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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母亲/李修文

点击率:1911
发布时间:2021.10.15

农历大年初七,夜深了,小雨不止,阳台上的花倒是开出了几朵,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一阵男子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我隔着窗子向外看,四处都黑黢黢的,终究一无所见——这是武汉因为瘟疫而封城的第八天,我早已足不出户,所以,我注定了只能听见哭声,却看不见哭声背后的脸。临睡之前,在一连多日的骇人安静之中,我又看了一个视频:一位感染上瘟疫而死去的母亲被殡葬车运走,她的女儿一边追着车向前跑,一边哭喊:“妈妈,妈妈!”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想念母亲。

夜来幽梦忽还乡。在梦里,漫山遍野都是母亲:幼时坐客车去县城里看父亲,只差五分钱,车费终于没有凑够,我们被赶下了车,一边走,母亲一边哭;少年时,月光下,我守在稻田的边上眺望着母亲,她将通宵不睡,连夜收割完整片稻田,就算她与我相隔甚远,微风也不断送来了她的汗味;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年过完之后,我要再去长春,临别时拒绝了她的相送,但是我知道,她一直跟在我的背后偷偷送我,我一回头,她便跑开了。其后,还是在梦里,我忽然开始上天入地,火车上、大海上、新疆边地、沪杭道中……我一步不停,四处游走,但是,处处都站着母亲。

此中情形,白居易早就写过了:“鹅乳养雏遗在水,鱼心想子变成鳞。”他是在说:为了让儿女紧随在自己的身后,鹅会将自己的食物嚼碎之后遗落在水面上,而水中之鱼一心只想着仔鱼的身上长出鳞片,唯其如此,它们才能算作长大成人。是啊,只要雏鹅还没跟上,仔鱼尚未生鳞,母亲们便喊也喊不走,推也推不开。所以,管你是在杀伐征战,还是正落荒而逃,反正漫山遍野里都站着母亲,她说你受了苦,你便是千藏万掩,终究也是瞒不住,由是,古今以来,多少笔下云蒸霞蔚之人,只要念及母亲,全都变作了答话的小儿,问你吃了没吃,你就乖乖答吃了没吃,问你暖还是不暖,你就好好说暖还是不暖,再多的花团锦簇,都要听话退下,到了此时,那一字一词,不过是母亲让你咽下的一饭一粥: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怨风尘。


写下这首《岁末到家》的蒋士铨,与袁枚、赵翼共称为“江右三大家”。其母钟氏,绝非目不识丁之人,自己也写有诗册一卷,且律儿甚严。因为家贫,自他4岁起,母亲便以竹篾为器,教他识字,到他10岁,为防他成为膝下之儿,母亲竟怂恿父亲,将他绑在马背上,跟着出门谋生的父亲遍游塞北苦寒之地。出门之前,母亲特地嘱咐他,在路上,不管遇见何等险阻,绝不作惊人之态,绝不发惊人之语,如此,见识方能积成气节;男儿之身,才能安得下一颗男儿之心。果然,就算后来蒋士铨被授翰林院编修,一生作诗也去空疏尚白描,而独重“忠孝节义之心,温柔敦厚之旨”。除了这首尽显人子之心的《岁末到家》,春愁与秋望,灾害与流民,他一一写来,如说家常却莽莽苍苍,实在是母命难违,也从不愿相违,越老,10岁出门前母亲说过的话便越清晰,它们在他的诗里住了一辈子。

晚清之时,翰林院也有一位编修,名叫周寿昌,忠直耿介,无论何人,但凡事谬,皆敢犯颜,即便面对烜赫一时的名将赛尚阿,他也直接表奏朝廷,怒斥其作战不力。如此之人,必是群小之忌,非得要除之而后快不可,众口铄金之后,黑的白的全都被涂抹到了他身上,一时之间,人皆不敢近。恰在此时,周寿昌写给母亲的那首《晒旧衣》却不胫而走,多少人读之泣下,这才终于有人站出来表奏朝廷,为他说公道话。这首《晒旧衣》,由此在天下传诵,更是引得当年清明时,诸多不识一字的百姓请人将其写于纸,再焚烧在至亲的坟头:


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

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亲旧线痕。


妈妈,三十年了!你给我缝制的粗绨衣袍一直还在,衣领已残,衣袖虽破,一手触及,却仍有你的体温。妈妈,就算我想将它重新缝补,终究不忍也不敢轻易地将它拆开,只因为那里有你缝补过的痕迹啊妈妈!这一切,多像唐朝福建的第一位进士欧阳詹所言:“高盖山前日影微,黄昏宿鸟傍林飞。坟前滴酒空流泪,不见叮咛道早归。”——妈妈,你看见了吗,黄昏来了!高盖山前的日头也快要看不见了,可是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你,满山的林子里,只有回巢的鸟在飞来飞去,你在哪里呢?怎么再也听不见叮咛我早点回来的声音了呢妈妈?

