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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山植柏记 /甘建华

点击率:2002
发布时间:2020.12.06

三月底的一天下午,与内子又去市郊雨母山中

打泉水。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看那三五只燕子

斜飞,七八声黄鹂婉转,池畔田埂漫布着碧绿的青

苔。想起清明既近,古之谓植树节,而我对植树造林

一向兴趣有加,何不借此良机为家山种植一片树林

呢?二十多年前,父亲和两位叔父身体尚健,趁重新

给祖父母立碑时,手植四棵扁柏,如今长势良好,树

干高达数米,宛若四位壮士守卫着荞麦皁的祖

山—— — 那么好吧,咱就植柏树!

柏树寓意吉祥昌瑞子孙发达,并有永生、转生或

新生的含义。这是一种人格化的树木,源于古人对贝

壳的生殖崇拜,皆因“柏”与“贝”两个字读音相近,

“柏树”即是“贝树”,二者外形均呈圆锥体。其实,在

墓地广植柏树,东西方都有这个传统习俗,也有着各

自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国古代传说有一种名叫魍魉

的恶兽,性喜盗食尸体和肝脏,每到夜间出来挖掘坟

墓取食尸体。此兽灵活,行迹神速,死者当然没有办

法,活人也是防不胜防。但其性畏虎惧柏,所以古人

为避这种恶兽,常在墓地立石虎、植柏树。而在古希

腊的神话中,米西亚王忒勒福斯之子赛帕里西亚斯

( Cyparissus ),一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平素爱好骑马

和狩猎。太阳神阿波罗送给他一头神鹿,人与鹿朝夕

相处,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友情。不幸的是,在一次狩

猎的时候,赛帕里西亚斯失手将神鹿射死。悲痛欲绝

中,他请求太阳神让自己陪着神鹿一起死去。阿波罗

没有办法,只好将他变成一棵柏树,永远站立着哀悼

神鹿。因此,柏树的西方学名(希腊语 kyparissos ,拉

丁语 cypressus ,英语 cypress )即从此衍变而来,柏树

也就成了长寿不朽的象征。

说干就干!马上与在市县园林部门工作的友人商

谈,都十分乐意襄助我成全此一善行义举。经刘邦利兄

牵线搭桥,与在衡南县城云集镇郊从事苗木培育的茅洞

桥人全裕彪联系,慨然允诺无偿提供 88 棵柏树苗木。这

位生态专家说得好: “坟地属阴,以种偶数棵柏树为佳。”

茅洞桥周边是一个凹字形复合小盆地,海拔一般

在一两百米,古印支运动和燕山运动曾使其先后两次

上升成陆,奠定了与衡阳红色盆地相统一的地貌轮

廓。第三纪和第四纪以来,受喜玛拉雅山运动和新构

造运动的影响,地面抬升,外力侵蚀,使基准面相对下

降,切割作用加剧,周围山地不断受到侵蚀影响,形成

峰峦起伏的丘岗地貌,成土母质多为紫色砂岩和紫色

页岩,因而蓄水能力较差,为县内严重干旱区。近些年

由于坚持封山育林,所以土质不像早年间流失严重,

春风春雨过后,岩土多见苔藓和地衣,表明生态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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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渐好转。这儿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柏树就像朴实

勤劳的农民,随便提供一片丘岗或一块田土,又有阳

光雨露的滋润,都能长成一方令人赞赏的风景。

“棐柏移皆活,风霜不变青。冢垣虽阒寂,田客每

丁宁。不待为书几,常流作鬼庭。东边夹路少,更致傥

能令。”宋代梅尧臣《去腊隐静山僧寄榧树子十二本柏

树子十四本种》,窃以为是历代题咏柏树最好的一首

诗。我对柏树其实颇为熟稔,少时在祖父玉林公的指

教下,与弟妹们把树干上的柏枝剪下来,将根部用锤

子捣烂,然后扦插到山坡路边和岭上坟头。柏树是一

种四季常青的乔木,性喜寒冷,又能抗得住干旱,耐得

了土壤的贫瘠,可在微酸性至微碱性土壤生长,成活

率比一般树木高得多。我们甚至还会用新鲜的柏树枝

叶喂养兔子,它的味道虽然苦涩,但含有丰富的植物

油,兔子吃了之后长得风快。祖父数次对我说: “你是

属兔的,与柏树有缘,记得以后要多种柏树啊!”

