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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晶莹的泪珠
我那巴掌大的小山村,像一只豁牙的破碗,盛得下我童年的所有欢乐,盛得下祖祖辈辈流淌在山山峁峁上的汗水,却盛不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它就在我的心里滚啊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凝神沉思的时候,在独步幽径的时候,从少年滚到中年。终于有一天,它涨落成肆意的潮水,满满地溢出来,漫过了尘世的喧嚣,漫过了快节奏奔走的步伐,最后,要淹没我那洁白的稿纸了。
学校是巴掌的纹理里一颗小小的痣,紧邻着的三个村的孩子们都在那里读书。请假是很随意的事,委托一个要好的孩子给老师说一声就行了。如果家长恰好在学校对面的山梁上挥舞着锄头劳作,就对着操场上散步的老师吼一嗓子:“噢——老师,我们家孩子请假了——”请多久,家长不说,老师也不问。请假对我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上三年级时,我的父母干脆一劳永逸,给我请了两年半的长假。为什么请假?地里的庄稼像襁褓中哭泣的婴儿一声声揪扯着他们的心,而我那三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弟弟急需要人照顾。十一岁的我义不容辞地当上了这个迷你幼儿园的园长。不久幼儿班又转来了新学生,隔壁大婶把她的小女儿委托给我,匆匆奔山里去了。
墙角移动的影子是时钟的指针,我每天按时给孩子们焖黄米粥,负责做一大家人的饭。十一口人的饭哪,我提起那口沉甸甸的大铁锅,就像一只瘦小的蚂蚁搬运一颗硕大的粮食。如果柴草潮湿,燃不着炭火,我就在滚滚浓烟中大声哭泣,下弦的月亮如果肯亲吻我的额头,那我一定是包公无疑了。我别出心裁地给孩子们改善伙食,却误将大婶送来的一碗荞面当成白面拌成了疙瘩汤,我们都吃得有滋有味,妈妈回来却好一顿责备,说孩子们迷迷瞪瞪的,都是荞面糨糊吃迷糊了脑子。我还会制作美味的零食,将沙土倒进热锅里,炒出香喷喷脆生生的豆豆。没事的时候我就带着孩子们咯嘣咯嘣地嚼着豆豆在大门口转悠。
大门口的那棵槐树开得热热闹闹的时候,地里的农活更忙了,大人们就像陀螺一样在地里团团转。寂静的小山村,似乎只听见我们嚼豆子的咯嘣咯嘣声,鸡鸣狗吠声,鸟儿的啁啾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出门见山,见山开花,对面山上的野菊花静静地开落,门口那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似乎酝酿着一个甜蜜的梦。
一列队伍时不时打破小山村的宁静,他们风尘满面,步履疲惫。而牛驴似乎行走得更加艰难,它们的背上,大瓮套着小瓮,大盆套着小盆,形成沉甸甸的负荷。孩子们一看见远处山梁上移动的小黑点,就大声喊:“卖瓷的来了!”瓷器好啊,粮食装进去,老鼠咬不着,湿气潮不着,既保鲜又安全。他们卸下瓷器,坐在我家大门外的碾盘上招揽生意。饿了,拿起一个小瓷盆随便走入哪户人家,给女主人送上笑脸:“大娘,换一个窝头吧!”
而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像一片枯藤上的树叶。他背靠槐树坐着,脸上写满沮丧和忧郁。听人们议论,他的瓷器在半路上打碎了,连换窝头的小盆也没能幸免。我能感受到饥饿的利爪如何撕扯着他的心,因为我看到他的眼角包裹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我开始憎恨拴在旁边的那头驴子,它肯定是欺负没有经验的主人,故意尥蹶子摔坏了瓷器。就像我们家的老黄牛和黑毛驴,大人们使唤时,它们一副温顺服帖的奴才相,我放牧时,它们就露出了放刁撒泼的本性。撒泡尿的工夫就偷啃庄稼,我下坡去赶牛,坡上又走了驴,我就在坡上和坡下展开了拉锯战,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爸爸的责骂声像阵阵雷声从对面山梁上滚过来,庄稼主人的吆喝声又从另一座山头传来。鞭子的噼啪声给我的哭声伴奏,过路人也添油加醋:“嘿嘿,小毛孩,连牲口都欺负你!”现在,那头闯祸的驴子仰天长啸几声,它得意地笑呢!
