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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铁门被打开。尘土在半空中,迫不及待
地飞扬。
“回来了啊,大阳。”
一
在大马路的第三个路口左拐,是最熟悉不过的
场景—— — 一条破烂不堪的小巷,几把沾着油渍的彩
色大伞在看似永不过去的烈日下硬撑,旁边有几棵
梧桐树,树叶间的缝隙切碎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小
巷两旁长满青苔的院墙上。左边第二家小店的老大
爷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嘴里“咿咿呀呀”哼着
小曲。走到小巷的尽头,左边是一面被爬山虎占据的
墙,一只大黄狗趴在墙角无精打采,身材臃肿的母亲
在小店里忙活。此刻,一切看起来都很破旧,就像一
张旧得有些泛黄的老照片—— — 只是当初,他还只是
安慰自己说“习惯就好”。
到家了。
二
夏天。
大阳背着他有点泛黄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串叮
当作响的钥匙,找到铁门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
“吱呀”,铁门被打开。铁门外那些新鲜的阳光照进这
家已经开了三十年甚至更久的小店。大阳深吸一口
气,把那些阳光里的尘埃也一同吸进肺里。
他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其他同龄男生的炫酷的
衣服,完美的家庭。但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这种
生活被他称为“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从他身上找不
到其他平凡的人不甘平凡的那股劲儿。他对这个陈旧
的小店和如今满足他的应该是感激,而非旁人的厌
恶。大阳把自己默默忍受的行为看作一种宽容,他们
不懂。大阳瞟了瞟天上刺眼的阳光,洋洋得意地想。
趴在地上名叫大豆的大黄狗突然跳起来,抢去
了他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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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大阳用力地揉了揉它的脑袋,随后沿着小巷飞奔。
大豆“咕嘟”一声把包子吞进肚子里,然后跟着大阳跑起来。
芭蕉扇—— — 铁门—— — 第三个十字路口—— —
大豆停下来。但大阳还在拼了命地向前奔跑。
大阳没有回头,一直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大豆
以守望者的姿势,看着大阳渐渐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三
一拳,两拳,三拳—— — 这一拳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大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 鼻梁中间
突出一个硬硬的东西,显然是错了位。
“都叫你别说—— — 你为什么还要说?!”猝不及防
的拳头、巴掌和腿脚重重地砸在大阳的身上,大阳本
能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无力反抗。天气
愈发炎热,空气中仿佛可以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校长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本要落在大阳脑门
上的一脚收了回去,针扎一般的刺痛感霸占着他全
身的每一个细胞。大阳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一下额
头上的疤痕—— — 那是唯一比鼻梁还要痛的地方。
大阳缓缓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仿佛刚才只
是被烈日下拥挤的人群挤倒而已。他做错了吗?不就
是告诉老师放在讲台抽屉里的答案不见了吗?他突
然意识到什么……
哦,原来如此。
就在他踉踉跄跄向着校门口走去时,一只手轻
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左肩,大阳心里一惊,还以为刚才
的人又回来找他的麻烦。
大阳缓缓转过头—— — 一张狡黠地笑着的脸。
“陈大阳,这是大队长给你的一封信。”面前的女
生望着他脸上有如万圣节鬼妆的伤,嘴角又挑起一
抹意味深长的笑。
四
大阳挽起袖子,卷起泛着油渍的袖子。再往回走,就
意味着他要再次进入那片境地,意味着他要再次将皮肉
下那些还未愈合好的伤疤再次揭露出来。大阳甩了甩左
臂,歪了歪脖子—— — 每个细胞都在无声抗议着酸痛。
阳光在炙热地烤着他流血的伤疤。大阳觉得自
己好像一个不服输的失败者,幻想着反击却只能一
次次忍受失败的滋味。
夕阳把最后的那点碎金刷啦啦地洒在他的眼皮
子上,破旧的书包随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动拍打着他
的脊椎下方。
信的内容大概是说让他马上去反击打他的人等
等。 “学会反抗……”大阳斟酌着大队长给他的信。那
团刚刚被别人的拳头熄灭的怒火在这份小得像地上
的尘埃的“关爱”下重新燃烧起来。
回家的路走到一半,他反折回了学校。
大阳走到高一(三)班教室门口时感觉空气已经
开始凝固,气温从三十度迅速下降到零。“陈大阳?!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后面是几个人调谑的声音。
他转过身。如果按照他刚才设想的剧情发展,那
么他将会以 1 : 7 的实力获胜。他微微挑起嘴角。
“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不给他再来几拳恐怕是
不行的了。”七人集体往前又走了一步。
大阳扭了扭脖子。这时他猛然感觉到,他的左边
脖颈上还有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大队长和一群女生在转角处偷笑。
五
显然,又以失败告终。大阳拖着满身的伤痕累累
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第一次在同一天里挨两顿揍的大阳发现,这条
每天成为众多同学眼里嘲讽的小巷,是如此的肮脏、
脆弱、不堪一击。
傍晚的小店冷冷清清,远处的夕阳在天边涂抹
了一层余晖,照耀着这条寂寥的小巷。
小店的柜台上摆着学生们上课常偷吃的零食。
站在外头,隐约听见母亲在里屋欣喜地数着那些五
毛一块的散钱。
记忆争先恐后地来到他的脑海—— — 十六年来,
他没有看过一次店,同学们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他
已经习惯了。一阵阵袭来的疼痛促使他意识到自己
究竟傻到什么地步,会以为自己的实力能够敌过七
个人,大阳做梦也想不到大队长会领着一群女生一
起看他的笑话。但从小到大,他都只是把那些凌辱话
语堆积在心里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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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学会反击而不是一味地接受。”
关于一个小时前和那个女生的谈话,他隐约记
得这么一句。
“你不应该这样的……”
“让他们知道你是不好惹的!过去给他们一拳!”