茅洞桥各处曾经生长着许多扁柏和圆柏,尤其是

外公家上布冲的对门山中,有着二三百棵苍翠葳蕤的

柏树。再后来,公社大队唱戏开会装台子—— — 砍!农家

没有柴火做饭—— — 砍!各家老人过世折枝搭灵堂—— —

砍!以至满山最终难寻一棵柏树,怎不叫人黯然神伤?

柏树木质软硬适中,纹质细腻,有着特殊的芳香气味,

而且耐腐蚀力特别强。做了一辈子木匠的祖父,思谋

过世后能有一副柏木棺材,可惜这个奢望落空了。只

是到了近些年,一般人家都烧得起煤炭和天然气,柏

树不再被害于人手。从谭子山镇南行 X072 县乡公

路,或从硫市镇沿 X065 县乡公路,通往茅洞桥的路

边两侧,已可不时见到柏树墨绿色的身影。

柏树有侧柏、圆柏、扁柏、花柏等多个属种,我所

获赠的是六七年期的圆柏,都在六七十公分高,正是适

龄种植的苗木。圆柏又称桧树,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

总集《诗经》便有《桧风》篇,有其公布、利用、栽培的记

载。我曾先后两次在山东曲阜见孔林古柏,树干高达

二三十米,环境阴森肃穆,不由人不对孔门产生敬畏之

情。而在孔子诞生的千余年前,中原、淮扬、江汉等地遍

植圆柏,西周分封的诸侯国中便有桧国。再往前考证,

上古五帝尧舜之时,夏禹王之子启制订的贡赋制度,荆

扬之贡便有“椿干栝柏” (《诗·夏书·禹贡》),栝在这里

指的也就是桧。我所见柏树最长寿者,是陕西黄陵轩

辕庙中的古柏,据传为轩辕亲手所植,虽然经历了五六

千年的风霜,至今干壮体美枝叶繁茂,树冠覆盖面积近

两百平方米,因此被尊为“世界柏树之父”。

1969 年冬天,我家下放来到这个祖居地。当然是

极不情愿的,也是迫不得已的,时代的大力于我们草

民来说,根本无法扭转,只有认命,没有他途。其时我

才六岁半,正处于对世事懵懂无知的年龄,下放了还

觉得比在镇上好玩,可以漫山遍野地捉蝴蝶、打麻蝈

(青蛙)、掏鸟窝。我本来生于茅洞桥镇上,是乡邻们羡

慕的吃商品粮者,米价一毛三分八一斤,不管天晴落

雨,都是旱涝保收。而不像农民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披星戴月地辛苦一年,最终还是落得“呷不饱肚子”。

孰料命运让我成了荞麦皁山冲的一个牧童,每天早晨

上学前,每天下午放学后,揣着一个冷红薯,在祖山及

周边山头田野牧牛。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

乃至每一只蚂蚁,都知道我的乳名,都听到我的书声,

都熟悉我的笑声、喊声和哭声。

乡间的房舍出门即见坟茔,现在的我非常害怕

在山冲过夜,总觉得黑暗中有许多眼睛,从各个不同

的方向打量我,让我无端地想起现代著名诗人穆旦

的《森林之魅》: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 还

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

过, /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而在少年时代,

一边放牧,一边读书,困了乏了的时候,就地顺势一

躺,都能睡一个舒舒服服的好觉。许多次微雨细风中

醒来,或者天断黑时听到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睁开双眼一瞧,牛还在旁边安稳地吃草,呼出的粗重

浓烈的鼻息声,却让我有一种安全感。茅盾的《白杨

礼赞》、陶铸的《松树的风格》、杨里昂的《油茶花赋》,

我就是在祖山放牧时背诵的。而清朝沈复的《浮生六

记》,关于“清奇古怪四汉柏”的记述,则是近年在晴

好居燃香品茗吟诵的: “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

“奇者秃顶而扁阔,半朽如掌”; “古者体似旋螺,枝干

皆然”; “怪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

族叔宗信原来是一位乡村民办教师, 1965 年幸

运地拿到教鞭,虽然脱离了农夫行列,却也必须每天

为家里做农活。直到 1996 年才统一转为公办教师,现

在每月可以拿到 4000 多元退休工资,让本乡同辈人

羡慕不已。尽管年过古稀,但他未显一点老态,依旧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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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俊儒雅,腰背挺直,说话不快不慢,走路不疾不徐,看

上去有正人君子相。印象中他并没有在学校教过我,

但小时候读过的四大名著,却是他借给我看的。从他

手中借到的第一本书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第二本

是曲波的《林海雪原》。为什么都是东北题材的长篇小

说,后来在大西北工作时,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并

不怎么会写文章,有一句话却让我记忆犹新,他说:

“写作文时你们要大胆地多用形容词。”

与宗信叔商量,由他找人挖树坑,每个 30 元。按

照当地的习俗,除了春节拜祖年、清明扫墓和七月半

“送老客”,祖山平时不能有响动。要刨土挖树坑的

话,只能在前三后七的清明节期间。 4 月 2 日、 3 日两

天,他带领 6 个帮工,每隔 3 米左右,将祖山的山头

上下挖了个遍。有的地方土质疏松,有的则是紫红色

的“见风屑”,必须努力挖下去七八十公分方圆深浅,

才能够保证苗木的成活。

4 月 4 日一大早,我与友人全玉平、何禹黎驱车

离开衡阳城时,大雨如注,天空灰雾蒙蒙。到了谭子

山镇,雨下得更大了,许多车辆停在路边等待雨歇。

全玉平戏谑道: “都说你能掐会算,不妨算算今日的

天气如何?”小何接着说: “天气预报今日全天下雨

呢!”我默神暗祷,之后告诉他们: “咱们只管往前走,

且待我上山祭祖时分,老天一定放晴,之前历年屡试

不爽。”他俩半信半疑,我则不动声色,这是一场没有

输赢的赌注。由于今春雨水特别多,沿途时可见到稀

疏的桃花,油菜地有的依然在开花,有的却开始扬粉

了。迤逦行到茅市镇迎宾牌楼,突见天空一道阳光闪

过,暴雨顿时成了雨丝。待到了荞麦皁荒废的村落,

云收雨住,之后再不见一星半点雨滴。

宗信叔安排两个帮我植树者,看起来颇为精明能

干。 67 岁的郑伟强原本是四川广安人,招赘来同古村

甘家业已 40 年,其妻亦与我是功字平辈。 61 岁的全

海元是八石村人。因为树坑已经挖好,赶巧积存了不

少雨水,所以不用挑水浇树,众人吁了一大口气。

待虔诚拜祭过祖父母及二叔二婶后,点燃两桶

礼炮,宣告植树开始。我操起锄头?土,宗信叔手扶柏

树苗,二人合力栽植二十来棵,找到了少时劳作的感

觉。土要成堆,还要清理四周的沟槽,既要存水,又不

能积水,这是种树的学问。至于施肥,且待明年再说,

今年主要是让树生根。

正在这时,一只半大的黄狗跑上山来,叫吠一声

过后,摇着尾巴到处转悠。我们干活的时候,它不吭

不哈地蹲在旁边看。我觉得十分奇怪,问宗信叔这狗

从哪儿来的,他说不知道。我早几天写的《荞麦皁》组

诗中,其中一节写到: “远远地,我们看见了它 / 它也

发现了我们 / 过于寂寥空旷的山皁 / 难得有陌生的响

动 / 阿黄摇尾吠叫着 / 象征性地表示欢迎”。可我之前

并不知道山皁中有阿黄,完全出自诗歌创作的想象,

不料现实生活中真的出现了,这事说来怪也不怪?

毕竟没有经常参加劳动,体力上不及两个帮工,

便为他俩所植每一棵树苗培土加固,手抚苗尖意味着

加持。他俩先前似乎还有些敷衍,见我如此认真执着,

也就不敢再马虎了。又见我干活不失农家子弟的本

色,直夸我天生神威,如果放在过去人民公社时期,可

以每天拿十分工,得两三毛钱。小何帮我们拍照片和

视频,来回清点植树现场,的确是 88 棵!宗信叔感叹

道: “我活了 75 岁,行遍衡阳各县区,也算是见过一些

世面,却没有听说从古到今有谁亲手种过 88 棵柏树,

你这回算是拔了头筹。”郑、全二位老者也会说话,一

个劲儿地恭维道: “你郎家(老人家)亲手种植的这些

柏树,老天自会成全好人好事,一定都能成活成林

的!”我则长长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诸事圆满。伫立在荞麦皁山头上,但见天朗气

清,惠风和畅,锦绣河山尽收眼底。感悟人这一辈子,

只有脚踏实地站在祖先的土地上,才会知道自己从

何而来将向何去,才会更加热爱家乡、建设家园。希

望多少年以后,当这儿成为苍老遒劲、巍峨挺拔的柏

树林时,它们不仅是鲜活的文物,也是历史的见证,

更是茅洞桥人风貌的代表。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甘建华,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

地理学会会员,高级编辑。第七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青海青年

文学作品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第三

届四川散文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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