也许,他太年轻,一心想证明给父母看,自己已经是家里独当一面的旗帜,想着赚了钞票给孩子买糖果,给妻子买漂亮的衣衫……他行色匆匆,甚至没来得及收拾好行囊。长途跋涉的艰辛以及路途上不可预知的困难都被美好的期待掩盖了。
现在,他茫然无助地坐在槐树下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却放不下自尊伸出乞讨的手,鼓不起勇气张开求索的唇。我和孩子们站成一排,悲悯地看着他,我手里的豆豆在口袋里攥出了汗水,却没有勇气给一个陌生人送上。就在这时,我那个最小的弟弟低头从口袋里往外掏,很快把小手伸了出去,掌心里滚动着几颗黄灿灿的豆豆。小伙子愣怔了一下,眼角那一大颗晶莹的泪珠瞬间飞珠溅玉般滚落下来,他用颤抖的大手接过小手里的豆豆,脸上紧绷的皮肤松弛开来,又弯下腰把我们撒落在泥土里的豆豆一颗一颗捡起来,嘴里念叨着:“看看,都撒地上了……”
四岁的弟弟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给那张枯叶般的脸重新点燃了春天,他精神抖擞了!满树冰清玉洁的槐花似乎也感受到了眼泪滚落时的震动,浓郁的香气氤氲了整个村庄。风儿醉了,癫狂地摇晃着满树银色的铃铛;枝头上的鸟儿醉了,一歪脑袋,吐出了一串亮丽的啾鸣;阳光醉了,将粉红的胭脂胡乱涂抹在我们脸上。
许多年过去了,那颗晶莹的泪珠一直在我心里滚动,他困顿的双脚是怎样翻越重重大山,回到日夜呼唤他的家园?小时候,常听大人们感叹:“出门人可怜哇!”然而,在茫茫的尘世里,又漂泊着多少个孤苦无依的灵魂?迷茫的心啊,希望有一缕风,能拂去你眼中的乌云;希望有一束光,能驱散你心底的黑暗;希望有一场甘霖,能滋润你干涸的心田。弟弟小手心里那几颗黄灿灿的豆豆又在我眼前滚动,世界有爱,一颗小小的豆豆也能孕育出绚丽的花朵,繁衍出一个花团锦簇、阳光明媚的春天。
期待一场雪
北方的冬天,如果没有雪,就像青葱的年华里缺少了一场浪漫的爱情,北方的雪无需预约,它总会伴随着严寒的脚步姗姗而来。然而,今年冬天,雪似乎遗忘了北方的土地,时令已经过了冬至,天空里的云朵依然犹豫着,迟疑着。在道路上相遇的熟人,清清喉咙,舔舔干燥的嘴唇,微叹着互答着:“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树木伸出枯瘦的手,等待着雪花丰腴它们的身姿,点亮它们的妆容。山峦瑟缩着皲裂的肌肤,等待雪花给它们披上盛装。
我在期待一场雪,因为雪天的那个故事一直温暖着我邈远的记忆。
去年冬天,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我忽然心血来潮,要把我那一头永不驯服的羊羔毛般的自来卷发烫成柔顺飘逸的秀发。我哼着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理发店走去。天空中零星的雪花似乎也为我的奇思妙想兴奋不已,调皮地钻入我的脖颈,挠一下痒痒。
理发店里,一位帅气的小伙子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看着他那稚气未脱的脸,我犹豫了:“你……能行吗?还是让你们老板来吧!”小伙子“啪”的拍一下胸脯说:“大姐,你就放心吧,做出来你就知道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娴熟的动作让我彻底放了心,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姐,再等二十分钟就好了。”我静静地坐着,美好的期待就像无数洁白的雪花在脑海中轻盈地旋舞,我仿佛看到了朋友们见到我时瞬间闪亮的眼神,走上讲台时学生们“哇呜”的惊叹声,风和阳光在我的发间起舞,雪花轻轻坠落在我的发梢,倏然飘落……
“大姐,该洗发了。”小伙子说。当头发上的水分终于被吹干,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的心猛然被拉紧了,急忙戴上眼镜,我的尖叫声让理发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我的头发就像一丛旺盛的沙蓬草,肆意扩张着它们的领地。我摸摸头发,早已僵硬而干枯。小伙子手里的吹风机停在了半空,局促不安地看着老板严峻的面孔。想起明天要开会,上课,参加同学聚会……想起许多眼神,嬉笑的,窃窃私语的,惋惜的……我终于按捺不住,一团怒火冲口而出:“头发做成这样,你让我明天怎么见人啊!”他的脸憋得通红,嗫嚅着说:“对不起……”老板的安慰,小伙子的道歉,都被我的愤怒远远地弹了回去,我铁青着脸夺门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迷茫了我的双眼。这时我才想起由于一时气急,钱也忘记付了,“哼,谁让你做坏了我的头发!”我飞起一脚,将一团积雪踢得四散。多么怀念我那一头羊羔毛般的自来卷发啊!
