来,踏上故乡这片恋土。雨后,一群雀儿落在草垛上欢跃,啼啭声悦耳。我绕着草垛想找回童年的影子,童年的欢乐在盈满雨水的稻草尖,滴落,泛黄的水珠落入手心,迷漫着青涩的芳香,那是童年的味道。
再后来,我远离故乡,归来时,在那几棵烧死的苦楝树处,不经意间又长出了新枝,那场大火烧后的余热还在我的脸颊发烫。经过宝傻儿的家门口,再也没有听到宝傻儿的傻笑声,后来听说是在一个秋天的夜里,他跌进了山塘,再也没有醒来。他的母亲真的疯了,成天对着庭外的一株苦楝树傻笑。
如今,每当秋天回到故乡,小村庄里找不到草垛了,猪圈空了,大部分田地荒废了,草深及腰,年轻人远走他乡,小山村里全是老人和小孩,孤独而又无奈。
西山烧起了野火,把漫山如雪的荻花点燃,滚滚浓烟涌向天际,熊熊野火渗入田间。我站在那年大火烧过的地方,苦楝树没了,椿树死光了,泡桐树也移了地方,一丛翠竹掩映着,一阵风吹来,是宝傻儿的傻笑?还是草垛和老鼠的呻吟?
望着田垄上荒草萋萋,稻花飘香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堆草垛的欢乐时光镌刻在童年的记忆里,如同堆起了我们的年轮,以故乡为半径,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越垒越厚重的是思念。
最终,这一切,包括我的躯体,将化作一堆熊熊大火,化作滚滚烟尘,散向茫茫天际,却回不到故乡的怀抱。突然想起余秋雨在《故乡》中所言:“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失了。”
摇响悠远的岁月
摇水井任凭风吹雨打,看庭外花开花落,听鸡犬相闻,用一首流动的歌,给小山村谱写一曲连绵不绝的乐章。陪着我从黝黑清瘦的少年长成虎头虎脸的青年,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盛夏,我摇出一桶又一桶的井水,从头淋到脚,那种清凉透骨般的凉爽,让我每个毛孔都舒畅,直达心灵。冬日,拨开冰凌,从摇水井口灌入一壸温水,冰水在它的胸膛融化,随着摇水柄有节奏的摇动,一股冒着热气的井水流入盆中,在寒冻里,我们感受到了大地的温暖。
故乡人习惯把压水井叫做摇水井。
每次听到摇水井上下摆动的吱呀声,庭院里响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浑厚而又绵延。歌谣里朵朵水花晶莹剔透,水声轻盈入耳。当温润的井水滑过我的指尖,如同时光在我的指缝间溜走——井水用流动的身姿给光滑的水泥地画了一条蜿蜒的细流,头也不回地奔向田间。
布满汗水的我,正走过碧绿的田埂,穿着一双绿色的胶鞋踏着碎石路归家。摇动水井,听着神与自然在梦中的呓语。掬一捧井水洗去脸颊的尘土,用浸满井水的手指梳理零乱的头发,冲淡发梢里腻涩的汗水,拭去脸庞的水珠。脸颊的尘埃落定,如释重负,迎面吹着一丝包裹着乡间烟火味的凉风,顿觉轻松而惬意。
井水濯我足,濯我手,濯我一身尘污,岁月蚀我脸,蚀我身,蚀我青春年华。
一口手摇水井立在庭院的西北角,正对着西厢房的双合杉木门。摇水井的旁边是一个突出地面约二十公分的圆形深井,直径约一米,上面盖了一块标准圆的水泥板井盖。踏上井盖,随着井盖碰撞井壁发出空荡的回音。我儿喜欢站在井盖上,左右摆动着井盖撞击井壁,响起厚重不绝的回声,他以此为乐。父亲怕井盖破碎,在井盖的一则塞了一截木块,我儿在井盖上使劲地跳跃或晃动,井盖纹丝不动,少了这种刺激的碰撞声,寡然无趣。
