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一
接到大罗的电话时,我刚到办公室冲好一杯姜
糖水。端着杯子站在十一层楼的落地玻璃窗前。窗户
向东。初春的早上,暖暖的太阳洒了一屋子的明亮。
大罗的声音沉缓,却带着焦急,翁声翁气地问我今儿
上午有没有空,他想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件事得请我
出面帮忙。我问: “你是和老罗一起来的么?”有几次
他们来县城找我,都是搭伴来的。大罗在那头迟疑了
一会,说: “廖老师,你还不知啊,老罗在半年前就不
在了。”我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叫了起来: “你讲什
么?”
大罗说: “老罗已经去世了。”
“啊?”我吃惊不小。“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情况?
我怎么不知道?”
大罗说: “去年中秋,老罗家人发现老罗死在床
上,好像是心肌梗塞,突发的。当时我家忙垒新屋,不
好去帮忙老罗的出丧事。
我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托着杯子,呷一口姜糖
水,口舌生津,微辣的感觉弥漫味蕾。这味道遇上了
大罗的声音,这消息遇上此时的阳光,让我一直以来
混沌粘稠的脑子,突然变得异常清醒起来。从百叶窗
叶片缝隙看出去,是早春阳光下茸茸的新绿。窗户下
一棵木棉开得正艳,一片红色正嗽嗽往下落。在等候
大罗从村子往我办公室赶的这段时间里,那些水洗
的记忆瞬间回来了,仿佛不曾发生,而是我的虚构。
我索性将百叶窗叶片全部拉开,八点多的太阳,正利
箭般地透窗而入,轻轻打开了我那段青春时光的日
记本。一晃二十年过去,贪婪的时间总是独自吞噬了
生活的许多细节,唯独这些往事不曾暗淡褪去,相反
常常在闲暇之时没来由地想起。
那个老罗,那个常在国旗下,对着全校一百多名
孩子说“你们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现在正是学习科
学文化知识的时候……”的老民办老罗,他不在了?
那个刚刚等到云开日出得以转为公办老师,工
资刚刚提高不到一年便退休的老罗,他真的不在了
么?
唏嘘之后,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人
生本来薄如纸,死亡来得悄无声息,也是一种脱离肉
身的累赘。
我脑子里闪腾着老罗的面容。记得老罗刚办完
14
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退休手续,专程来到县城,邀我和几个在县城谋生的
乡党小聚了一次。席间,他频频以茶代酒,感谢这个
感谢那个。填满笑意的皱纹,似乎在告诉我,他终于
从一种长年的无望中解脱,开始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了。对于曾经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得以扬眉吐
气的故人,我总是由衷地祝福。这顿饭估摸花销至少
四百元。我因临时有采访任务,提前离开。老罗送我
出小饭馆,刚好我的小车后备箱里有一床蚕丝被,是
上午采访一个活动发的纪念品,想到他在餐桌上的
开销,我心头一热,临时起意转赠给他。他一手提着
蚕丝被包装盒,一手不停地挠着头,有点语无论次地
说: “廖老师,恁子是好,恁子是好,你太有心,你工作
那么忙,还那么细心给我备了退休礼物,我真不好意
思呐,那,那我就收下了……”我羞惭得耳热心跳。此
刻,我的脸一定是涨得通红的。我没有明说这不是掏
钱专门为他买的,而是顺水推舟地说: “这是应该的,
作个纪念吧……”我话还没说完便急匆匆钻进车,快
速发动离去。挡风玻璃上有几张落叶,车一开动旋转
纷飞了起来。微风渐凉,再下两场雨,就要入秋了。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如果早
知老罗那么快就化身为一捧泥土,沉沉坠入另一个
世界,那天说什么我也绝对不会提前离席。
二
一九九四年秋,我还未满十九岁,中师毕业。生
命的际遇把我带到了一个叫西岸的壮族小山村。这
所大山皱褶里的教学点,位于洛清江上游,成了我人
生的第一个驿站。西岸,刚听此名,似是一片诗意之
地。可是,那时的西岸,地处偏僻,离集镇有二十多公
里山路,一条大河依村缓缓流淌,遥远而安静。那一
带山脉起伏,风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穷,土地很
少,河滩里到处是石头。湘桂铁路旁的一条小路,是
与山外联系的唯一通道。从我家出发到这山村,乘火
车,要从幽兰车站坐二十分钟绿皮火车到大端河车
站,下车走三十多分钟的山路,再坐木船横过一条大
河才能抵达。步行,就得沿着铁路旁的山路,走上四
