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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我/蒋好霜

点击率:2074
发布时间:2020.12.06

父亲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说熟悉,是因为他是

我父亲,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说陌生,是因为

我从未真正了解他。

粗暴是父亲留给我的关于他的最早的记忆。在

我的记忆的早期,母亲能躲过父亲家暴的年头屈指

可数,我现在依然记得总是鼻青脸肿的母亲默默抽

泣的样子。

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他是一个建筑工人。他总

是穿着黄褐色的衣服,戴着橘黄色的安全帽,藏青色

的帆布鞋上结着一层石灰泥。父亲一年到头跟着大

大小小的包工头在外面跑,经常出省。可是他一回

来,家里就不平静了,他和母亲总在吵,总在吵,无非

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吃亏的总是母亲。因为跟父亲接触较少的缘故,我心

里自然是向着母亲的。我习惯性地站在母亲这一边

对着父亲大喊大叫,时不时地“武力助威”,有时候坐

在地上拖着他的腿,有时候吊在他的胳膊上,每当这

个时候,父亲就更加生气了,他愤怒地对着母亲喊:

“你看看!你看看!小孩儿都被你教坏了!”

有一年冬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他们又打

起来了,父亲背对着我,他高大的身躯把母亲整个都

遮住了,他头发凌乱,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就是这

种力量,这种让家里的其他小孩子都畏惧的力量,我

却倔强地要抵抗它,作为一种男性普遍优于女性的、

总是僭越理性转化为野蛮的自然力量,它让父亲变

得更加陌生,更加不可接近。

我悄悄地捡起院子里的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

朝着父亲的背部打去。父亲刚好被母亲推了一把,他

由于惯性的力量向后退,竹竿上的力量开始向相反

的方向运动,它尖锐的、有着切面的一端直捣向我的

肚子,强有力的反斥力使我来不及后退,一屁股坐到

地上,我大哭起来。父亲慌忙地转过身,把我从地上

拉起来,仔细地检查我有没有被戳伤,其实由于冬天

穿的棉衣很厚,并没有被竹竿刺伤。从此以后,我发

现父亲总是竭力抑制自己的怒气,即使又和母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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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手,只要周围有我们小孩子在场,他也会畏首畏尾,

不敢再“大展拳脚”了。我颇为自己的这个小发现得

意,从此以后对他更加肆无忌惮。

父亲是个典型的北方男人,他沉默寡言,富于理

性,却不屑于与别人讲道理,偏执地执行着大男子主

义式的做事风格,他习惯性地使用暴力解决他跟母

亲之间的冲突,但他从来不打孩子,也阻止母亲打我

们。母亲会因为各种事情教训我们,每到这个时候,

父亲总会把我们从母亲的“暴风骤雨”中“解救”出

来。我并不因此感激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不过

是他为以后在跟母亲之间的“战争”中争取“民心”的

表现而已。

他严厉。对于孩子的教育,父亲是缺席的,一是

因为他经常不在家,二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母亲应该

做的事情。然而,在那些他好不容易遭遇到的屈指可

数的时机里,他从不吝啬他的严厉。

父亲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他一生没有什么远

大的理想,平安、自足就是他对生活全部的要求,也

许正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成为我年少时的偶像。

由于家里孩子多,我家总成为左邻右舍孩子们

集会的乐园。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论

着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在 90 年代的那个小村庄

里, “老师”这一职业无疑是孩子们接触最多的、最能

唤起他们神圣感的职业,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成为孩

子们的首选……终于轮到我说了,为了显示自己的

理想更高级,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要当一个大学老

师!”其实少年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学老师是个什么概

念,只是推测既然是“大学”的嘛,那一定比“小学”和

“中学”高级吧!在一旁抽烟的父亲听到我这句话,突

然站起来,严厉地斥责我说: “净说大话!小小年纪不

知道天高地厚!你能当个小学老师就不错了,以后吃

饭不掏劲儿就不错了!”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了,我

满脸通红,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在他面

前是永远别想出点儿风头的, “哼 ~ 反正不是像你这

样的!”我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2004 年,我侥幸地考上了当时市里面最好的初

