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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坐过海船,尤其夜航。
六点上船,七点,朋友所托的船上的人叫吃晚饭。饭简单,主食两样,米饭、粥,一种不大的鱼,问叫什么鱼,回答的人说,叫什么什么,和岸上不一样,这句话黏住了我,我竟没有记住。海上的人,有点不屑于跟岸上的人同一种叫法,更民间和自然,所谓的俗名吧?习惯了某种叫法,一下官话,叫他们无所适从。虽然在所谓的公家的船上做了很多年,他们还是习惯先前的叫法。某些少数民族部落,连划船的桨,上面刻制的花纹,都是永久不变。他们认为变了,就会打不到鱼。我也是一样,在土豆和洋芋之间,有时会不知道究竟叫什么的好,而它的学名马铃薯,几乎忘了。
桌上,那种鱼,炖和油炸的各上了一盘子。还有一大碗牡蛎?好像是,只是不大。贝壳上还染着绿苔,长在上面一样。另有猪肉炒了一种青菜,还有一种,都不认识。这一桌,船长、轮机长、大副、服务部主任、乘警、大厨,都近乎沉默吃着。因这沉默,不好多问什么。
我在船长一边。船长看我一眼,说,喝一点。我说,好。有人在纸杯子里倒了一些,尝了一口,知道是二三十度的米酒。那人问,喝不惯吧?我说,没问题。前一天在涠洲岛上已经喝过这种酒了。去年,在广州也喝过佛山产的这样的酒。想起开船前那位朋友的话,北方人过来,喝不惯这种低度的酒,可是时间长了,都会习惯。这儿的水土,青菜和水产,也真是得喝这种酒。烈酒,下这清淡的青菜和鱼虾,有时候不着盐和酱油,倒是奇怪的。
独自喝,也跟桌上的人,碰一下杯子,又忽然想起来,在船上,工作时间,可以喝酒吗?可是看到几个人都坦然,觉得许是可以的吧。也许,就是这样的习惯吧。这些人,父辈几乎都是水上人,喝酒习以为常,无饭不酒。水上生活,生死一线间,生命是可以有一点适度的挥霍吧。
船长在一边,悄悄观察一下。大约五十岁,英俊健硕,微红的脸膛,海上的阳光的缘故,却是少见的光润,几乎见不到皱纹。船长吃鱼,是搛起一条鱼,放在碗里,再搛起来,先从鱼尾吃起,再吃身子,几乎就是牙齿一过,就把鱼身上的肉带了下来,没任何停顿。他搛莱吃的时候,在一只他专用的清水碗里涮一下多余的油。
鱼吃的很快,一会儿就又上来一盘,还是那种鱼。看着他们吃鱼,觉得,也许只有他们才真正有资格吃鱼吧。天经地义。
船长几乎不说话,几个人话都不多,只是极其娴熟地吃鱼,喝酒。我对面那个大副一直在地用牙签挑牡蛎吃。不看他的时候,听见牡蛎壳一粒一粒,喀拉喀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船上的人,海上久了,性格兼具温情和暴躁,极特别。这边的朋友说,他才上船的时候,浪大,颠簸的七天粒米不进,不停地吐。老船长坐在他床边,把一瓣一瓣的橘子捏出汁水来喂他。一个粗壮男人,如此温情。而同样是这个人,会忽然之间,对操作有误的船员破口大骂,话极脏。可是下了船,就忘了,似乎另外一个人,跟没发生过这样事一样。
船长接着吃鱼,一些米饭青菜,给自己又倒了一些酒,大约喝到三两多的时候,不喝了。
船长出去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也都放下了筷子。陪着我的服务部主任,盛了半碗粥,慢慢陪着我。
几个人都走的时候,还有半瓶酒,扔在那 里,不要了。这是奇怪的事情。去涠洲岛的时候,也是这样,陪我的那个人,下船的时候,也是把刚买的面包和水果,扔在桌上不要了。为什么呢?海上生活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接我上船的主任,把房门钥匙给我,交待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也告诉我洗澡的地方,我装着知道了那样点头,其实心里一片糊涂。并说若第二天早上船到了,见不到他,就把钥匙搁在某处就行了。
船已经走远了,很快手机信号中断。这还是沿海的航行,若是远洋呢?人真是隔绝的。几个月下来会是什么样呢?在京城读书时候,某次一天没有出门,写倦了就在床上躺一会儿,到傍晚,有人敲门进来,我茫然着脸去开门,那人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没有怎么呀?看你的脸?我的脸什么样?我不知道,来人一定从我脸上看见了什么平素没有看见的什么。可那是什么呢?
