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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场冬雪有滋有味地在嵌接甘肃西部和青海南部亦即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衔接的这片广袤草原落了一整夜之后,天放晴了。干冷的晨风挟带着细小雪霰打着旋儿鱼一样“嗖嗖”地四处流窜;山岭和原野在蓬松积雪覆盖下消弭了线条棱角,显得平整又臃肿;突然间变的格外犷莽的大地一排新鲜洁净的银亮,与凝冻的碧空交相映辉;天地间一片恒古样的沉寂。
一贯早起的母亲在蜷伏雪野的小小院落放飞冲破这草原寒冷拱顶的第一道淡蓝色炊烟之后,便拍醒在温暖土炕上睡的正香的我,说一声起来去饮马,我便极不情愿地穿套起衣服,简单洗漱后走出门去。冷风立刻像争食的飞蝗簇拥而来敲击温热的皮肉和昏聩的神经。我激凌凌打几个冷颤,身心完全从夜梦的余韵中惊醒过来,于是缩紧脖根推开吱呀呻吟的斑驳木门,踩过又酥又滑的厚厚积雪,从木棚中牵了我家的白马,再提一根手腕粗细的桦木棍,与白马周旋一番后终于爬上马背,抖缰向屋后的海子奔驰而去。马是烈性的草原马,不像农区那种拉车耕田,黄牛般柔顺的苦力马。草原马爬山涉水,体健性烈,却富有灵性。我家的白马正是这样一匹好马,并不用我驾驭,它驮上我径直向目的地奔去,翻飞的马蹄便在平洁如白纸的雪地上淌出一串极富韵致的蹄迹。
在这海拔4000多米的青藏高处,太阳往往升的很早。当我和白马跃上屋后的山梁,红嫩的初阳已从对面冰砌玉雕的群峰一角露出了它娇羞妩媚的小半张脸,银白的雪野立刻罩上了一层五色迷离的梦幻光彩。那光彩也笼罩在我和白马身上,雪地折射起初阳柔和的光线像亿万条灵蛇在眼前乱窜。穿行在这童话般的意境之中,心中总是蒸腾着一种腾云驾雾飞凌霄汉的清爽和快意,令人陶醉。而我和白马的冒违造次无意扰乱了一些野物的安宁,钻天雀也不知从哪个土坎下“啾”一声鸣叫便窜在了高空,稳稳停在半天里张望一番后又倏地窜回了远处的地面;几只拥在一起打盹的狍子一见我和白马便猛然疾走,扭作优美圆弧的苍黑身影在寂静的雪地裹挟起一场小小骚动的风暴,一阵雪雾消散,却见它们已站在远处的小山梁上恬然地向这边回头张望;偶尔还会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像擦燃的火柴头远远地在雪坡那边滚过……这安静的早晨,我和白马无疑是一个侵略者兼破坏者,在草原这些最原初居民很不欢迎的眼神里来到海子边。
海子早已冻结,又在厚厚积雪的覆盖下与山野融为一体,令人难辨其形迹。但海子边的泉眼却在一层薄薄冰壳下“咕咕”涌动着一串串温情的水泡,我用手中的桦木棍击碎那冰壳,白马就喷着响鼻俯下身去,吱吱溜溜地吸一气寒冽的清泉水。
这纯净、宁静而优美的雪原晨景是在离开草原多年之后的这个孤寂的子夜电影胶片般一一呈现在眼底的,而在置身其中的那些日子,我并无多少闲情逸致来悦赏这些让我回忆一生的美景。我的心意更多地放在了对一场暴雪的诅咒之中,因为在那茫茫雪野中,还有我昨晚走失的羊只和放养在草场的牛群。当我忧心忡忡地走向一片迷茫,找寻我那些吉凶未卜的牲畜时,担忧和祈祷是怎样地撞击着我的脆弱的心房——天知道它们被昨夜的雪风驱赶到了哪里?我凭着一点并不准确的经验和判断向某个山坳趔趄行去,裤角鞋袜被雪水濡湿后深入骨髓的剌冷倒是其次的事,要紧的是太阳在雪地上折射起的麦芒一般尖锐的反光对眼睛的蹂躏——四野都折射着这样的白色强光,射入瞳孔既涩且痒,泪流如泉涌。
我就在这样的雪地艰难行进着,用我疼痛,模糊的眼睛四处搜索有时会在那积雪堆中转上大半天才能撞上我的可怜的牛群。如果在前方的白雪地上突然涌出几个窟窿,我立刻就会惊喜万分起来,那些努力从雪堆中站起来的牦牛向我宣布它们又挺过了一个难捱的雪夜。但更大的伤心也会随之而来,因为总有那么几只体弱的牛犊倒在了雪地上,坟丘般隆起的积雪下是它们冻僵的尸体。我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将这些尸体一一从雪堆中扒出来,看看是哪几只牛犊冻死了。这些全家赖以生存的牲畜,长期护养使我对它们熟悉至极,看一眼便能唤出我给起的那些能形象概括其毛色脾性的名字。无论哪一只牛死去,都是对我的沉重打击,是可恶的坏天气带给我家的无法弥补的损失。几只牛犊的死会使一家人在好几天里心情变的很坏。而给我家带来损失的不仅仅是这大雪,还有那些长久觊觎并在雪夜乘虚而入的狼和豹子。有时我在雪野中搜索到的是白雪地上一片殷红的血污——该死的野兽早已遁入了远山,雪地上留着它们凌乱的足迹和被啃咬的白骨赤裸的牛羊尸体。在漆黑的夜晚我看见过它们绿荧荧的眼睛鬼火样在远处的山梁上漂过,但是现在,我已无暇探究是它们咬死了牛羊还是啃食了牛羊冻毙的躯体,只能惶惶地返回家去报告恶讯并领受父兄的责骂。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失职,因为冬天的牛羊一般是由我看护的,牛羊的暴毙我难免其责。当然,母亲也会将这小小的灾难归于老天的暴虐和神灵的惩罚。她会在佛堂前燃起一排酥油灯,点燃柏枝虔诚地煨桑磕头,向佛爷们检讨家中某个人的不敬言行并祷告宽恕和保佑。我看着油灯突闪的光芒里浮现的那些神灵的朦胧面容,检点自身,又发现自己确有不敬之处,心中便多了一份惶恐和欠疚,悄悄溜出门去。