我的故乡少河流,也没有湖泊,最多有几口山塘镶嵌在错落有致的农田里,饮用水靠几口不干不净的井供给,或座落在水田中,或依靠在池塘边,井水是池塘里或田间的水渗入沉结的,井中的水位跟着池塘的水位一起涨落,结满青苔。想要挑到优质的井水,一定要沿着山路,穿过田垄,去临村的一口古井舀水。夏盛时,舀水前,习惯性掬几捧水先饱其腹,或趴下双手撑井边做牛饮状,享受甘甜清冽的泉水带来的瞬间凉意。一担满桶的水在肩上摆动,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左转右拐,跨田坑,水桶晃晃荡荡,归家时,一担水损之二三。
由于田间农药用量过多,饮用多年后,村中癌症患者不少,村民意识到水质已受污染,都不敢饮用。去临村挑水路途远,尤其是雨天路滑,踽踽而归,费时费力。在故乡的凤形山半腰上有一口极细的泉眼,以前,村民嫌泉口太小,又在山腰,故弃之。小时候,我们在这口泉眼中抓过小石蟹,捞过小虾,泉水从石缝中流水,蜿蜒曲折成一条小溪,流进山塘。渴时,趴在沙砾小坑中喝水,清澈甘甜。山穷水尽,不得已,村民集资把这口不入眼的泉水蓄集在山腰的水泥池中,用一根根细长的塑料管引到山脚的池中,如引珍露。村民的饮水靠这一股涓涓细流维系,母亲挑着桶去山脚舀水,耗时又耗力,挑来的泉水只会作饮用水。洗衣洗菜冲澡等生活用水,以前是挑山塘里的水或池塘旁的井水。很多年前,我家的灶堂间有一口水泥砌成的缸,四四方方的长条形靠墙角,缸高及成人腰,缸隔分两侧,一侧盖上杉木板,敞口一侧,偶尔会养一两尾黑背小鲫鱼。装满水缸大约各需三担水,盖上杉木板的一则是饮用泉水,敞口一则的是池塘水。昔时,帮母亲在锅中或温坛(煤灶口旁的瓦罐用于温热生活用水)中加水,我记不清哪是泉水,哪是用水(池塘水),经常搞错,往往在猪食中加了井水,在炖红薯或煮粽子的锅中加了用水,等我发觉加错了水,错愕而不知所措,知为时已晚,怕骂,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母亲也从来没有发觉。
家中人多,生活用水量远远超过喝的泉水,加上母年冬天要酿酒、烤酒、磨红薯浆、做豆腐等,用水量更大,靠挑池塘水来解决,太累也太繁琐。父母亲为了省事方便用水,请人在庭院的西边挖了一口深井,具体多深,我还真不知道。刚开始是用吊桶往井中提水,稍不注意,经常失手连桶带绳一起丢进井底,待父亲用铁钩把提桶捞上后,水质浑浊不堪,且提桶打水费力而水质不够清澈。用了两年后,父亲请人把井改造成一口机械活塞气压原理的摇水井,盖上井盖后,摇上来的水质明显改善,清激如泉。那时起,婶婶家的用水也靠这口摇水井解决,妯娌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会面红耳赤,指桑骂槐。一旦有了矛盾,婶婶面薄,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我家的摇水井提水。为了避免尴尬,叔叔在庭院的东南角挖了一口更大更深的井,还装上了一个潜水泵,把井水直接抽到缸里,惹得村中很多堂客(湖南方言指婆娘)羡慕。
后来,叔叔搬离了原址,家中旧宅推倒重造楼房,父亲请人在屋顶装上了蓄水池,在叔叔当年挖的深井中装了水泵和水管,把井水抽入楼顶,厨房和卫生间有了自来水,更加方便。以为摇水井会孤独终老,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朽铁而弃之,然,母亲依然喜欢庭院里的那口摇水井,她觉得省电又不怎么费力,况且新摇上来的井水,冬暖夏凉,取之不竭。
