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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赵悦丞

点击率:1856
发布时间:2020.12.05

刹那间,铁门被打开。尘土在半空中,迫不及待

地飞扬。

“回来了啊,大阳。”

在大马路的第三个路口左拐,是最熟悉不过的

场景—— — 一条破烂不堪的小巷,几把沾着油渍的彩

色大伞在看似永不过去的烈日下硬撑,旁边有几棵

梧桐树,树叶间的缝隙切碎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小

巷两旁长满青苔的院墙上。左边第二家小店的老大

爷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嘴里“咿咿呀呀”哼着

小曲。走到小巷的尽头,左边是一面被爬山虎占据的

墙,一只大黄狗趴在墙角无精打采,身材臃肿的母亲

在小店里忙活。此刻,一切看起来都很破旧,就像一

张旧得有些泛黄的老照片—— — 只是当初,他还只是

安慰自己说“习惯就好”。

到家了。

夏天。

大阳背着他有点泛黄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串叮

当作响的钥匙,找到铁门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

“吱呀”,铁门被打开。铁门外那些新鲜的阳光照进这

家已经开了三十年甚至更久的小店。大阳深吸一口

气,把那些阳光里的尘埃也一同吸进肺里。

他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其他同龄男生的炫酷的

衣服,完美的家庭。但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这种

生活被他称为“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从他身上找不

到其他平凡的人不甘平凡的那股劲儿。他对这个陈旧

的小店和如今满足他的应该是感激,而非旁人的厌

恶。大阳把自己默默忍受的行为看作一种宽容,他们

不懂。大阳瞟了瞟天上刺眼的阳光,洋洋得意地想。

趴在地上名叫大豆的大黄狗突然跳起来,抢去

了他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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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乖。大阳用力地揉了揉它的脑袋,随后沿着小巷飞奔。

大豆“咕嘟”一声把包子吞进肚子里,然后跟着大阳跑起来。

芭蕉扇—— — 铁门—— — 第三个十字路口—— —

大豆停下来。但大阳还在拼了命地向前奔跑。

大阳没有回头,一直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大豆

以守望者的姿势,看着大阳渐渐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一拳,两拳,三拳—— — 这一拳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大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 鼻梁中间

突出一个硬硬的东西,显然是错了位。

“都叫你别说—— — 你为什么还要说?!”猝不及防

的拳头、巴掌和腿脚重重地砸在大阳的身上,大阳本

能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无力反抗。天气

愈发炎热,空气中仿佛可以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校长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本要落在大阳脑门

上的一脚收了回去,针扎一般的刺痛感霸占着他全

身的每一个细胞。大阳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一下额

头上的疤痕—— — 那是唯一比鼻梁还要痛的地方。

大阳缓缓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仿佛刚才只

是被烈日下拥挤的人群挤倒而已。他做错了吗?不就

是告诉老师放在讲台抽屉里的答案不见了吗?他突

然意识到什么……

哦,原来如此。

就在他踉踉跄跄向着校门口走去时,一只手轻

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左肩,大阳心里一惊,还以为刚才

的人又回来找他的麻烦。

大阳缓缓转过头—— — 一张狡黠地笑着的脸。

“陈大阳,这是大队长给你的一封信。”面前的女

生望着他脸上有如万圣节鬼妆的伤,嘴角又挑起一

抹意味深长的笑。

大阳挽起袖子,卷起泛着油渍的袖子。再往回走,就

意味着他要再次进入那片境地,意味着他要再次将皮肉

下那些还未愈合好的伤疤再次揭露出来。大阳甩了甩左

臂,歪了歪脖子—— — 每个细胞都在无声抗议着酸痛。

阳光在炙热地烤着他流血的伤疤。大阳觉得自

己好像一个不服输的失败者,幻想着反击却只能一

次次忍受失败的滋味。

夕阳把最后的那点碎金刷啦啦地洒在他的眼皮

子上,破旧的书包随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动拍打着他

的脊椎下方。

信的内容大概是说让他马上去反击打他的人等

等。 “学会反抗……”大阳斟酌着大队长给他的信。那

团刚刚被别人的拳头熄灭的怒火在这份小得像地上

的尘埃的“关爱”下重新燃烧起来。

回家的路走到一半,他反折回了学校。

大阳走到高一(三)班教室门口时感觉空气已经

开始凝固,气温从三十度迅速下降到零。“陈大阳?!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后面是几个人调谑的声音。