所以,和他们相比,我是多么幸运啊,就在刚才的梦境里,稻田边上,我睡着了,猛然惊醒,这才看见,月光也消失了,微风变作了大风;我站在稻田边四顾,全然看不见母亲的身影,一下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举步便在稻田里狂奔起来,脚底下,湿漉漉的泥巴飞溅,纷纷扑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可我什么也顾不上,一意向前,跑两步,再站住,之后又再向前跑,只是母亲在哪里呢?天可怜见,就在我哽咽着几乎要大声哭喊的时候,大风重新变作微风,又送来了母亲的汗味,我循着那汗味上前,一路都踩在母亲刚刚割倒的稻子上,眼泪却终究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也因此,世间虽说多有堪怜之事,其中最是堪怜的,却是那些终其半生一生都在寻找母亲的人。譬如苏曼殊,其人身世,半生成谜,在故国,他是六亲不认的庶生子,年岁及长,他这才知道,就连庶母也并非自己的生母,直至25岁,他才东渡日本,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母。其后,谒母几令成病,倏忽之间,他竟七次探母,每一回相别,都是欲狂欲死,哪怕别后,他也要假托母亲之口来作诗:“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更有瞿秋白,其母在贫病之中不堪羞辱而吞火柴头自杀之时,年仅41岁。闻讯归来,跪倒在母亲身边的瞿秋白写道:“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自此之后,要我说,这位历劫之子其实早已定居于孤寒之中,诸多因缘与生死,在母亲谢世之日便已一一了结,既然已经了结,眼前所见,便无一是苦,也无一不是苦,只不过,就算如此,心中到底还是有一桩事放不下,那就是母亲死后迟迟未能下葬。在写给羊牧之的诗中,这个在未来哪怕死到临头也要沉溺于集句之戏的人,照旧显出了一颗欲了未了之心:


君年二十三,我年三岁长。

君母去年亡,我母早弃养。

亡迟早已埋,死早犹未葬。

茫茫宇宙间,何处觅幽圹?

荒祠湿冷烟,举头不堪望。


子别母尚且如此,母别子又当如何?唐人李贺李长吉,天生“鬼才”,却只得年24岁。其母郑氏,儿丧之后,痛不可当,几无生念,恰在此时,半夜残梦之中,她又见到了儿子。儿子告诉她,自己之别母而去,不过是天庭里新添了一座玉楼,天帝令众仙作文以志,皆不能令他称意,故而将儿子从凡间招入天庭,现在,赋已成矣,儿子也已位列了仙班,不信你看我生前诗文,世人皆言我“贺诗清峭,人物超迈,真神仙中人”,如今,我不仅没有受苦,反而归于了无尽清虚,真可算得上是难得的圆满——这幻梦一场,是为名典“玉楼赴召”。杜牧逢人便会说起,李商隐甚至将其写进了《李贺小传》,说到底,都是因为不忍,都是因为要代替李贺紧紧抱住尘世里凄凉的母亲。

说回阳间尘世,安史之乱中,李白也亲睹过送别儿子的母亲:“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宋亡之后隐居不出的于石,在诗中记下过一位被夫家驱逐的年轻母亲,她一边哭行一边回望尚还幼小的儿子:“尔饥谁与哺,尔寒谁与衣。明年尔学行,谁与相提携?”还有元代的与恭和尚,纵算有佛法庇佑,人子之心仍然像大雁一样从寺庙里飞出,在母亲去世后的茅屋之上高旋不止:“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去年五月黄梅雨,曾典袈裟籴米归。”更有常州黄仲则,年仅四岁,父亲便别妻弃子,撒手西去,此后全赖母亲扶持养大,虽说出世便有一身少年豪气,终敌不过世事寒凉,少年变作中年,豪气渐成穷酸气,瞿秋白论及他时有云:“词人做不得,身世重悲酸。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到头来,浑身命数一如其师邵齐焘所说:“性本高迈,自伤卑贱,所作诗词,悲感凄怨。”如此一来,时运断绝,他便不得不一次一次拜别老母,四处飘零谋生,才能换回活命的口粮,也因此,其诗《别老母》一出,虽说通篇都是苦寒之语,却叫天下里多少四处奔走又一无所获的儿子们鼻子发酸,背过了身去?正所谓,“唯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一切奔走、徒劳和欲走还留,全都被他说中了: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就是这样:天底下的忠臣孝子,及至贩夫走卒,又有哪一个,或是危急之间,或是一场生涯的真相大白之日,不想重新做回一条细线,再被母亲穿进手中的针孔呢?明末之际的史可法,困守扬州,先后五次拒绝清军劝降,最终大势难支,破城之日近在旦夕,城破之前,他给母亲写下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儿在宦途一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远于定省,不忠不孝,何颜立于天地之间!今以死殉城,不足赎罪。望母亲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儿在九泉亦无所恨。得副将德威完儿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此一封信,悲意难禁,却又有无尽的慷慨之气溢出纸外,当时后世,但凡读到,有几人不为之哽咽,又有几人不为之胆色一壮?城破之后,史可法被押解至清军统领多铎身前,拒降数十次之后,引颈受戮。因为天气炎热,尸首很快腐烂,直到无法辨认,以至于战后无法收尸,只得以残存衣袍下葬——人间与天上,草木和禽兽,你们何曾有知,离他死去相隔未远,督师白洋河之时,他还写下过给母亲的诗?