夜晚,我辗转反侧,忽然想起自己打工的一段经历来。大二放寒假时,为了赚几个学费,我没有回家与父母团聚,在榆林的一家宾馆打工。早晨打扫卫生时,我端起一盆洗脸水就朝楼下泼去,就在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手里的脸盆“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楼下的一位中年男子落汤鸡似的仰起头,暴怒地盯着我,随即就像一股旋风顺着楼梯卷上来,冲着我挥舞着拳头咆哮,我的脸一定苍白极了,嘴里重复着:“我给你洗衣服……我给你洗……”这时,老板走过来了,我多么希望她能站在我面前,劝说一下青年也好,可是,她却背抄着双手,冷笑着摇晃着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就在我茫然无助之时,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喘息着爬上楼梯,一边将他们的儿子拽下楼梯一边说:“走吧走吧,看把娃娃吓成甚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那一双苍老的面容犹如一星跳动的烛火,为我抵挡着生命中的寒流。
也许,那个小伙子会受到老板的责备,会被扣掉工钱,甚至会被辞退……如果他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溢满思念的脸上一定要泪水横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走向理发店,推开门的一瞬,我看到了老板诧异的眼神。我把钱放在柜台上,对呆立在一边的小伙子说:“昨天太冲动了……”老板用颤抖的声音说:“大姐,让头发……再长两个月,我一定给你做得好好的。”
天放晴了!雪花在大地上铺上了洁白的信笺,等待人们抒写美丽的诗行。第一缕朝晖在雪地上涂抹出淡淡的红晕;一对恋人手挽着手走过,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爱情诗;路边,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笑眯眯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那是孩子们用稚嫩的手写出的童话故事;树木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横三竖四地插了满头的花朵;另一家理发店的门口,两个小伙子将雪球互抛在对方的脸上身上,青春的激情随着雪花飞溅;小狗也来凑个趣,在雪地上踩几朵梅花……忽然觉得,我那沙蓬草似的头发在圣洁的天地里变得柔韧而美丽!
往事如洁白的雪花洒落在我的心灵深处,将我的灵魂洗涤得洁净无尘。我期待一场雪,虽然雪携带来的寒流像一条冷酷的鞭子抽打着北方的土地,但是,只要怀揣一颗善良的心,再冷的冬天,也会因爱而温暖倾城。
镇川印象
初冬时节,干硬的风掀去黄土高原五彩斑斓的外衣,莽原裸露出健壮的肌肤,而群山的雄浑与苍茫,村落的古朴与宁静,蓝天的空灵与高远,却一览无余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寒风就像贪婪的守财奴,肆意地搜刮着人们身体里宝贵的温度。然而,我们这一群执着的文人却像一群快活的山雀,早就整装待发了,冻僵的脸上洋溢着暖阳般的笑容,瑟缩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颗滚烫的心,大家互相招呼着坐上大巴,直奔那个叫镇川的地方而去。
车子驶入镇川街道,我透过车窗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不禁啧啧称奇,这个距离榆林市区60公里的小镇,竟然是一派繁华富足的景象,文友告诉我,镇川是全国有名的商贸重镇,素有“塞上香港”“旱码头”的美誉。虽然车子没有在镇川的街道上停留,我们只能走马观花,但是,浮光掠影般匆匆的一瞥,也让我记住了镇川的面孔:繁华,富足。