他转过身。如果按照他刚才设想的剧情发展,那

么他将会以 1 : 7 的实力获胜。他微微挑起嘴角。

“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不给他再来几拳恐怕是

不行的了。”七人集体往前又走了一步。

大阳扭了扭脖子。这时他猛然感觉到,他的左边

脖颈上还有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大队长和一群女生在转角处偷笑。

显然,又以失败告终。大阳拖着满身的伤痕累累

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第一次在同一天里挨两顿揍的大阳发现,这条

每天成为众多同学眼里嘲讽的小巷,是如此的肮脏、

脆弱、不堪一击。

傍晚的小店冷冷清清,远处的夕阳在天边涂抹

了一层余晖,照耀着这条寂寥的小巷。

小店的柜台上摆着学生们上课常偷吃的零食。

站在外头,隐约听见母亲在里屋欣喜地数着那些五

毛一块的散钱。

记忆争先恐后地来到他的脑海—— — 十六年来,

他没有看过一次店,同学们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他

已经习惯了。一阵阵袭来的疼痛促使他意识到自己

究竟傻到什么地步,会以为自己的实力能够敌过七

个人,大阳做梦也想不到大队长会领着一群女生一

起看他的笑话。但从小到大,他都只是把那些凌辱话

语堆积在心里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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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你应该学会反击而不是一味地接受。”

关于一个小时前和那个女生的谈话,他隐约记

得这么一句。

“你不应该这样的……”

“让他们知道你是不好惹的!过去给他们一拳!”

他想起女生说这些话时的眼神。

眼神背后是怎样的恶意啊。

女生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空盘旋着。以至于大阳的

左脚还没来得及跨入灰色水泥制成的门槛,右手还抓着

铁门的把手,像一尊还未完成而现状令人可笑的雕像。

门外的大豆朝他吠了两声,被吓到的大阳膝盖

不慎撞到玻璃柜台的尖角。

“滚远点!”大阳转过身,没好气地骂了声。许是第

一次这么骂它,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大豆摇着尾巴

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回来了,大阳?”母亲把成堆皱巴巴的零钱堆放

在桌子上—— — 深紫色的,绿色的,浅紫色的,三种颜

色交织成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从来没有红色。小店仅

仅是小本买卖,仅够勉强维持着他和母亲的生计。他

又不禁回想起了信上的内容—— —

反击。

反击什么?那些暴力的男生?老师、同学对他的嫌弃?

习惯就好。

他真的习惯了吗?真的甘于忍受这种被欺凌成

为日常,被忽视成为理所当然的生活吗?

大阳在那几秒钟的刹那,就在这间生活了十六

年的屋子里,悟出了本该早就悟出的事。恐惧替代疼

痛,席卷他的全身上下,包括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

陈大阳,你正在朝着平庸之路越走越远啊……

母亲的日常问候被正在思考的大阳忽视了过

去。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大阳,你怎么了?”

“陈大阳”,他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突如其来的

烦躁连带着这里的一切让大阳忍不住环抱住后脑勺。

他好想逃离这一切。

“你没事吧?”母亲走过来,关心又胆怯地抚上了

他的背,大阳打了个寒颤—— —

“别碰我!”他大喊一声,随之用左手狠狠地扇走

了母亲的手。母亲被吓了一跳,那扇铁门也是—— — 预

告着入夜的风使它吱吱呀呀地作响。大阳把自己脸

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母亲面前,

母亲随之又被吓了一跳。

“……又被打了?”母亲心惊胆战地问。

大阳冲出铁门—— — 不管一步步的愤怒是否绊倒

了冰冷的椅子,他用力地甩上了门, “砰”的一声隔绝

了母亲的担心与无奈。

傍晚的空气裹挟着他,让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大阳的悲伤干涸成了黑夜的形状。不远处老大爷拉

下铁闸的声音,刚被吓过的大黄狗在隔壁家的门口

望着铁门又是一阵狂吠—— —

这里才是家原有的模样。一颗晶莹的泪滑落在

他的脸上,大阳抹了抹脸颊。

他右手的伤口痒痒的,正在愈合。心上的伤口,

却被铁门的锈划开了一道口子。

窗外晃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劈在大阳的脸

上,他坐起来。

家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好像这家小店昨天刚刚进

行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椅子东倒西歪,电风扇还没关,

他的书包放在铁门口。零钱散落在地上,大阳翻身爬

起,关掉电风扇,把钱胡乱抓在手中,放在床头柜上。

母亲呢?大阳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门吱呀着告

诉他,屋里的人还在睡着。

那就好,大阳想。关门时大腿不慎撞到桌角。

又一阵撕开皮肉的痛。

大阳走到洗手间内,看向镜子。左半边脸肿起

来,右边的眉毛中间有一道红彤彤的伤痕,下颚骨青

的紫的一大片,鼻血的痕迹依旧残留在鼻子旁边,左

手臂抬起来时骨头乱响。

男孩打开门。大豆在巷子的拐角安静地凝视着主人

出门,显然,昨天小店里发生的事情它都听见了。大豆都

不理我了—— — 大阳心想,气冲冲的感觉被寂寞压住。

这时,熟悉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大阳你干嘛?”