个多小时才能坐船过河。学校有六个年级,连我共四
个老师,三个姓罗。校长老罗是民办教师,大罗和小
罗是代课老师。我以代课老师的身份成为了他们的
同事。多少年来,他们沉默地站在破旧的教室里,周
而复始地忙碌着,应付两个年级学生挤在一间教室
里的“复式”教学,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们,也送
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事实上,老罗只是这所学校的负责人。西岸小学
虽是完小,但只算教学点,行政职务并不设有校长,
中心校才有正牌的校长。我们都习惯叫他罗校长。老
罗时常穿一件四个兜的中山装,藏蓝色,肩膀被扁担
磨得发白,袖口常常沾了粉笔灰,一坨一坨泛白,脚
上的人造革皮鞋沾满尘土,没见他换过别的衣服,好
像永远这身打扮。他退休后我在县城见过他两次,也
是穿着这种款式这种颜色的衣服,只是袖口没沾有
粉笔灰了,藏蓝色也比以前的新鲜一点。
老罗工作很认真,但能力一般,知识水平一般,
教学成绩更是一般。他走路时总是含胸佝背,给人一
种饱含谦卑、怕事、畏缩的感觉。他身子骨健壮,脚步
轻快,在校园里,嘴里喜欢哼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
方”。在国旗下,他总是将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好好
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每个星期一早上学生出完操
后,他都要集队作国旗下的讲话: “你们正是八九点
钟的太阳,现在正是学文化知识的年纪,生命属于我
们只有一次……”他说得掷地有声,唾沫横飞,而学
生则在下面嘻笑打闹。这时,我和大罗、小罗会在下
面维持秩序,他的话才得以讲完。
罗师母比他小七八岁,个儿高挑、肤色白净,眉
清目秀。我认识她时,她还不到四十,有着农村妇女
少有的那种俊秀,是个美人坯子。现在是,那么,曾经
更是。罗师母娘家在毗邻的桂林市永福县。据说,当
年老罗还是小罗时,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只对姑娘说,
对象是一名光荣的教师。罗师母文化少,对文化人颇
为崇敬,第一次相亲便心动了。婚后才知,这个教师
是民办的,虽有文化,但工资低得可怜,捧的不是铁
饭碗,丢了又觉得可惜的泥饭碗。生米煮成了熟饭,
日子只能熬着。年轻的师母把心思放在过日子上。她
看中了镇上圩场的一个空摊位,于是到镇上租房,摆
了个饮食摊,卖桂林米粉,也卖凉粉豆花。她干事麻
利,粉汤味道调得好,来吃粉喝豆花的大多是回头
客。在外人眼里,无论从哪方面看,罗师母嫁给老罗
15
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确实委屈了。以罗师母的条件,应该可以嫁一个更殷
实俊朗的男子。镇子三天一圩。圩日子是值得期待
的。每逢圩日下午的最后一堂课,老罗给学生布置作
业,由学生自行完成,便不声不响离开学校,火急火
燎赶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圩场。如路上遇到村里人,便
说是到邮局取重要文件和报纸,或者说到中心校开
会什么的。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老罗攒着脚劲,不
辞劳苦三天两头到镇上,最重要的还是去守着妻子。
对于会赚钱又年轻漂亮的妻子,我们看得出,老罗危
机重重。他处处迁就,事事呵护,家长地位才勉强巩
固。他虽有一万个舍不得妻子外出摆摊卖粉,但民办
教师微薄的工资,两亩多的瘦田,确实难以应付三个
孩子上学及日常开销,还得靠妻子外出做生意补贴
家用。
村子隔山隔水不通邮路,村上的报刊、信件什么
的都得亲自到邮局取。每当老罗到镇上,我们都轮流
替他照看课堂纪律。那时我刚迷上写作,自不量力地
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新闻报道和小散文,认真誊抄
在小方格的信笺上,装在信封里,贴上八分钱邮票,
封口处的糨糊还未干,便急匆匆托老罗邮走。然后,
是耐心等待他的归来,仿佛等待一个巨大幸福的到
来。当细碎可数的星星在夜幕下眨着眼时,码头上才
出现了两个挑着担子的身影,打着手电一前一后地
向村中走来。是老罗和师母回来了。又可以读到报纸
了。当然更急切的目光还是把报纸从一版上搜寻到
四版,看自己的文章有没有变成铅字。没有,还是没
有。失望中带着一些遗憾,但马上又有了新的、更加
强烈的希望和激情,只有再写再盼。记得我第一篇小
散文在当时的地区党报刊登时,第一个发现的是老
罗。他将报纸取回时,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校园,朝着
我的宿舍喊: “廖老师,廖老师,快看,这是你写的么?