朱家寨的朱家大院是镇川的一张响亮的名片,在依山而建的窑洞群中,朱家大院俨然鹤立鸡群。推开虚掩的木门,绕过影壁,整个院落赫然呈现在眼前,十三孔高大气派的石窑分布于东、南、北三个方位,上院一色青砖铺地,下院用黄土堆垫而成。始建于1924年的朱家大院,历经风雨的剥蚀,已经失掉了华美的容颜,磨坊、牲口棚圈、院墙,已经颓圮不堪,但是,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们依然能窥见朱家在民国时代作为豪门富户的荣耀与辉煌。曾经,粉红的牵牛花越墙而开,瓜果蔬菜在菜圃里生机勃勃地生长,墙边的槐树开满了花朵,整个院落都被熏染得醉意朦胧;曾经,大门里外脚步杂沓,棚圈里牛马嘶鸣;曾经,屋檐下乳燕双飞,窑洞里灯火通明。如今,推开门,只有一位古稀老人迎接我们的造访。没有暖气,却因了窑洞冬暖夏凉的特点和满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使得窑洞里温暖如春。土炕、锅台、躺柜、红色的对联、墙壁上几张泛黄的全家福……都是陕北寻常人家的光景,恍若迈入自家的门槛,每一种物件,仿佛都张开温暖的双臂,等待着拥我入怀。
走出大门,一抬头,门口的一棵老槐树已经脱尽了叶子,犹自伸出光秃秃的枝丫,温柔地拥抱着一团空虚的鸟巢,老树知道,春暖花开时,鸟儿又会飞回巢穴,葱茏的绿叶又会密匝匝地将巢穴紧紧拥抱。这让我想起那位老人,他就像这棵老槐,发达的根系紧紧守护着脚下的这一方热土,而树身却向天空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朱家的子孙就像巢中的鸟儿,飞向广阔的大千世界,他们中的大多数身居要职,为国家奉献着光和热,而心之所向,依然是魂牵梦萦的故乡山水。
走进朱家寨村史馆,墙壁上醒目的朱氏家训映入眼帘:敬祖宗爱故土,孝父母报养恩,敦骨肉重亲情,睦族人和为贵……我恍然醒悟,这熟悉的字眼,是父母耳熟能详的教诲,一直植根于心灵深处;是一面旗帜,引领着朱氏后人走向一条光明的坦途;是润物无声的春雨,滋养着这里的高天厚土;是精神血脉,绵延于中华民族的灵魂里,生生不息。
在村史馆,我的一颗心被笑脸墙完全融化了,缺了两颗门牙的孩童,满脸皱纹的老人,健壮的青年,朴实的农妇……一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的眼前仿佛涌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它们齐刷刷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站在半山腰,和窑洞们一起静静地凝望着无定河,它们就这样深情地守望,已经守望了千年。曾经的无定河边,战鼓声声,烽烟四起,兵戈相接,战马嘶鸣。来到无定河边,每一个敏感的文人都会脱口吟诵晚唐诗人陈陶的《陇西行》其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奔流不息的无定河啊,曾使多少有情人眼成穿而骨化石!如今的无定河,早已“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如今的无定河,已经飘逸成一匹绸缎,唱响成几个音符,婉转成几段旋舞,迷离成一个梦境。我羡慕这些临水而居的人家,晨起时,推开窗,山峦、河流、田野、牛羊……纷纷扑入画中;月明星稀时,枕着涛声入梦,倾听细碎的浪花讲述河边久远的故事……
启程返回时,再次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我被眼前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了:硕大的落日悬在山峦的缝隙之间,晚霞的余晖将河水涂抹得金光闪烁,河边的芦苇在霞光中投射出美丽的剪影,晚归的牛羊还在安详地啃食荒草,树木们利剑般的枝干直插高远的蓝天……啊,镇川,你独特的魅力依然深深地吸引着我,黑龙潭的神秘,碗托、油干炉的美味……都在向我频频招手,召唤我再次走入你温暖的胸怀。
榆林蓝
一个长久盯着天空发愣的人似乎有几分傻气,我就是那个爱犯傻的人。在我眼里,天空是蓄满故事的宝库,只要风挥舞着魔术棒轻轻一点,所有的云朵就能演绎出千变万化的故事。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好奇地问:“天上有字呢还是有花儿呢?”
是的,天空是一本厚重的大书卷,那里日夜变幻着奇妙的文字。当第一缕晨曦掀开夜的面纱,天空打开了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诗意的境界。舒卷的云朵是文采飞扬的诗句,飞翔的鸟儿是活泼可爱的标点,善变的风是流动的思绪,升腾的雾气是朦胧邈远的意境……
天空真的有花儿呢,五彩缤纷的花儿,白色的云朵是洁白的棉花、搂抱在一起的雪花儿。晨光熹微时,夜幕低垂时,天空变成了花儿的海洋,火焰般炽烈的牡丹,金灿灿的菊花,紫色的薰衣草……我还看见了故乡山野里星星点点的野花,哦,云朵载着我的思绪飞回故乡浩渺的天空下了!