她不是还在睡觉吗,这么快就醒了?大阳心底的

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母亲越是走近,火越是旺盛。

“你要上医院缝针吗?妈妈陪你去吧。”她再次用

手抚上他的肩膀—— — 恰好触碰到那一块还存留着淤

血的伤口。压在大阳心底的怒火又彻底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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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没事!”大阳压低着声音吼着。

他小跑起来。跑。仿佛远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召唤着

他,大阳的身体听从了这个召唤,一路沿着大马路跑去。

“大阳,带钱了吗—— — ”母亲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

他想要远离这个地方,永远的,哈哈……大阳心

里某个声音欢笑起来—— — 小破柜台,吱呀乱响的铁

门,老师大队长小混混,大黄狗,追着他的母亲……

一切像一场梦一样。

大阳在还有一步跨上大马路的地方停下来。回

头,穿着花衣服的母亲正在呼哧呼哧地朝他跑来。大

阳皱了皱眉,眉心的伤疤痛苦地扭曲着,被打肿的眼

睛没有注意到从巷子深处跑来的矮小的身影……

大阳还回着头,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跑上了

大马路。斑马线,安全区……远方的声音还在不停地

召唤,大阳并没有停下。

“砰!”重重的撞击的声音,混合着汽车紧急刹车

的声音。大阳的身体在汽车上方盘旋,然后落地……

睁开眼感觉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白色的床

单,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全身上下的疼痛感已经褪去—— — 会不会是他双

腿被仪器固定无法动弹带来的错觉?左边坐着一个

女人,不停地抽泣。

“醒了?”母亲浑浊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喜。

他睡了多久?记忆到被车撞上的那一刹那戛然

而止。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他们的生活从此将要

过得更艰难了。大阳瞥了一眼脚上的绷带和仪器,心

里估摸着它的价钱。

母亲身边还站着一个护士。大豆的身影忽然闯进

他的脑海,因为记忆里,他不止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

“大豆呢?”

“嗯……”母亲支支吾吾的样子让大阳愈发着急

起来。他颤抖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母亲指了指天花板。

“你很幸运,那条拉布拉多为你分担了一些冲力,但

愿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护士说。他清楚护士没有说完

的话, “如果不是那条拉布拉多,现在在天上的就是你。”

天上和地上是多远的距离?是平凡和痛苦的距

离?是炙热到寒冷的距离?是铁门里到铁门外的距

离?……再多的忏悔都换不回他的大豆了,那个从小

就一直守护着他的大豆。

大阳用缠着绷带的右手狠狠掐了一把身上的伤

口。奇怪,撕裂的感觉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加油哦大阳。仿佛大豆的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呼

唤—— — 来自少年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

下雨了,窗外的雨声逐渐掩盖过一切噪声。大阳

第一次觉得,他不需要夏日的雨了,因为他心上缺失

的那个形状—— — 上帝的形状,正被眼里的雨水填满。

再次回到铁门口的时候是事发三个月后的秋日下午。

里屋传来母亲煲汤的水沸声。从小巷尽头望出

去,肉眼记录下高清相机拍不出的画面。或许他真的

应该像幻象中,大豆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究竟要反抗什么?大阳在那一刻明白了。

他该反抗的是自己的心。

你没有权利让全世界包括上帝好好待你。那么

从现在开始善待眼前的一切—— — 大阳突然觉得自己

在演电视剧,就是挚爱的人死了,主人公的独白里才

会出现“好好珍惜”。

打开门,他反手带上吱呀乱响的铁门,进入铁门

内的这个世界。

回家了。看向铁门上的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

么爱它。

阳光斜着劈进来,在这个窄小的世界里制造出一

块明晃晃的地方。大阳眨眨眼,目光落在那扇铁门上。

那里好像有什么在等他,又好像有什么在与他告别。

大豆。母亲。那些爱他、却被他一次次辜负的微小事物。

孤独,迷惘,那个懦弱的陈大阳,那个只会被爱、

而不懂得去爱的自己。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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