中—— — 实验中学,那一年村里只有两个人考上了,我

特别高兴。可是就在前两年,家里面发生变故,适逢

那几年村里面特别流行十几岁的孩子辍学打工,母

亲就做了那个现在依然让她后悔的事情—— — 让姐姐

辍学了。父亲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沉思良久,终于

对母亲说: “让她去镇里中学上就行了。”我的眼里顿

时噙满了泪水,头也沉重地抬不起来,那时候九年义

务教育还没有普及,到镇里上中学要比城里便宜很

多。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目光平静、悠远,望向前

方,浓厚的烟圈在他脸上迅速聚集,又很快消散开

去,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玉

米田,玉米已经长到一米来高,正在拔节,过不多久

就要抽穗了。他的平静让我绝望,我知道,他不会改

变主意了。

因为母亲的坚持,我最终还是去城里读书了,可

是姐姐辍学的事情却成了父亲心里永远跨不过去的

一道坎,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在以后的岁月里,每

当我与我姐之间产生一些口角,父亲总是蛮横且不

讲理地站在姐姐那边。

我上高中的时候,姐姐已经工作几年了,仗着父

亲的“宠爱”,姐姐成了家里面四个孩子当中最霸道

的、最懒惰的,她基本上不做任何家务,我和两个妹

妹什么事情也都让着她。高二暑假的一个下午,我跟

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面对她的骄横无理,我脱口而

出心中压抑已久的话: “你别仗着咱爸偏心你就牛

气!就算你没辍学,依你当时的成绩也考不上高中!”

父亲听到了,从里屋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

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狠狠地甩了我两记耳光,并

强令我向姐姐道歉。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姐姐也吓哭

了。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安慰了我一

阵就都出去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盯着地

面,大脑一片空白。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迄今

为止仅有的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还要站多

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站在那里,是为了

向父亲表示抗议,还是冲动之后的自我惩罚?月亮出

来了,它透过九宫格的窗户,把地上的月光切割成一

个个的小方块。我认真地看着这些小方块,它们随着

月亮的移动发生倾斜,我摸了摸我的脸,发现脸上的

泪水早已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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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专制的,对母亲这样,对长大后的我们,

同样如此。

十年前,父亲自作主张,安排姐姐相亲认识了现

在的姐夫,我当时还在上中学,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的

感知和思考,觉得姐姐过得还不错。

五年前,大妹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父亲的专制

独裁碰到了有力的绊脚石,不过他再次胜利了。

大妹的男朋友是安阳的,这挑战了父亲固守的

“女儿不能远嫁”的观念,于是,他竭力阻止他们在一

起。刚开始,父亲软硬兼施,但都无济于事,他怒不可

遏,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把碗摔了,并指责大妹的做

法没有考虑父母的感受,实属不孝。

我对父亲的这种做法非常反感,二十多年来,他

从不主动参与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更没有就感情和

婚姻的事情与我们有过任何交流。 “那你怎么不早点

儿教育她不能找个远地儿的人呢?你以前没有教育

过她,现在凭什么指责她?”我愤愤不平地说。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 “她跟你不一样。”

我接着说: “现在恋爱婚姻都是自由的。”

父亲不屑地说: “别跟我提你书本上看的那点儿

东西,你不懂生活。”

看到因生气而扭曲的父亲的脸,再看看因胆怯

而不敢说话的妹妹,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对父亲的看

法,十足的封建家长制!最后,父亲放出了狠话,他对

大妹说: “你要是跟他走了,就永远别回这个家了!”