他想起女生说这些话时的眼神。
眼神背后是怎样的恶意啊。
女生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空盘旋着。以至于大阳的
左脚还没来得及跨入灰色水泥制成的门槛,右手还抓着
铁门的把手,像一尊还未完成而现状令人可笑的雕像。
门外的大豆朝他吠了两声,被吓到的大阳膝盖
不慎撞到玻璃柜台的尖角。
“滚远点!”大阳转过身,没好气地骂了声。许是第
一次这么骂它,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大豆摇着尾巴
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回来了,大阳?”母亲把成堆皱巴巴的零钱堆放
在桌子上—— — 深紫色的,绿色的,浅紫色的,三种颜
色交织成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从来没有红色。小店仅
仅是小本买卖,仅够勉强维持着他和母亲的生计。他
又不禁回想起了信上的内容—— —
反击。
反击什么?那些暴力的男生?老师、同学对他的嫌弃?
习惯就好。
他真的习惯了吗?真的甘于忍受这种被欺凌成
为日常,被忽视成为理所当然的生活吗?
大阳在那几秒钟的刹那,就在这间生活了十六
年的屋子里,悟出了本该早就悟出的事。恐惧替代疼
痛,席卷他的全身上下,包括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
陈大阳,你正在朝着平庸之路越走越远啊……
母亲的日常问候被正在思考的大阳忽视了过
去。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大阳,你怎么了?”
“陈大阳”,他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突如其来的
烦躁连带着这里的一切让大阳忍不住环抱住后脑勺。
他好想逃离这一切。
“你没事吧?”母亲走过来,关心又胆怯地抚上了
他的背,大阳打了个寒颤—— —
“别碰我!”他大喊一声,随之用左手狠狠地扇走
了母亲的手。母亲被吓了一跳,那扇铁门也是—— — 预
告着入夜的风使它吱吱呀呀地作响。大阳把自己脸
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母亲面前,
母亲随之又被吓了一跳。
“……又被打了?”母亲心惊胆战地问。
大阳冲出铁门—— — 不管一步步的愤怒是否绊倒
了冰冷的椅子,他用力地甩上了门, “砰”的一声隔绝
了母亲的担心与无奈。
傍晚的空气裹挟着他,让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大阳的悲伤干涸成了黑夜的形状。不远处老大爷拉
下铁闸的声音,刚被吓过的大黄狗在隔壁家的门口
望着铁门又是一阵狂吠—— —
这里才是家原有的模样。一颗晶莹的泪滑落在
他的脸上,大阳抹了抹脸颊。
他右手的伤口痒痒的,正在愈合。心上的伤口,
却被铁门的锈划开了一道口子。
六
窗外晃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劈在大阳的脸
上,他坐起来。
家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好像这家小店昨天刚刚进
行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椅子东倒西歪,电风扇还没关,
他的书包放在铁门口。零钱散落在地上,大阳翻身爬
起,关掉电风扇,把钱胡乱抓在手中,放在床头柜上。
母亲呢?大阳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门吱呀着告
诉他,屋里的人还在睡着。
那就好,大阳想。关门时大腿不慎撞到桌角。
又一阵撕开皮肉的痛。
大阳走到洗手间内,看向镜子。左半边脸肿起
来,右边的眉毛中间有一道红彤彤的伤痕,下颚骨青
的紫的一大片,鼻血的痕迹依旧残留在鼻子旁边,左
手臂抬起来时骨头乱响。
男孩打开门。大豆在巷子的拐角安静地凝视着主人
出门,显然,昨天小店里发生的事情它都听见了。大豆都
不理我了—— — 大阳心想,气冲冲的感觉被寂寞压住。
这时,熟悉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大阳你干嘛?”