每次看着这个锈迹斑斑的摇水井,和它相依的是一个装满水的小罐(装引水),在风雨中静候母亲苍老的手指来握紧。母亲佝偻着身体,把一罐清水从摇水井口倒入(引水),一手握着摇水井铁柄不停地摆动,一手扶着出水口,把身体极力地拉成一弯满弓,摇水井响起了“吱呀、吱呀”的歌声,像母亲哼着的摇篮曲,从斑驳的胸膛吐出一股清泉,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水花,在盆中,润我心田。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定格,叹时光如流水,岁月太匆匆,无情地凋零了母亲的青春年华,也染白了我的双鬓。摇水井里上下摇动的歌声,在我的梦中响起,歌声里流淌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慢慢变老,一代又一代地传颂。
梦中常忆故园事,家中庭院歌谣起。
一股清泉出胸膛,福泽绵延永不止。
沾满岁月痕迹的摇水井守候着故土,像一尊矮矮的雕像,又像母亲的影子,时刻翘首向东,等待着我们兄妹的归来。
归来时,我多会摇动一首亘古不变的赞歌,用它胸膛里吐出的清泉洗去他乡的风尘,温润我漂泊零落的心。
寒塘无人芦花摇
鸡吠相闻何处觅,桑麻自落几人知。
留得一丛丛芦苇在寒风中哭泣,让杂草在新堆的泥土上枯了一秋又一秋。为何不把那几口寒塘也填平,把那几条曲折蜿蜒的小沟拉直,最好把北郊那条浊浪滔天的河也埋了。我有一股愤懑,溢满心间。
站在路口的一座假山旁,山是空的,树是真的,风是冷的,从北方的小镇吹来,夹杂着煤燃烧后的气息,吹乱了我的头发,刮痛了我脸庞,更扰乱了我的心绪。
车流从北郊河大桥一泻而下,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在喇叭口的长空拉响,惊呆了几个要过斑马线的行人。
村庄不见了,一栋栋楼房不见了,喧嚣热闹的集市不见了,门口卖卤肉的店铺不见了,杂货店、小吃店、卖鱼店、豆腐店……都不见了。按摩店不见了,开理发店的那对四川夫妻不见了,修理电动车的一对兄弟不见了……
绕过假山,踏着过往的烟火人家,以前走过的那一条深巷,几栋乌黑破旧的楼房不见踪影,连残垣断壁都推毁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不规则的菜地。它们应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村民种的,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怀念着这一方故土,在故土上栽上青菜、大蒜、油菜、蚕豆、白菜等,把思念的种子撒在故土,收获了庄稼,也收获了记忆。
菜地的东边是一弯寒塘,淤泥已塞满,东北角有些许浅水,池塘的四周站满了芦苇,密密麻麻如万竿斑竹,枯黄的芦苇头顶着芦花,立在寒风中轻轻地摆动,等着像诗人一样的疯子放一把火,明年春天又会绿意盎然吗?秋天依然会芦花飞扬吗?淤泥里,一种高贵而圣洁的生命在萌动,明年春天会探出尖尖的头,等待蜻蜓的初吻,在盛夏绽放一池的芳华。寒塘远处,几只乌鸫在泥上轻快地走动,不停地低着头用喙啄着泥面择食,又不时地梳理着羽毛,突然有两只乌鸫受到了惊吓,扇动了黑白相间的翅膀,落入芦苇深处,在苇丛中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声。远处的麻雀叽叽喳喳叫过不停,隐隐约约听到了喜鹊的欢鸣,在等着弃地而去的主人归来吗?