西部高寒之顶的严冬,寒冷是永恒的主题。即使在无雪的日子,西北风也会整天价呼呼地搅得你身心不得安宁。在这被高高雪山相拥的小小盆地,寒流总是留恋万分地驻足不前,枯黄的草原仿佛是一张皱巴巴风干的兽皮,裸露着的草根像所有裸露在严冬的生命一样瑟瑟抖动着。但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总有一些温暖的情景让人怀念。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个日子,当家门前的小土坡下传来驮牛群粗短的“呵哧”声时,我们知道是父兄外出运货的驮队回来了,全都扔下手中的活计赶出来迎接。跋涉四五天,从数百里外的农区返回的驮队早已疲惫不堪,充当脚力的白马浑身汗水淋漓,粗壮的蹄脚竟显的有点伶仃了;而那些被誉为高原之舟的驮牛,虽个个都是从牛群中挑选出来的身强体壮的阉牛,但此时已到了体力消耗的极限,一个个伸长脖颈,头几乎俯在地面挣扎着前行,搭拉着长长舌头的嘴巴里发出一声声揭斯底里的沙哑吼声,晃动的牛背上高高耸起的货物摇摇欲坠。有几只牦牛在勉强抵达家门后便瘫软在地,再也无力爬起身来。我们欢天喜地地卸下这些洋芋,面粉,白菜、胡萝卜之类的过冬食物。还有一些红彤彤的苹果,绿澄澄的梨,以及瓜子红枣之类的稀罕物,小小家园立刻就会被充足感充盈着。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尽情享用这些食物。洋芋和胡萝卜放在一起煮,清香味令人垂涎欲滴;煮熟的洋芋和酥油拌在一起,再撒一把白糖,吃起来酥软香甜;冻硬的果子无从下口,母亲便交给我们一个小窍门——将果子在冷水中浸一刻钟,果子上就结一层薄冰,敲碎那冰壳,结冻的果子竟完全消融了。
当我诉说我那远处大荒僻壤的草原故乡的时候,和任何怀乡的人一样,心总被一种幸福感浸润着,被一种怀念、被一种追寻的伤酸情愫包围着。我怀念我的草原,是因为草原虽荒僻,确实是荒僻!但在它怀抱中的生活却并不牺惶,甚至可以用“富足”一词来形容。在我的记忆中,草原上似乎没有因过份的贫困而无法生活下去的人家。一家人牧养百十来只牛羊就可以把日子过的很容易了。也正因此,一到冬天,总有一些农区的故交和亲戚来到我家,相帮着干一些零散的活计。他们大多是些靠天气吃饭土里刨食的穷人,冬天农闲时来草原寻求一些周济,顺便掏弄一点山货。在二十年前的农村,这或许算是他们的另一种“打工”方式。善良的母亲总是用我家丰盛的肉食来款待这些亲友。闲下来的时候,我便随了他们在山野间游荡,看他们下套子捉香獐,用馒头包了毒药药狐狸。我的童稚的心中所有的好奇都被调动了起来,和他们一起盘算、行动,一起希望、失望。最令人难忘的是掏旱獭的夜晚,天黑全后我们携了钢钎、铁锨,盗贼般疾行在月色迷朦的山野间。干雪在脚下“沙沙”作响,风有点神秘地从黑魆魆的山影中吹动,给人带来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心中总有些荒乱在冲撞,我们并不出声,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中抵达白天就侦察好的獭洞,于是铁锨钢钎齐下,泥土飞溅,不久之后便有一窝大大小小的旱獭被吱哇乱叫着揪了出来,又在我们挥舞的棍棒下很快毙命,于是我们谈笑风生满载而归……哦,请原谅我的无知的童年,原谅我的为艰难的生计而绞尽脑汁的穷亲戚们,在他们伤害草原的同时,也会为草原给予他们的恩赐而满怀感激之情……
当我家的这些亲友带着他们的山货和母亲赠送的牛羊肉、皮张、酥油之类踏上归途的时候,年关就到了。我们经过一番忙碌后迎来春节,于是穿戴起华丽的民族服饰,给佛爷煨桑磕头,到散居在广阔草原各个角落的亲戚朋友拜年,满心喜欢地迎接又一个年头的到来。
选自《民族文学》201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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