登报了。”我从宿舍出来,在门口接过报纸,看到自己
的处女作《羞涩的潇洒》印成铅字,但很快掩饰了内
心的狂喜,出口的是淡淡的一句: “可能是同名同姓
吧。”可老罗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轻轻拍着我的肩
说: “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多写点哦。”老罗没有
一点嘲讽的意思,口气温和,透着鼓励,还有佩服。我
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是第一个知道我写作,
并及时给予热切期许的人。此后,每次他去镇上,都
会事先问我有没有信要他邮寄。文学,这个年轻时旖
旎的梦,在我步入中年渴望从平淡的生活海洋中出
逃时,它成为了我唯一的救生圈。
三
小罗是老罗教过的学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
美玉。她比我大三岁,脸蛋儿长得像名字一样如花似
玉,只是个高不足一米五。矮个儿让她很自卑。初中
毕业,她以三分之差与桂林地区师范失之交臂。她是
家中老大,脚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没有让
她复读,也没有放她外出打工,将她留在家里帮衬农
事。乡里招代课老师时,在老罗的推荐下,她如愿在
本村当上了老师。我来西岸时,她已有三年的教龄。
白天,我和她在学校讨论教学,晚上,则聚在她房间
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还织那种白色的长围巾。
当年,正热播琼瑶的《几度夕阳红》,剧中的何慕天,
身材颀长、面皮百净,穿着深灰色的长衫,围着白色
长围巾。他一出场,便成为我和小罗心中共同的白马
王子。后来,我们当然都没能遇上像何慕天一样的男
人。事实上,小罗很快忘记了何慕天,忘记了白色长
围巾。她父母看上村中墙面上撒着朱红色的石子儿
装修的屋子。这是那个年代富裕人家起房子的装修
特征。
老罗得知小罗要与本村青年谈恋爱,一副恨铁
不成钢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对小罗苦口
婆心的劝告。他希望小罗安心教学,努力复习参加考
试,转正后再找一个同行或者吃公家饭的姑爷,不说
比翼齐飞,至少志同道合嘛,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
半工半农还半商。说这话时,老罗似乎突然清晰地看
到了自己人生的全部轨迹,以深痛感悟劝告小罗。他
觉得小罗应该等待一个更好的未来。
“罗校长哪里知道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罗
却苦笑着对我说。
是的,每家的经都是难念的。小罗家的境况,她
父母急需在村里结一门亲家,与本村的大户人家联
姻,好处是立竿见影的。表面上是嫁出女子,近水楼
台实质等同于招婿,夯实了家族在村中地位,家里大
凡小事还可以有个照应或者说得上话的。如果说小
16
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罗是个乖顺的女孩,倒不如说她有作为一个农村矮
个儿女孩有的那种务实和自省精神。二十三岁那年,
父母把她嫁进了那个朱红色石子儿装修的院落。可
姑爷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整日在外浪荡,婚后不但
没能帮助父母拉扯弟弟妹妹,帮衬农事,反而给她惹
了不少事端,甚至还惹上毒品。好在,婆家家大业也
大,小罗是教师,有文化,会做人,也会做事,夫家弟
兄们也都护着她,想必这也是她与这个家庭不离不
弃的主要原因。
从 1994 年起,民转公的考试每年都有。那时候,
仿佛有一个“苹果”挂在学校上空诱惑着他们—— — 转
公。老罗、大罗、小罗在繁忙的教学间隙,仍锲而不舍
地啃着一本艰深晦涩的民转公复习资料。我工龄短,
没符合报考条件。放学了,他们也舍不得回家,仍在
解数学方程式。他们工龄长短不一样,报考类别也不
一样,不存在同级竞争,也就有了相互辅导相互督促
的鼓励,一起铆足劲,埋头复习,迎接即将到来的大
考。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在营造了一种学习氛围,以
支撑自己将书继续教下去。他们认为, “苹果”就在前
方,只要努力,就能一步步接近。然而,连续几次考
试,三罗均名落孙山。每次都是给大部队作陪衬。老
罗眼看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仍然领着民办工资。如果