沿着菜地中的小径走,走向芦苇深处,惊飞起一只只不知名的小雀,发出阵阵"吱嘶,吱嘶"的叫声,飞过寒塘落入东边的芦苇丛中。池塘边的残砖瓦砾告诉我,这里曾经有几户人家,临塘而居,夏观荷花,秋享芦花,好不惬意。如今,一片荒芜,满目凋零,听着芦苇在寒风中细语,迎来我这位不速之客,这里的人都走了,芦苇在等一位疯狂的诗人走来,用昂首的芦花和枯黄的苇秆吟唱一首诗,啼啭的鸟鸣声是最美的配音。我想给芦苇丛放一把火,让诗歌在熊熊的野火中唱响,燃烧后的灰烬里,明年春天会长出诗一般的绿意。
芦苇深处无路可走,无奈只得折返,乱石堆旁的一丛桑树,光秃秃的枝丫指向苍穹,被一堆杂草团团地围住。一只灰鹊唱着歌箭一般地飞向假山后的林间,落在一株硕大的香樟树上,引吭高唱,歌声婉转优扬。
寒风吹晕了我的头,我用外套的帽子把后脑勺及耳朵遮得严严实实,菜地空无一人,路边偶见几个行人走过。我曾经走过的一条小路,被泥土埋没了,记得那条小路通向东南边的荷塘。我刚搬进西边依云小区的时候,在夜里,我沐着皎洁的月光,站在荷塘边,闻着荷花的淡香,看着满池荷叶在晚风中频频点头,向我传来轻盈的笑语,那笑声沾了月光女神的灵气,迷住了我的眼睛,不知归途在何方。池塘南边的一扇窗子,亮着昏黄的灯光,那灯光却很温暖,照亮过我回家的路。如今,这一切都化作一堆泥土和野草,还有瓦砾,自生自灭。
走出菜地,沿着马路往东慢行,寒塘北边架起了几座钢结构的庞然大物,施工的工人已经回家过年,往日施工时切割锻压的金属声没了。寒塘里残荷立在密布的浮萍间,残荷梗被风折断后和水面呈不规则的三角形、或梯形。一辆辆电动车从我身边飞快地骑过,扬起了黄色的尘烟,路的两旁长满了枯萎的蒿草。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堆在路边的草丛里,随处可见,散发出怪异的臭气。远去的垃圾山终于在一场尚未酿成的爆乱后,开始清理,回想起去年夏天空气里弥漫的臭味,我仍然感觉到恶心。
走过一湾发黑的小河,河中轻波细荡,几个垂钓者执竿向阳而坐,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的浮漂,等着鱼儿上钩。它们钓的是期望和失落,钓的是寂寞和无聊。
河的东边是新平整出来的田地,田地中立着几个高大的电线塔,高压线从电线塔穿过,纵横交错。不知不觉走到了东边的船厂,船厂已经放假,船坞里两艘货船被绳索栓住,船体在浊浪中不停地摇动。
往东已无路可走,沐着暖阳,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林间的一片低矮的建筑,水泥围墙外立着一排高大的杨树,树叶被秋风打扫得一片不留,一辆大巴停在路边,等待回家的旅客上车,驾驶员躺在座位上呼呼大睡,似乎隐约听到了他的鼾声。
这是一所民工子女学校,在这里就读的是喇叭口方圆约一平方公里的民工子女。我在学校的西边住了七年,从未走近过这所学校,经常见学生三五成群地从学校旁的小路上走过,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来到路口后分散了,各自归家。每次驱车从北郊河大桥上经过,东边的一片树林后闪动着一面国旗,偶尔听见学校做早操时的喇叭声,从未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或许被滚滚车轮声淹没了。
我在学校门口站了良久,学校已经放假,非常安静,一辆黄色的校车停在并不宽敞的操场上,两个篮球架锈迹斑斑。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翘着夹伤的左前爪,靠三条腿一拐一跳地前行。小花猫停在了传达室的门口,倦缩着身子躺下,享受着冬日暖光。
在学校门口徘徊张望,不怕被人误作毛贼,我毅然走进了这所民工子弟学校。
看着简陋的校舍,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故乡,我读小学的那几栋校舍和眼前的校舍极其相似,一样的柳树,一样红瓦白墙房,让我有种错觉。本想走近教室,隔着玻璃窗户往内看,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向我走来,问我有何事情,我答之以无事,见他上了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发动汽车一溜烟走了。看着安静的校园,听不到朗朗的读书声,我转身离去,似乎听到了学校的铃声在脑海里萦绕,看到了老师在传道受业解惑,一个少年在认真地聆听。如今,那个少年鬓已白,离别故园二十几载了,在异乡的寒风中徬徨,孤独地行走。