故乡的天空湛蓝而又深邃,没有一丝尘埃。我仰面躺在花草织成的锦缎里,看着洁白的云朵在深海般蔚蓝的天穹里悠闲地游走,听着牛驴惬意地咀嚼着青草,微风送来花草的清香和泥土的甘甜。四野寂静,能听见蝴蝶与花朵的私语,听见昆虫的村落里搬运粮食杂沓的脚步声,听见庄稼拔节时愉快的呐喊声。对面山坡上放羊人一声断喝,那群拼命追赶白云的羊群乖乖地聚拢在一起,听候主人发落。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我和小伙伴们兴奋地一边跳跃一边喊:“飞机飞机你停停,带上我们去北京……”看着飞机渐行渐远,我痴痴地想,飞机不能带我去北京,带我去最近的城市也好啊!
十几年后,当我真正在城里安家落户,城市的天空却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调,任是望酸了脖子,睁疼了眼睛,渴望的目光依然拨不开厚重的云雾,看不到可爱的蔚蓝。莫非是天空与这城市积下了太多怨恨,不肯给城里人一点梦想的色彩?即使是晴朗的夜晚,月亮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抡着斧头伐桂的吴刚累倒了吗?蹲在一旁静静观望的玉兔打盹了吗?就连星星也躲藏在遥远的天幕后,若隐若现,小时候躺在奶奶怀里数过的那些缀满夜空的小眼睛躲哪去了?我想,一定是我的眼睛高度近视,厚厚的镜片阻挡了我窥探星空的光芒。
当“雾霾”无情地击碎了人们疯狂的欲望时,我恍然顿悟,是川流不息的汽车放出的臭屁迫使蓝天捂住了口鼻,是工厂里排放出的烟雾熏黑了天空的脸,是肆虐的沙尘暴迷住了天空的眼睛,是人们急功近利的贪欲剥夺了天空本原的明朗与纯净。
忽然有一天,这个叫榆林的小城,它头顶的天空睁开了美丽的眼睛,那眼眸中的一汪碧蓝,蓝得让人屏住呼吸,蓝得让人灵魂震颤,蓝得让人心旌摇荡。游走的云彩白得耀眼,像一疙瘩一疙瘩棉花,像满树怒放的梨花,像癫狂飞舞的柳絮,像秋天满地的晨霜,像飞扬的哈达……白云飘过山峦,亲吻着山的额头;飘过树梢,在树枝上挂一缕轻纱;飘过河流,在清澈的水面上欣赏着自己的靓影;飘过广袤的大漠,在沙海里印出一朵一朵花的暗影……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喜欢看天的人,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蓝天牙牙学语,姑娘们仰起脸,一边拍摄一边惊叹:“好蓝的天啊!”小伙子们纵身一跃高高地跳起,仿佛要伸手抓住一大把蓝彩,老人们漫步在丽日晴空下,脸上挂满了幸福的云朵。
“榆林蓝”,是谁赋予榆林的天空这样一个明媚而温暖的名字?它回响在榆林的街巷,成了榆林人的骄傲,成了榆林的一张响亮的名片,我从“榆林蓝”中又找回了已经逝去的童年。
我经常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流云变幻出一幕幕精彩的故事。我看见我们放牧过的牛羊在山坡上安闲地啃食着青草;我看见爸爸手执犁铧仰望着饱含云情雨意的天空,微笑着,身后,一片白色的土豆花在风中摇曳;我看见爷爷站在粉红色的荞麦花海里,手搭凉棚望着天边的云,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爷给下点雨吧……”我和奶奶数过的星星全都跑出来了,调皮地冲我做鬼脸,月亮像初恋少女的脸,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看着“榆林蓝”,飞驰的汽车停下来,摇下车窗,让云朵流进车厢;匆忙的脚步慢下来,让小鸟衔走烦恼和悲伤;紧闭的窗扉打开来,让温柔的小星星住满房间。看着榆林蓝,心也被冲洗成蓝色的了,像小时候在纸上认真地画着天空那样,我拿起笔,写出新的憧憬:让风把我的愿望带到地球的每个角落:只要把每一颗星星,每一片流云都当作自己的亲人,天空就会多分一些蓝色给我们的城市,白云就会多逗留一些时间在我们的头顶,“榆林蓝”就会给我们最温暖的拥抱。
看 戏
有村就有庙,哪个村子周围没有几座庙呢?土地庙、龙王庙、大神庙……不知道它们从哪朝哪代起就站在山尖尖上、藏在山沟沟里。它们就那样默无声息地看着,看老了山,看老了水,看老了一代又一代人。庙也会老的,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只有村头石沟里的那座小庙不老,山泉日夜吟唱着从它脚下流过,牛羊贪恋着它周围的青草和菜地,香火在它头顶缭绕。