在六十岁前不能转正的话,几十年的付出都将付诸
东流。可以预见,他的晚景将是凄凉的。而大罗、小罗
正值青壮年,似乎还可以等得起云开日出,或者另谋
出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罗嘴里不再淌出“在
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了,对小罗选择的恋爱对象,也
不再扼腕叹息。
在最后一次决定命运的考试中,大罗和小罗还
是没能考上,尽管他们都是优秀的乡村教师,教学成
绩都很不错,但就是考不过。他们不得不离开讲台。
老罗是老民办,得益于教龄满二十五年,在“大刮网”
的政策中,得以免笔试转正。我已转行,到一家报社
做了一名新闻民工。每天为生计忙得脚不沾地。只是
依稀得知,小罗离开讲台后,仍留守村庄,本本份份
操持家务,守着一对儿女,帮着父母春种秋收,照顾
公公婆婆。随着年岁的增长,曾游荡社会的姑爷总算
回归家庭,毒瘾也戒了。这几年,蚕丝市场回暖,夫妻
俩大力发展种桑养蚕,收入不错,又盖了新楼。
在二 ○○ 二年教育资源整合、撤点并校的大潮
中,像西岸小学这样的教学点全被撤销了。民办代课
教师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也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可
是,民办教师这个词的背后,那些充满忧伤的生活背
景依然清晰,那些没有等到转正而先已故去的老民
办,还有那些终于等到云开日出的中年民办,他们一
生的坚守,让我此时此刻无法用理性的文字去回忆
他们。
前几年,被辞退的民办代课教师为争取自己的
利益,频频地上访表达诉求,被地方政府视为影响社
会稳定的一个群体。我已通过公务员考试,在县政府
谋得一个差事,曾两次在行政中心大楼下看到大罗
和小罗跟在上访的队伍中。或许他们是为了避嫌,故
意没和我说话,我们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便擦肩而
过。目光相遇时,我内心灌满被疏离的硬生生的伤。
假如,当年老罗发现我在写作,不鼓励,不支持,不帮
助我邮寄稿件,我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此时跟在上
访的队伍里?当然,人生充满了种种可能,但只有一
条路通向现在,它既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又是不可
选择的。
好在,从上到下,彻底解决民办代课教师历史遗
留问题的各种政策相继出台。如今,到法定退休年龄
的原民办代课教师,可以领到一定数额的养老金,这
多少给像大罗和小罗一样的代课教师带来一些慰
藉。
有一天,在县妇幼保健院排队做妇检时我与小
罗邂逅。我们都有着久别重逢的惊喜,问长问短,好
像那些在一起教书的日子忽然就呼啦啦倒退到眼前
了。生活的重压下,岁月的刻痕不可避免地在小罗身
上加深了许多。原本身材玲珑面容洁白的她,已然变
成一个地道的、矮胖的村妇。在排队等待做检查的时
间里,我们把这十多年未说的话都说了。说完了彼此
家庭和孩子,接着是好一番回忆感叹。聊着这些日常
家常,她将那些窘境的日子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聊着
村中某个女人的故事。她的婚姻最有理由让她变成
怨妇,但她始终与怨妇保持着距离。末了,她笑着似
乎在作小结: “总算挺过最艰难的日子。”笑容里透着
一股对世界的善意和对生活的满足。她仰头抬手捋
了一下头发,逆光里,我见她鬓角有几缕白发,粗短
17
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飘绿的好水头翡翠镯。
四
上午差不多下班了,大罗几经辗转才风尘仆仆
地赶到我办公室。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西岸村通往县
城的主道,早些年已另修了一条盘山村级路。六十多
公里的路程,大罗骑了两个多小时。
大罗进门坐定,我泡了两杯信阳毛尖,递了一杯
到他面前。大罗先不说他的来意,而是聊起老罗去世
的一些细节。我一边听着,一边饮着杯子里的茶。苦
苦的,有点涩,一直找不到回甘。我知道,这不是茶叶
的问题,而跟我的心情有关。我盯着白瓷杯,尖尖的
嫩芽慢慢张开,然后往下坠,最后沉入杯底。
后来,大罗才将一沓证书、身份证、银行卡拿出
来,告诉我,政府又出台了新政策,居民社会养老保
险缴纳对象范围扩宽了。被辞退的代课老师、企业下
岗职工,可以补缴社保金。大罗还有几年就满六十岁
了。他已测算好,只要补缴被辞退这段时间的社保金