离开民工子女学校,我坐在路边的草地上静思,这里曾经是一个超市,往昔的楼房变成了一片草地和绿化,绿化带遮住了一片荒芜之地。
我静静地望着夕阳西沉,夕阳的余辉照在依云小区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缕柔和的光芒,一群飞鸟在上空盘旋,又落入了小区外的一片树林里。路上的汽车从来没有间断过,车上是赶着回家过年的外乡人。我渐渐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我回头望着东边的收藏村,曾经的喧嚣吵闹一去不复返了,明年春天,让杂草、芦苇、野花肆无忌惮地生长,长成一个个故事。
收藏村已经被收藏在历史的尘埃中,收藏村的人被收进了城市的公寓,多年后谁会记得这里曾经熙熙攘攘,吹烟袅袅。当有些地方大张旗鼓地在保护村落文化时,这里的村庄已消失殆尽,以后在这座城市的周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农民,没有村落文化了,只剩冰冷的工厂,高楼大厦……
心间浮游荞麦花
那年春天,故乡田野上的荞麦花开了,白如雪,香如故,那年秋天,故乡的桐籽树叶落了,一转身,泪潸然,我从故乡来到了水乡。这些年,小山村种荞麦的人家很少了,故乡何时再开出漫山遍野的荞麦花,让我走进那如雪的山岗,让我卧在故乡的草地上,闻着那异样的芳香,嚼着你那红色梗茎的酸爽,唯有叹息这一切都远去,不再回来。
最近几年回湘过年,除夕时,岳母会在厨房里炸艾粑粑,虽然其味清凉香甜,我却极少去品尝。两地同为湖南,习俗相差甚远。我家地处湘中,年少时,端午节后要做荞麦粑,母亲做的荞麦粑,那种味道已经占据了我少年时的味蕾,刻在我的记忆里。时隔三十几年,我仍然在怀念荞麦粑的清香软糯。因此岳母做的艾粑粑风味独特,或许我吃不惯,委婉地拒绝了。
在故乡,缺少粮食的年代,村里人种的粮食品种繁多,如洋芋,红薯,高粱,小麦,大麦,水稻,萝卜,油菜,花生,荞麦等农作物,按季节轮翻种。靠勤劳的双手,靠一亩三分田养活,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是苦中作乐。现在,小山村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年轻人全部外出务工,村民手中有余钱了,留守的老人,年迈体衰,都不愿意去种水稻了,更无人种荞麦,土豆,高粱等杂粮了,大多数田亩已经荒废,杂草丛生。
我年少家贫,农村长大,放学之余必须帮助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如栽油菜,割草,种土豆,点荞麦,插红薯等等。每年开春时节,我会帮着母亲上山岗点荞麦,提着小半竹篓黑褐色的荞麦种子,跟在母亲后面,爬上半山腰。母亲在父亲早已翻挖的土壤上忙碌着,用锄头刨出一条条平行的小坑,整整齐齐,我帮忙在坑内均匀地洒上荞麦种子,母亲再用锄头盖上松土。有时干脆在松软的土壤上均匀地抛洒荞麦种子,再盖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
荞麦种在一场雨水滋润后,争先恐后地从土壤里钻了出来。粉红色的茎上长着绿绿的嫩叶,一丛丛,一簇簇,挨挨挤挤,郁郁葱葱。荞麦苗经过施肥,越长越茂盛,梗子越长越粗。小时候,我好吃有名,尝过高粱梗的甜,也尝过荞麦梗的酸,那种酸味,让我现在回味起来仍然皱眉,口舌打颤。
宋诗云"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讲的是秋天,而我故乡的荞麦花开是棠梨争艳之时。荞麦苗在山岗上疯狂的长,长得及腰高,开出了一朵朵雪白的花。故乡的春天,百花齐放,我喜欢田野上开满了紫色的苜蓿花,金黄色的油菜花,层层叠叠,花香袭人,招蜂引蝶,好一幅山村春居图。尤其是山岗的那一片片如雪般的荞麦花,开得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白茫茫一片如北国之雪,置身其中,绿色麦浪夹卷着白浪在春风中翻滚,清香阵阵向我袭来,沁人心脾,忘乎自我。