她不是还在睡觉吗,这么快就醒了?大阳心底的
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母亲越是走近,火越是旺盛。
“你要上医院缝针吗?妈妈陪你去吧。”她再次用
手抚上他的肩膀—— — 恰好触碰到那一块还存留着淤
血的伤口。压在大阳心底的怒火又彻底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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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没事!”大阳压低着声音吼着。
他小跑起来。跑。仿佛远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召唤着
他,大阳的身体听从了这个召唤,一路沿着大马路跑去。
“大阳,带钱了吗—— — ”母亲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
他想要远离这个地方,永远的,哈哈……大阳心
里某个声音欢笑起来—— — 小破柜台,吱呀乱响的铁
门,老师大队长小混混,大黄狗,追着他的母亲……
一切像一场梦一样。
大阳在还有一步跨上大马路的地方停下来。回
头,穿着花衣服的母亲正在呼哧呼哧地朝他跑来。大
阳皱了皱眉,眉心的伤疤痛苦地扭曲着,被打肿的眼
睛没有注意到从巷子深处跑来的矮小的身影……
大阳还回着头,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跑上了
大马路。斑马线,安全区……远方的声音还在不停地
召唤,大阳并没有停下。
“砰!”重重的撞击的声音,混合着汽车紧急刹车
的声音。大阳的身体在汽车上方盘旋,然后落地……
七
睁开眼感觉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白色的床
单,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全身上下的疼痛感已经褪去—— — 会不会是他双
腿被仪器固定无法动弹带来的错觉?左边坐着一个
女人,不停地抽泣。
“醒了?”母亲浑浊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喜。
他睡了多久?记忆到被车撞上的那一刹那戛然
而止。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他们的生活从此将要
过得更艰难了。大阳瞥了一眼脚上的绷带和仪器,心
里估摸着它的价钱。
母亲身边还站着一个护士。大豆的身影忽然闯进
他的脑海,因为记忆里,他不止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
“大豆呢?”
“嗯……”母亲支支吾吾的样子让大阳愈发着急
起来。他颤抖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母亲指了指天花板。
“你很幸运,那条拉布拉多为你分担了一些冲力,但
愿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护士说。他清楚护士没有说完
的话, “如果不是那条拉布拉多,现在在天上的就是你。”
天上和地上是多远的距离?是平凡和痛苦的距
离?是炙热到寒冷的距离?是铁门里到铁门外的距
离?……再多的忏悔都换不回他的大豆了,那个从小
就一直守护着他的大豆。
大阳用缠着绷带的右手狠狠掐了一把身上的伤
口。奇怪,撕裂的感觉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加油哦大阳。仿佛大豆的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呼
唤—— — 来自少年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
下雨了,窗外的雨声逐渐掩盖过一切噪声。大阳
第一次觉得,他不需要夏日的雨了,因为他心上缺失
的那个形状—— — 上帝的形状,正被眼里的雨水填满。
八
再次回到铁门口的时候是事发三个月后的秋日下午。
里屋传来母亲煲汤的水沸声。从小巷尽头望出
去,肉眼记录下高清相机拍不出的画面。或许他真的
应该像幻象中,大豆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究竟要反抗什么?大阳在那一刻明白了。
他该反抗的是自己的心。
你没有权利让全世界包括上帝好好待你。那么
从现在开始善待眼前的一切—— — 大阳突然觉得自己
在演电视剧,就是挚爱的人死了,主人公的独白里才
会出现“好好珍惜”。
打开门,他反手带上吱呀乱响的铁门,进入铁门
内的这个世界。
回家了。看向铁门上的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
么爱它。
九
阳光斜着劈进来,在这个窄小的世界里制造出一
块明晃晃的地方。大阳眨眨眼,目光落在那扇铁门上。
那里好像有什么在等他,又好像有什么在与他告别。
大豆。母亲。那些爱他、却被他一次次辜负的微小事物。
孤独,迷惘,那个懦弱的陈大阳,那个只会被爱、
而不懂得去爱的自己。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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