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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们一家独居丛林的缘故,我的童年比较起来是极其孤单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最不寂寞的。因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接触一些动物,在无边的林子里玩耍。而那时的人群在我眼里常常是可怕的,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有多么不善甚至恶毒,我是充分领教过的。
除了在野外看到一些动物,比如各种鸟雀和四蹄小兽之类,再就是养一只狗和猫了。
林野中的动物虽然种类繁多,却不能够随意亲近。它们无论如何还是不能相信有人会对其友善,总是充满了警醒和提防。这在动物来说当然是完全没有错的,只是让我感受了极大的委屈。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它们的友谊,并且永远不会背弃和伤害它们。可惜这种想法无法表达,我们之间没有通用的语言。但好在我的这种遗憾在很大程度上由猫和狗给弥补了。它们可以与我依偎,相互之间久久注视,它们甚至能够确凿无疑地听懂我的一些话。
我们那时对于猫和狗是家庭成员这种认识,绝没有一点点怀疑和难为情。因为我们一家人与之朝夕相处,我们从它们身上感受到的忠诚和热情、那种难以言喻的热烈而纯洁的情感,是从人群当中很少获得的。就我自己来说,当我从学校的批斗会上无声地溜回林子里时,当我除了想到死亡不再去想其他的时候,给我安慰最大的就是猫和狗了。它们看着我,会一动不动地怔上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挨住我的身体。
猫和狗的眼睛在我看来有无尽的内容。这是神灵从陌生的世界里开向我的两扇窗子。它们没有对我发声,可是我真的听到了也看到了。于是我常常就对它们诉说起来,说个不停。它们倾听的样子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我认定了它们的纯洁善良,世上的任何人伤害它们,在我看来都是最为残忍的行为。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期,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上边传来了打狗令。一开始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在说,几天后竟然得到了证实。母亲和外祖母的脸色变了。她们都不敢看我,就像我不敢看她们一样。
显然,这是我和我们全家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一位情同手足的伙伴,对我来说等于临近了世界末日。它看着我,又看看全家人,泪水盈眶。它的聪慧使其预先感知了一个残酷的结局。
打狗令规定:养狗的人家必须在接到命令的第二天自行解决,如果超过期限,就由民兵来办这件事。
母亲和外祖母躲到一边去商量什么。我知道她们什么办法也不会有。我在她们走开的一会儿却打定了一个主意:领上我们的狗远远离去。去哪里?不知道。去一个能够让狗活下去的世界。天底下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吧,那儿不论多么遥远,我都要找到它。这个决心比铁还硬,竟使我一时忘了其他,丝毫也不去想家里人会怎样发疯地找我。我只想和我的狗在一起,只想让它活下来。
我领上狗走开,进了林子。似乎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就溜开了。我在前边跑,它就紧紧相跟。这是一条逃命之路,它当然完全知道。我跑得很快,只偶尔回头看它一眼。它不像往常那样时不时地跑到前头,而是一直跟在后边。它越来越不愿跟上来,这种情况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我发现已经接近了一条河流,这条河离我们的住处仅有三公里,可感觉上河的对岸就是外乡了。
一丛丛绿色掩着它的身影。我再次回头时竟没有找到它。我呼唤了一声,没有回应。我慌了。它会迷路吗?它又为什么不再跟从?答案只有一个,即它留恋着丛林中的茅屋,认定那儿才是它的家。它终于察觉了我们这次走得太远了,尽管这是一次逃命之旅。
我紧咬嘴唇。回返的路上,我在心里一直呼唤着它。可我并没有喊出声音来。因为我明白,它从很远的地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足可以辨别了。它不愿转来,那是因为它已经打定了回到屋的主意。
可是家里仍然没有它的身影。母亲和外祖母定定地望向我。后来是外祖母先开了口,问我们刚才去了哪里?我没有回答,只在屋里屋外大声呼喊起来。没有任何回应。
天黑下来,离我们茅屋不太远的那个小村里传来了一阵阵狗叫声。那是让我心惊胆战的声音。
母亲说:民兵等不及了,他们提前去了那个村子。
果然,从天黑到黎明,林子外面的狗吠声再也没有停止。一夜之间,不知有几拨民兵拥到林子里来,他们背着枪,厉声追问我们的狗哪里去了?当然不知道。我只希望它长上了翅膀。
一连多少天,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不论是到林子里干什么的,脸上都有一股杀气。他们不问自答地叙说着耳闻目睹:不远的那个小村里,不知谁家动手杀死了自家的一条狗,接着全村的狗就乱起来。它们只要是没有拴起的,就蹿到了村头,然后汇合一起向林子深处跑去。也就在这时候,得到消息的民兵就扛着枪棍包抄过去,最后将一群狗围在了林子边上的一个小沙岗上……
我突然想到它就在它们之间。
事实果真如此。不久小村里的人证实:当各家去寻领自己被打死的狗时,唯有一条狗是没有主人的。民兵收走了它。他们描述了它的皮毛花纹。是的,确凿无疑。
它在逃离中汇入了同类。它在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是出于一种毅然自决的勇气,还是对我们全家的怜悯?这个问题让我一直费解。
记忆中,每隔三两年就要传下一次打狗令。它总是让人毫无准备,突然而至。每一次骇人的消息。都不必怀疑,因为谁都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同时感到空气在打颤。
选自《文学界》2011年1期
原刊责编 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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