母在江之南,儿在淮之北。

相逢在梦中,牵衣喜且泣。


这一首《忆母》,只有寥寥二十个字,不说儿之将死,只说母亲的喜且泣,句句都是白话,字字里却有乱世:是啊妈妈,莫怪我们只能在梦里相逢,只因为,我除了是你的儿子,还是这满目乱世的儿子!事实上,比写下这首诗更早一些时候,史可法以大学士督扬州,恰逢明将左良玉以清君侧为由进犯南京,史可法只好回师勤王,当他渡江而归,抵达燕子矶时,左良玉早已望风而逃,而扬州势急,他也只好片刻不留,重又挥师渡江至扬州。在燕子矶,当他倚马北望母亲居处,举步难行之际,还曾留下过一首《燕子矶口占》:


来家不面母,咫尺犹千里。

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


两首诗,四十个字,八十年之后,被那位写下过《岁末到家》的蒋士铨读到,恻隐终究难消,径自上了梅花岭去拜谒史可法的衣冠冢。其时乾隆十一年,蒋士铨春闱落第,归途中恰好路过扬州,上了梅花岭,只见残阳如血,人迹与残枝双双萧瑟,满目里惟有孤坟一座,念及阳世之人归家尚有母亲倚门而望,孤魂野鬼却只能在江山易主之后的残山剩水里望江而哭,又念及苏轼名句“岂似凡人但慈母,能令孝子做忠臣”——我的儿,你且行且去,是在尘世做人,还是在地下做鬼,为娘的,什么都遂了你,你要糖,我便给你糖,你要亡,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铁定了心非得要亡,那么,我,也许你去亡。是啊,梅花岭上的蒋士铨所亲近的,不仅仅只有一个孤臣孽子,更有孤臣孽子的母亲,她也会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孤臣孽子的母亲。是为此故,写下《梅花岭吊史阁部》的蒋士铨竟然一反其崇直尚浅之风,尽显激昂之气,开篇即直斥了致使一位母亲丢失自己儿子的南明弘光朝廷:“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而后才说:“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

——写至此处,天快亮了,而我依然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思念过母亲。

在幽暗的天光下,我看见阳台上的花朵旁边又多出了一颗花苞,然而,花苞边的枝叶,被风吹动,死死地按压住了花苞,就好像,既然知道灾难近在咫尺,母亲们使出了全身力气,这才惊慌失措地拦下了非要出门的儿子。恰在此时,楼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知道,这个婴儿的母亲,那个年轻的见人就点头的姑娘,因为成了这场瘟疫的疑似患者,此时,一个人正关闭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自行隔离,所以一连好几晚,一到后半夜,整栋楼里都会响起这个婴儿的哭声,此中情形,多像清朝女词人倪瑞璿的忆母之诗:“河广难航莫我过,未知安否近如何?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可是,今晚却有不同,婴儿的哭声之后,我竟然听到了他的母亲,那个见人就点头的姑娘的哭声。猝不及防地,我的心骤然一紧,终究还是放下了心来,随即,我便听到了那姑娘的笑声,之后,那姑娘再接着哭,接着笑,终于还是号啕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结束了隔离的母亲,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儿子身边。

妈妈回来了!还有,妈妈笑了!幽暗里,我的鼻子也在发酸,记忆却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往了各个与母亲相见之处:还是在幼时,母亲为了补贴家用,挑了一担子的面粉去汉江对岸的镇子上售卖,我也跟着她,亦步亦趋,雾气太大了,上渡船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她,突然又听见有人落入江水的声音,一下子,我被惊慌裹挟,大声呼喊着母亲,却听不见她的一句应答,我便一边喊,一边在雾气中的人群里横冲直撞,也不知道喊了多久跑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回头,恰好看见了笑着的、刚刚从江水中爬上船、全身都湿透了的母亲;前些年,正在我债台高筑之际,父亲生病了,我和母亲全都在北京的医院里陪护,每天中午,母亲都会去食堂里打饭吃,只是每一回都回来得特别晚,这天中午,因为她回来得太晚了,所以我便去找她,半路上,手机响了,我仓皇着去找了一处避风之地接电话,哪里知道,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用开水泡着剩饭吞下的母亲,刹那间,我呆若木鸡,然而,此中所见,早已被黄仲则一言道尽——“此时有子不如无”——所以,最后,我并没有上前惊扰,而是跑回了病房里去等她,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她挂着一脸的笑回来了。

——写至此处,天已经蒙蒙亮了,妈妈,此时此刻,如你所知,灾难还在继续;如我所见,阳台上的花苞仍然迟迟没有打开。好在是,那啼哭的婴儿已经重新在母亲的怀中入睡,我也要睡了妈妈,但愿不要一觉醒来再看见殡葬车,再看见有人追着殡葬车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


——选自《芙蓉》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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