十一万多元,待年满六十周岁后,每月便可以领上近
三千的养老金。大罗觉得很合算,于是,他拿出全部
积蓄,凑齐十一万元。但办理的人很多,补缴时限只
有两天,计算机系统即将关闭。大罗前一天便到社保
局排队了,还没排到他,又到下班时间了。他无比担
忧在系统关闭前缴不上。别无他法,他想到了我。
终于又有新政下来。大罗这个心愿,我是无论如
何要助他达成的,何况只需我跑跑腿,除了大罗曾受
恩于我,我更觉得,这是一名离岗代课老师晚年理应
得到的最好归宿。大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够十
一万元,想必这些年的家庭生产定搞得红红火火的
了。
我拨通了青干班小王同学电话,她在社保局上
班。咨询了相关政策后,让她帮我排一个号,下午我
去给大罗补缴社保金。得到小王同学的肯定答复后,
我信誓旦旦向大罗保证,这个补缴手续我会在下午
帮他全部办妥,让他放心。大罗满脸感激和信任,将
身份证、银行卡、取款密码留下后,急冲冲地回去了,
说家中的孙儿就要放学了,得赶去中心校接回家。
第二天,我给大罗打电话,告诉他补缴社保金的
事已办好了,有空来找我要回身份证和银行卡。几日
后,大罗再次来县城,给我带来了一只土鸡,还有在
山上挖来炖土鸡的牛大力。
在西岸时,我经常轮流在老罗、大罗、小罗家搭
伙吃饭。以致于他们三个家庭对我的口味很清楚。尤
其是大罗。每次我去吃饭,摆桌时,他都不忘唠叨孩
子他妈做一个不拌葱的味碟放在我面前。我不爱吃
葱,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乡下的日子很是拮据,一个月能吃上肉的
日子屈指可数,三罗中谁家要加菜,宰杀自家养的鸡
鸭肯定是要邀我去坐桌的。牛大力,是山上一种树
茎,属中草药。按大罗当年的说法,我们整天面对吵
嚷嚷的学生,如果不吃点牛大力补足元气,长此以往
人将不人。我在大罗的餐桌上,喝过很多次用牛大力
炖的鸡汤。多年后,每当念及这些情景,我都对他们
心怀无限的感激、温暖和感动。
记得我领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九十六元,再
加上八元的班主任津贴时,我已辗转在三个罗老师
家吃了两个多月的饭。民办代课教师每个月的收入
不足百来块,还常常被拖欠。我提出要交一些饭费,
三个罗老师几乎都涨红了脸,连声推让,好像这是对
他们的侮辱。大罗说,农村的饭不值什么钱,不就是
多一小捧米,多一把青菜嘛,都是自家种的,还能因
你偶尔一张嘴,吃垮了我们?可是吃的次数多了,我
很不好意思的。发工资后,碰到村上来了游走的屠夫
卖猪肉,我会割上一刀五花肉,去哪家吃饭,就提着
往哪家走。结果他们又说,就你那点薄工资,又没有
其他经济来源,不像我们在家还可搞副业……那时
候,就算到饭店端茶倒水当个服务员,报酬都比当代
课老师高。老罗是民办,工龄长,工资稍微高一些,加
上老婆在镇上做小生意,家境相对宽松。大罗、小罗
和我都是代课的,工资不差上下。大罗很勤劳,边教
书边务农,承包了摞荒土地种谷种菜,还在村里开了
打米加工厂,寒暑假在村中承揽泥水活和木匠活。小
罗帮衬父母干农活,工资并不作为养家的主要收入。
唯独我,一人远离家乡,领着不足百元的工资,还要
额外开支往返家乡的路费。偶尔上县城参加学习培
训,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脸上山清水秀的女孩儿,
穿着靓丽裙衫,把我身上常穿的那件拉链夹克和牛
18
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仔裤映衬得无比寒酸。袖口上常沾着的一陀陀粉笔
灰,是否算得上我青春时光的印记?轮流搭伙开饭的
日子持续了一个学期,直到学校垒起厨房后,我才另
起炉灶做饭。
在那个千年极寒的冬季里,老罗在办公室烧了
一大壶生姜红糖水。我们从四处透风的教室回来,不
停地搓着手,跺着脚。那种沁骨咬手的严寒,一堂课
下来,往往觉得冻僵的手脚已不是自己的了。大多数
学生都从家里带着一个小火笼。老罗体贴地笑呵呵
拿着一只小巧的铝壶,给我和小罗、大罗的水杯里倒
上一杯生姜红糖水。老罗很会过日子,属于那种十分
精打细算的类型。想必,这些生姜红糖,是从老婆饮
食摊偷拿来的。离开西岸好多年后,我仍喜欢喝这种
甜甜的暖胃的茶水,固执地认为生姜红糖的味道,是
西岸的味道,是青春时光苦涩而甜蜜的味道,洋溢着
结实的人间滋味。
如今,那些身影,那些味道,和那个时代一起变
成一段陈旧的时光。然而,山重水复,时间愈久,却愈
来愈清晰。西岸这样的小山村,该是广袤人间的平常
风景,透着安泰和烟火,也记着光阴的故事。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