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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十八日,寸草都结籽”,就在这个时候,我
走进了你们的天地。
这是一个极其宁静的午后,这里是曾经的万亩
油菜花海。天,蓝得爽,站得远。地,绿得满,铺得阔。
天和地、蓝和绿中间,蝉声溪水似的流,不急不缓。
坐在你们中间,我首先疑惑,这田野咋这么静?
不用回答,我忽而就明白了,机械时代了,不花不果
的季节,不种不收的日子,农人们极少到地里来的。
此刻,我这个曾经的农娃兀坐在田里,真的农人应该
吹着穿堂风,在宽敞的门洞里,捧着大茶杯聊天,或
者支个麻将桌悠悠地搓吧。
如果退到四十年前,这个时间段,他们一定在田
里。集体劳作的间隙里,忙不迭薅一抱草,摁到筐里,
准备回家喂猪羊,然后,抹一把脸上混着泥土草屑的
汗,回到劳作的队伍。
很想问,草们,还记得四十年前的事情么?那时
候, “打草”一条线一样,穿起了农人们的四季。
春天,不管毛毛雨飞不飞,草们都一个接一个地
醒了。树行子、沟沿上,先是苦菜们,后是芦草们,星
星点点地冒头了。农人们从墙上的土坯缝里,摘下睡
了一冬的镰刀,蘸水在石头上磨亮,提上筐蓝下洼。
苦菜们,择好的人吃。芦草们,倒给圈里的猪,树下的
羊。
夏天,雨水多了,草也茂了。那些年雨真多,下得
大小的沟、远近的坑、村外的河,总是漾漾地,打饱嗝
儿;地里的土井,水皮子浅得都可以摘片苘叶舀水
喝。雨催得草飞长,家家大人孩子,早起一筐,中午一
筐,傍晚又一筐,一筐一筐地往家里背,洼里的草打
不完,跟河里的水似的。要是碰上离家远,几天没人
去过的沟坎,一下子就打一大筐,冒尖竖流的。
秋天的草水分少了,出数,人们最喜欢。尤其深
的豆地、高粱玉米稞子底下长长的蔓草,谷地里的莥
草,水沟附近的稗草。蔓草,紫梗、细叶、甩着穗子,扑
扑啦啦地爬满庄稼稞子给留的空间,一稞就一大把。
莥草、稗草不爬蔓,窜个儿。莥草穗子像狗尾巴,稗草
的像小手掌。筐满了,把蔓草们装在筐顶,厦出来。背
宋灵慧
问 草
79
西部散文选刊
着筐走在路上,草高过头,草穗子招摇,人也威风。
冬天打草不用镰刀,用耙子,细齿铁耙子最好
用。没有雨只有风的冬天,白的草被硬的风折了腰。
沟坡上,亮地里,看上去光光的,没有草可打,但耐心
地下了耙子,一下,一下。毛毛、细细、短短、软软的
草,卷到耙子齿上,耙子成了一领席子,撸到筐里,再
搂。
今天,曾经打草的人们不再,旷的田里,只有我
一个人,跟你们促膝,比肩。四十年,我那水一样润的
发变成秋后的草,而你们在打草的人们走了之后,长
成了如我一样的高。蔓草、莥草、稗草,甚至曾经贴着
地皮的芦草、墩子草、牛筋草,也都踮着脚向上窜。孕
籽的穗,没有风吹过,也像各色的旗。蔓草的叉、莥草
的尾、稗草的掌、芦草的缨、墩草的棒槌、牛筋草的戟
……跟你们对视,忽然觉得想说给你们和想问你们
的太多太多。
你们知道么,打草出身的我,见到草,手就痒,特
别是头发渐变成草的这几年。出门散步,街角公园待
修的草坪里,撞见张扬着蔓草们,我就想伸手拔来。
开车回家,堤坡、路边,城墙一样茂实的茅草莥草蒿
子灰菜,常常激起我提刀背筐的欲望。多少次,我脑
子里勾画这样的画面:锃亮的镰刀一挥,嚓嚓嚓地
剡,不是割,也不是砍。眨眼,就剡倒一大片,用刀头
一搂,抱在怀里,装到筐里……或者,牵只小羊,钉在
草丛,白的羊儿半隐在绿的草里……
我想知道,打草的人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村头
路口的时候,你们是释然还是寂寥呢?在你们的眼
里,我们这些打草的人,是京剧脸谱中的红蓝还是黑
白?对于那无尽被删刈的日子,你们是无奈还是怀
念?
掋一把穗子,扎成束,端详。处暑刚过,草籽乍
结,还没有睁眼,青青的,萌萌的。过了白露秋分寒
露,籽们会跳,会飞,满世界都是的。我想到了姥姥跟
草籽的过往了。姥姥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六十年一遭
的大旱,碌碡不翻身,颗粒不收。人们扫草籽吃,说男
人一脚踩到三颗草籽的地方就是宝地。姥姥总说,她
活命就是草的功劳。草,活了姥姥的命,接着成了母
亲的财富标杆。到秋后,母亲比草垛,谁家草垛大,谁
家就过日子心里有底。一夏,一秋,一筐一筐背回来
的草,晒得干干的,一叉一叉垛起来,看着乐,闻着
香。
不再被删刈收集待命,成为农人生命支撑的草
们,现在,你成了自己生命的生命。任性地在沟壑、林
下、路旁、田边展着腰身臂膊。这是生命与生命磨合
中的重组和解么。
浅秋的午后,我一个人坐在大洼田边,想这个别
人觉得简单,而我感到深奥的命题。一遍一遍,我用
心问身边的草们。
草不仅高得如我,而且密得插不进脚。几棵蒿子
高过了我的头顶,一片西洋姜顽强地挤着,高过草
们,占了一块阵地。野生的北瓜蔓子,不知道从哪个
沟垄爬来,一路缠绕着打压着草们,顺着电杆儿的拉
线上去,一串儿结了几个瓜,大小黄绿地垂着。透过
玉米田垄,我看到,当初除草剂没扫到的地界,草们
成了一条地龙,蜿蜒到地的那头儿。
除了树上的蝉声,还有草里的虫声。细哨儿一
样,从八方散出来,星星一样,缀在这四野。我知道,
某个草窝里会有蝈蝈蚂蚱,蝈蝈高兴了会叫,蚂蚱高
兴了会飞。我特喜欢一种叫大呆儿的虫,长的身子,
尖的头,穿绿色或土色的衣。有经验的打草人都知
道,要是发现一只大呆儿,就在周围草窝里找,基本
上就是一窝,因为这虫太呆,从出壳到偎籽,基本不
挪窝。
其实,我脚下这块地,是给洪水留的路。最近一
次洪水走过是二十二年前,那年女儿三岁。站在长桥
上看到满眼都是水,女儿问,这水里都有什么啊?我
说,鱼虾,玉米高粱豆子谷子,草,还有虫子。
今天,我就坐在洪水没过的地方。此刻没了我的
不是洪水,是草、庄稼、虫声,跟那没有边沿的宁静
吗?把这些拿来问草,它们只在一丝儿风里晃。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宋灵慧,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楹联诗词学
会会员,河北散文学会会员,河北诗词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
《散文百家》《河北日报》《重庆文学》《教育导报》《沧州日报》
《沧州晚报》《牛城晚报》等,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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