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诸多作家中，川端康成的文章，我是喜欢的。他精致地、细腻地表现他对自然环境、人情风物的感觉，于执着的生命体验中透出日本式的无常的幻灭和凄淡的哀伤，散文的味道十分隽永。我也主张散文崇美，而散文的美不在理性地表述多么正确的思想观点，（这在当今关于散文的言论和实践中，往往被视为正统。）应为深层感觉的个性言说，生存意识的激情捕捉；语言形式的纯粹与美，即是散文之疆域。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川端康成和另一早夭的日本作家横光利一首倡“新感觉派”，为时不算长，他们的视角各不相同。横光利一的小说，跳跃的意象加上不连贯的句式，是乔伊斯、普鲁斯特的日本化，与其说是“新感觉派”却具有“未来主义”的特点。川端康成则是古典的，处处能见到日本传统文化的影子；他以伊豆的山水浅草的风土为背景，写出了少男少女——舞女、艺术家、贵族等各阶层人物的虚无的欲望；他每每借景抒情，捕捉光与色，如同德彪西的音乐、莫奈的画、笼罩着他独特的知感，清新而又朦胧。因此，他可谓是一位日本文学的印象主义者。

　　１９６８年，川端康成以他的《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前往斯德哥尔摩发表了他的著名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拿这样的文章作为获奖答谢辞，这在历年获奖作家中可谓别树一格。渗透在文中的东方文化精神之美，在西方人士的眼里是一种《美的存在与发现》（川端的另一篇散文），这演说辞立刻成为世界散文的名篇，凡选川端的文章，都会列入此文。

　　这篇散文，川端从日本镰仓时代的禅师作的和歌开始，并贯穿始终，时而用以点题联结，然后散漫地叙述开去，其实都紧紧扣题。僧人和歌中的禅意，是人与自然高度融合和谐的瞬间；和歌中咏月、咏雪、咏花，都是人性至善至美的表现。由明惠上人的月夜，说到古僧良宽暮年的爱情，对一位２９岁年轻尼姑的相思，却是带宗教色彩的纯真的人性之极致；良宽末了死在雪园，他看到了美丽的尼姑和一片净土么？川端另有一篇散文叫《临终的眼》，是写印留在生死界限间眼底的世界，说是从芥川龙之介的自杀遗书中引来的，芥川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结果，这位作家３５岁便自杀身亡了。川端不赞赏自杀行为，但又歌颂自杀，他举一休和尚为例，曾两次自杀，为在内心的矛盾中实现人性的彻底解放。

　　由一休的为人，自然而然地过渡到谈宗教——佛理和参禅，后者关键在“悟”，自己悟，悟了却不说，或无可言说，“不立文字”，而在“言外”，“达到维摩居士的‘默如雷’的境地”。

　　一休的另一首道歌：“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通感式的禅悟，正体现了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笔”的理论，其实是照搬中国画的要旨：“以白计黑”、“一以当十”，简约的“一”，可包蕴其“十”。中国的盆景、插花，是日本花道、茶道和园林建筑的源头，要讲究得多，如果读李笠翁的《闲情偶寄》便知端倪。日本的庭园，其“适园法”哪里及得上苏州园林？哪里及得上我国元、明时代的倪云林、石涛的粉本设计呢？

　　文章于是转而写日本的茶道、花道，以及伊贺陶瓷，又从插藤花讲到平安朝古典文学，紫式部和清少纳言，《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然后又转回来，回到文章开头所引的镰仓时代的和歌。最后的结论是：日本的精神即“空”或“无”，（祖师爷乃我国的“老、庄”无疑）。川端自说思想虚无，不类同于西方的虚无主义，而是一种禅宗的哲理。

　　这篇散文，应为论说的随笔，文字清新可诵，却并非妙不可言的。若论川端的纯散文，当推《初秋四景》。不过此文论及禅和生死，谈到日本作家的自杀，倒是别的国家少有的事。川端步芥川之后尘，得奖后反而要含煤气管自尽，不知在他临终的眼里看到了什么？看到无边无际的洁白的雪国之死的寂福么？

（责编：张中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