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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鲜花和植物,即便不逢节日,每年也总有一些时候到花卉市场去买花,给自己,或送朋友。北京有很多大型的花卉市场,我常去的那几家,由盆栽植物列成的长龙似的一排排通道一眼望不到头,常使我觉得就像走进了停靠着许多绿色火车的大站台。在节日里,这些市场还会增添很多花卉品种,比如现在就有法国人喜爱的郁金香;初夏时节还会有被凡高画过的、同时也是法国国花的鸢尾花,让人感到神奇。这里我并不想对大家过多介绍花卉市场的热闹、丰富,我注意到的是卖花人和他们手下的商品——花之间的某种关系。
从前我一直以为,卖花的人因了常年和花朵、植物在一起,面容应该是从容而有生气的,性情也多半会诚朴、安静。但是我在很多时候遇到的卖花人并非如此。他们急躁,冷漠,不诚实。面对你感兴趣的一盆花朵或绿叶植物,茉莉花、君子兰或者龟背竹、巴西树,他们不耐烦向你介绍这些花朵树木的脾气秉性,只急于那些花的出售。当你再三追问该如何养护即将买回家去的花朵,比如浇水的间隔时间,还有哪些花喜欢日照,哪些花喜欢阴凉……等等,他们的回答则经常含混不清,他们会应付、甚至打发你似的说,怎么养都行,怎么浇水都行。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侍弄着手下尚未出售的花。他们忙着往君子兰肥厚的叶片上涂亮光油,又拿起喷壶往一株名为龙血的树上喷洒叶绿素,接着再给茶花和“仙客来”的盆子里施一点花朵鲜艳剂。经过几番化学喂养的花朵们果然精神非凡,伸着脖子摇晃着油汪汪的头,呈现出某种突击出来的不自然的亢奋——宛若刚刚吸食过摇头丸之类吧?当然不会!
很多次,我买回家去的盆栽花或者树,一个月内就死了。而那些卖花人曾经告诉我,这些木本的植物可以一年年地活下去。还有一盆名叫瑞典口红的吊兰,柔韧的枝条上缀满毛茸茸的绿叶,卖花人让我耐心等待绿叶中口红(小红花)的绽放,但此花买回家不出七天就已故去。我清理死亡花朵的花盆们,才发现原来那些花盆里几乎没有土,垫在盆里的是块状的白色泡沫塑料,那些活生生的植物的根,实际上是插在了这些泡沫塑料里。然后卖花人再往花盆表面盖一层浅浅的、象征着土的土。再去买花时,我向那些卖花人揭发了他们埋在花盆里的“阴谋”,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土很贵呢,搬动起来也很重。如果我坚持要他们把花盆里的泡沫塑料拿掉,换上真实的土,他们便表现出明显的厌烦,且怨忿之情立刻挂在脸上。好像由于我这样一个顾客的多事,搅了他们划算的买卖。这更坚定了我的推测,我感觉,这样的卖花人,他们对花朵、绿树不仅没有起码的怜惜,他们对花木简直是心怀着某种粗暴的憎恨。他们忙着为花朵“涂脂抹粉”,往花盆里塞泡沫塑料,盼望的只是让亢奋的花、树快速吸引顾客,再让被买走的花、树说死就死。倘若花朵茁壮,树木平安,卖花人赚钱就失去了速度。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趣。这是一个喧嚣的、求快的时代,花朵也喧嚣。这是一个不求甚解的时代:花卖了,花插在塑料上了,花死了,与我何干?而我们的有些文学,因了时代的种种诱惑和市场的高声催促,又正如那些涂亮光油,打叶绿素,铺泡沫塑料的盆花一样,亢奋、光鲜,却说死就死。我们的有些作家,也正像一些这个时代特有的卖花人一样,每天繁忙地鼓捣着文学“花盆”,却并不爱花,甚至对它急躁,冷漠,不诚实。
新年时我读到法国作家热拉尔•马瑟先生的散文《年轻人与死神》,其中有一小段叙述令我感触深刻,他写道:“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再次领略到东方人描写命运的方式:没有长篇累牍的叙述,只有一个悄悄的手势或几颗书法字。命运的警示似闪电一划而过,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我注意到的是作家用几“颗”书法字来形容东方的文字,而不是几行、几段、几串、几磅。在这里,“颗”得到了强调,我突然意识到这强调的宝贵——我的母语,汉字的宝贵。一颗珍珠,一颗钻石,一颗种子,一颗星星……一颗汉字。进而我想到,我们必须重视文字和语言对于一个作家的宝贵。那些打动我们灵魂、呼唤我们思想的文字不可能是涂满亮光油的、扎根在泡沫塑料里的植物,它们的根系只能谦逊而执著地深埋在厚实的泥土中。就作家所应秉持的信念而言,文字有时的确比生命更重要。不要像卖花人打发花朵那样慷慨“施肥”,不要优待的虐待。面对有难度的文学,有时我们同样需要节制和吝啬,需要尊重文学的本意,就像卖花人应当尊重花朵生长的本意。
今天的社会为什么需要文学?今天的读者为什么要读诗和小说?也许那是因为文学能够呼唤出潜伏在你心中诸多你所并不深知的情绪,从而激起你多样的思想或某些隐秘的关感。你因思想而欢愉,你因欢愉而思想。这时的思想就如中国诗人西川所言:“思想不是填空练习,思想是另起炉灶。思想到极致的人,即使他悲观厌世,他也会独自鼓掌大笑。”
若真能如此,就算全球最年轻的亿万富翁扎克伯格所创办的facebook(中国译为“社交网络”)以每个月2500万加入者的速度递增,就算全世界已有6亿活跃人数被facebook的梦想和价值所吸引,面对如此蓬勃的“注意力经济”,文学的前景也不一定太过糟糕。但是,当作家不断企图用如前所述的那些“文学花盆”来打发读者时,文学首先会向作家说再见,接着作家将会被今天的每分钟都有新创意的社会所抛弃。
因此我说,作家要有文学野心,同时要对自己充满警惕。
选自2011年2期《南山湖》 原刊责编:安 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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