四顾茫茫,虽然没有出去,但是知道四顾茫茫。夜幕慢慢降临。想出去看看降临的夜幕,还是没有出去,只是透过舷窗,看看外面。若那个人在,会拉着她上前甲板看看吧。也许,就一直看到了深夜,看到了时间深处,忽然想起这句话。
翻几页书,喝茶,吃一小块面包,夜就深了。也在笔记本上胡乱写了几行什么。
不能就这么睡了吧。还是出去。通往前甲板的通道没有找到,船上迷宫一样,只是找到了去后甲板的通道。这时候正好,没有几个人。可是后甲板上极乱,从甲板下面传上来的机器的轰鸣声,略略呛人的柴油味儿,油污味儿。甲板上还有好多不清楚用做什么的设备,也满是油污,个别处才露出原先刷的油漆。从这样的夹缝里穿过,在船尾站了一会。夜幕已经很深,距岸很远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也就不看了吧。也还有人站在甲板上看着,看那些看不见的。也许,人可以说是一种会向远方遥望的动物。别的动物呢?据说,科学家偶然看见一只大猩猩,在向远方遥望。可那是真的吗?它在望些什么呢?
这是一艘三千吨的船。不大不小。白天上涠洲岛的时候,是小船,有人带着在驾驶室里待了一会。船小的缘故,站不稳,每次挪动都得抓住什么。一起去的人,是海员,挪动的时候,随着船的晃动,步子似乎趔趄着,却准确地挪动到另一处。
静下来,才觉得,这真是一个人的旅行。真的。海上手机没有信号,即便偶然有,刚要拨,瞬息间,又没了。手机也快没有电了。尤其充电器又丢在另一处。觉得很快将与世隔绝。忽然想起茨威格小说里,一位后来成为国际象棋大师的人,二战时期,作为囚犯被纳粹审讯的时候,偶然从审讯室里偷得一本棋谱。一个人单独关在囚室里,孤独,只能研读棋谱。若是很久时间,我一个人在这船舱里,会认真研究些什么?会一直写作吗?不知道。也许,会有一种纯然冥想的文学吧。藏传佛教的“闭关”,近乎“囚禁”,经过“闭关”的僧人,心性会有特殊的“精进”。我能若干个月不出门吗?不能。比起很多,文学毕竟是轻浮的。所谓文学,也不过是心性的一些痕迹,一些“纹”罢了,凡有痕迹之物,都不能超然的。
再一次想起日本古代的芭蕉。芭蕉不惧死亡,却在离开时将他的草庵转让他人,写下“寂寞草庵易新主,桃花三月列偶人”,并“将此句书于纸,挂在草庵的门柱上”。“征途三千里,渺渺在一心。人生如梦,感慨万端,前程未卜,洒泪作别”,虽然已经上路,却“然而依旧去意徘徊,且行且止”,大没有刘伶酒醉后让僮仆跟着,死便埋我那样的洒脱。
这一夜航,不在计划,只是忽然决定,算是所谓逆旅吧。一切未知。若和某个人,一起在船上,去哪儿都是好的。若真在的话,会在船舷边站立很久吧。直到有夜凉的霜降了下来。七月的夜晚,站久了,心里也是会有霜的凉的。
船在行走,很稳,只隐隐觉得“忽悠”一下,又沉静下来,很阔大的那种“忽悠”。
远处,微微有几星灯光,按照航海的常识,灯光的位置,大约在五公里左右。想想也是奇怪的,人在晚上,竟然能感觉了那么远的。那么远的人,能感觉到张望的人吗?
原想,夜更深些的时候,起来,一个人起来,在甲板上走走。可是,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也已经有人起来,在甲板上站着了。
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岸了。忽然觉得怅然,夜航结束,要登岸了,而那个岸上,并未有一个可以相知的人。
知道船靠岸的时候,会鸣汽笛。这船的汽笛鸣了吗?竟然没有注意到。船上人们已经有些乱了,匆忙等着下船了。
咯啦啦,咯啦啦,声音涩涩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粗砺,沉闷,重滞,知道是下锚了。碗口粗的铁链,腻着黑色的油,随着一个巨大绞盘的转动,缓缓沉下去。
收拾好行李,把钥匙放在约好的那个地方,下船去。
走远了,回头看一眼那船。
再远,疑问自己,真的是在船上,在海上,走了一夜吗?竟然觉得有点不真实。虽然知道那是真的。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
选自《陇东文学》201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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