故乡的荞麦生长周期很短,端午节前后可以收割了,母亲把一捆捆荞麦梗割回家,在禾场上凉晒数天,把荞麦粒打下晒干贮藏。荞麦梗是喂猪的饲料,至今还在好奇,猪为何不怕荞麦梗的酸。
荞麦花如雪,结籽粉亦甜,故乡的土荞麦,味道香甜软糯,苦涩味极少。母亲把晒干的荞麦籽舂壳再去皮,去皮的荞麦粒如同一个个小锥子,黄中带白,颗粒饱满。母亲把荞麦粒用石磨磨成粉,奶白色的荞麦粉散发出奇特的清香,偶尔夹杂着褐色的壳,母亲用细筛子反复地筛,筛过的荞麦粉更加细腻。母亲再把发过芽的干稻谷去壳,用石磨磨成粉,发过芽的稻谷糖类增多。母亲再把干红薯片和小麦磨成粉,以荞麦粉为主,佐以干红薯片粉,小麦粉,谷芽粉,加入井水均匀地拌好备用。那年代白糖是奢侈品,靠红薯和谷芽来增加甜味,从而降低荞麦的苦涩感,改善荞麦粑的口感,使其味变得更加丰富。
故乡的池塘里没有种荷花的习俗,因此包裹荞麦粑的叶子是桐籽树叶,桐籽树叶阔大,有一种特殊的清香。母亲做荞麦粑之前,我们兄弟俩背着一个竹筐,沿着山路而行,轻车熟路地找到山脚下的几株桐籽树,高大的树木立在田埂上,树叶在风中飘动,发出"唰唰"的声音。我们像猴子一样爬上高大的桐籽树,采摘一些老一点的桐籽叶,树叶最好没有被虫啃过。采了一小竹筐树叶后,看着桐籽树上长满了碧绿的桐籽,硕果累累,成熟后落入土中,无人问津,不能吃,望而生叹,我们偶尔会摘些青绿色的桐籽当玩具。父亲说成熟后的桐籽是用来榨取桐油的,以前,桐油是刷木制家具上最好的防腐剂,家乡的桐籽树太少了,产量远远不够榨油,故无人采摘。
采回的桐籽树叶在山塘洗干净,母亲用阔大的桐籽树叶包裹着和好的荞麦粑,一个个,大小均匀,碧绿碧绿的。架着铁锅用煤火慢蒸,不用多久,荞麦粑的香味随着水蒸气到处飘散,那香味儿特别诱人,带着荞麦清凉的气息,让我垂涎欲滴。
蒸过的荞麦粑,桐籽树叶由碧绿色变成了深褐色,打开深褐色的桐籽树叶,一股芳香扑鼻而来,沁入心田。疏松糯软的荞麦粑冒着热气,泛着黑褐色的光,咬一口,香甜盈口,带着谷芽和红薯的香味,又夹杂着小麦的清香,是夏初季节村民用来消遣的最好杂粮。缺少食物的年代,那种特殊的味道,至今还在我的唇齿间回荡。
这些年,母亲再也没有做过荞麦粑了,究其原因,是现在生活富俗了,物质丰富,食物品种繁多,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大多数糕点的味道远远胜过甜中带苦的荞麦粑,而且工序又繁锁,村中也很少有人食用了。时过境迁,无人问津的荞麦粑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远离了我们的食谱,那味道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这两年,住在县城的妹妹开始学做荞麦粑了,或许她也想念儿时的味道,向母亲讨教方法与经验。每年夏初做些荞麦粑丰富自己的食谱,荞麦粉中加的佐料已经做了改变,包裹的桐籽树叶换成了荷叶,虽然味道更加甜美,也更加适合现代人的胃囊,终究少了年少时的那种特殊的香味,也少了一份裹满乡情的记忆,其味迥然。
一年一度的春节临近了,今年陪岳母在市区过年,香甜的艾粑粑没有了,裹满乡愁的荞麦粑也没了,从今往后,熟悉的味道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唯有故乡山脚下的那几株桐籽树更加粗壮,每年春天,长出阔大的绿叶,在风雨中飘摇,一叶香甜,一叶思念,叶叶皆是年少时的梦,写满对故乡的思念。何时采几叶带到异乡,裹上香甜的荞麦粑,找回儿时的乐趣,品尝故乡的香甜。
夜深了,人静了,身在异乡,窗外又飘起了雨,千里之外的故乡安静了。故乡太远,思念尤浓,谁家山岗杂草生,何时种荞花如雪,桐叶飘飘空自坠,细雨霏霏野径深,遥想当年此滋味,三十几载不忘怀。
荞麦花开,那花,盛开在我的梦乡,那味,绽放在我的舌尖。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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