大妹被父亲的话吓到了,她没有再反抗,她郁郁寡欢

了很长时间,终于与那个男孩子分手了。

如今,大妹早就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

儿。

“你后悔吗?”我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说: “不后悔。相反,我现在挺感

谢爸爸当初阻止了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你不了解爸爸。他坚决反对是因为我高中就不

上学了,没有学历,遇到困难举目无亲,自己又不能

很好地解决。嫁那么远,他不放心。我有了孩子之后

就明白了。”大妹平静地回答。

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说我和大妹不一样了,我也

确实没有像他一样的、对生活透彻的体验。我读了博

士,成了家里面读书最多的一个孩子,也成为与父亲

隔膜最深的一个孩子。我们很少说话,他从不表扬

我,也从不批评我。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自己的“不

一样”在父亲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从不

担心我的学业,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在我的

观念里,父亲的人生观与我这么多年来接受到的教

育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体系,我一度认为,这是两个完

全不能沟通的体系。他想用经验告诉我的,被我的认

知不齿和排斥, “经验不是真理”,我这么想着,尽管

我知道真理正从经验而来。我甚至认为他根深蒂固

的一些观念,都是他所属的那个时代强加于他的,是

那个时代的弊病,是不能改变的。我不愿意跟他多说

话,当然,他从来也没有准备着向我说些什么。

如果说粗暴、严厉、专制只是我不得不与父亲相

处的、令人不愉快的性格,重男轻女这个观念则打碎

了我试图与他、与他的时代和解的最后愿望。我曾经

和他激烈地争辩这个问题,他坚持他从一出生就耳

濡目染的观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他习以为常

的“真理”,就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

“现在都一样啦,我们专业有好几个女孩都是独

生女呢 ~ 你有四个女儿,应该满足了。”我对父亲说。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说的都是城里的小孩

儿吧?他们的父母有退休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父

亲慢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也可以养活你呀 ~ 不只是这个原因吧?”我

试图拆穿他的心事。

父亲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

“可是爸爸,通过生男孩延续香火是很荒诞的观

念。首先,有多少人可以保证自己延续的香火不断?

他能保证他的子子孙孙都生的是男孩吗?更何况现

在都不生那么多孩子啦,最多两个!”我对父亲说。

“对呀 ~ 可是从自己这里断开就是不好的。”父亲

很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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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 我刚才跟你说的只是‘重男轻女’实践上的

不可能性,即一个人、一个家族很难延续这个事情

……但是‘重男轻女’本质就是很荒诞的。”我急忙解

释道,我意识到我刚才的解释其实是默认了“重男轻

女”的合理性。

“听不懂你说的啥……生了孩子都是随男方的

姓的。”父亲慢悠悠地说。

“这么说吧爸爸,通过生男孩延续自己的姓氏有

什么意义呢?

父亲又不说话了。

“延续姓氏,就好像是自己的血液通过自己的子

孙一直在流淌一样 ~ 本质上是人渴望‘永生’的天真

的幻想,好像是自己永远活着一样。荒谬,人死了就

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撮灰!”我义正言辞

地说。

父亲“嗯”了一声,依旧不说话。我不知道他有没

有听懂,但是我清楚地懂得,即使我的这点“见解”能

够说服他,只要“重男轻女”的大环境没有变,他的想

法就不会变,他就依然心存遗憾,一直到死去的那一

天!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意放弃说服他的最后一丝

希望。

“爸爸,人不能只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中。”我知道

他在想什么。

“唉 ~ 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的。”父亲长

叹一声,站起身走了。

唉,他们那一代人!

我慢慢地放弃了要说服他的想法,随着阅历的

加深,我对父亲,对他们那一代人有了更多的理解,

却鲜有同情。 “人总该对自己负责。”我心里想。可是,

人应该为自己的存在负全部责任吗?自由的选择存

在吗?我一直在想……

“你爸爸还是很爱你的。”母亲说。“你两岁的时

候,本来是送了人的。都过了很多天了,你爸爸又去

把你抱回来了。那些天,他经常哭呢……”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母亲讲话,突然想起

两年前写的一首诗:

《父亲》

小时候,父亲总坐在灶台边抽烟

昏黄的光在他脸上跳跃

盯着火看的父亲离死亡很近

离我很远

他总是突然问我:今天星期几?

后来,父亲总坐在沙发上,不抽烟

我也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他看电视,从不看我

今天是星期天吧,他说

我只有星期天在家

我遇到了另一个“父亲”

我突然无比想念我的父亲

今天是星期天吧?父亲打电话来问

是星期几都没有用了

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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