还要给庙里的神神唱戏呢!一年一度的大戏是全村最闪亮的主题。
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村里是请不起大戏班的,由村里的毛头小伙、大姑娘们组成秧歌队、排演二人台。印象最深的是《兄妹开荒》,没有戏台,没有幕布,没有音响设备。爸爸拉二胡,隔壁的二牛吹笛子,两位乐师共同组成了这场戏的乐队。主角是大哥和村里一位嗓音好的女孩子,大哥挥舞着一把镢头边唱边开荒:“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我认出那是爷爷砍柠条的那把老镢头,大哥的身子有些瘦弱,握镢头的手有点晃。送饭的妹妹挑着担儿来了,盛饭的陶罐儿有些面熟,肯定是我妈把盐罐罐倒腾出来了。演到妹妹唤醒哥哥吃饭的情景,只见大哥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唤着:“饭在哪里?饭在哪里?”一把抓起罐里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馒头碎屑乱飞。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二丫说:“不是演戏吗?怎么就真吃呢?”我的脸颊有点发烧,那年月,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和家里来客人时才能尝到白面味儿,大哥是想趁此机会多啃几口吧?
再往后,白面馒头也成了家常便饭,村里请得起大戏班了。在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的年代,唱戏的消息只需要放羊的一嗓子就从一座山头传到了十里八村。赶会的人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婆姨们思量着走亲访友增进感情;男人们打算拉着牛驴置换牲口;小孩子的心早就插上双翼飞到会场里的零食玩具上去了;姑娘小伙子们则摸着怦怦乱跳的心幻想着约会的情景;还有那善男信女们寄希望于神灵,祈福许愿,保佑全家四季平安……蜿蜒的山路上涌动着嬉笑的人流,循着青草味儿豆花香朝着锣鼓喧天的地方走去。
三天的戏期里,家家户户宾客盈门,客人多的人家意味着门户好。爸爸的好人缘在方圆几十里也是出了名的,因此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者皆是客,用门庭若市来形容毫不夸张。我真佩服妈妈持家的本领,应付自家十一口人的一日三餐本来就够劳累的了,外加这么多客人,却能做得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看戏的人自然也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小伙子骑在树杈上,老头老太太稳妥点,早早搬了小板凳去戏台前占个好位置。看得见的,个个伸长脖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戏台;看不见的,恨不得把自个儿变成一粒尘土,飞到台前去。唱的大多是传统剧目,如《打金枝》《铡美案》《六郎斩子》《下河东》《穆桂英挂帅》等。我也是戏迷,那舞台上华美的戏服、飞舞的水袖,含春的粉面、流转的眼波,都让我浮想联翩。婀娜多姿的旦角,威风凛凛的武将,气宇轩昂的明君直臣,无不让我魂飞目断。
在这穷乡僻壤,一场戏就是一次精神文化的洗礼。戏曲的精髓诸如忠勇爱国、刚正不阿、忠孝节义、矢志不移等优良品德已经深深地植入了乡民的心底,成为他们做人的基本原则。我亲眼看见村里两位老大爷因为地界起了争执,其中一位指着另一位的鼻子骂了一句:“把你个潘仁美!”被骂的那位一下子吹胡子瞪眼,两道目光变成两把寒光凛凛的刀子,大有将对方生吞活剥之势。对那些抛妻弃子、背信弃义的男人,找不出更狠的字眼咒骂,就一律冠以“陈世美”来平民愤。当然,如果有人被称为“包公”“穆桂英”“杨六郎”,那自然是喜不自胜的。
生活的变化真让人眼花缭乱,短短几年的光阴,小山村的面貌焕然一新。熠熠生辉的村委会办公楼,修缮一新的戏台,穿门而过的柏油马路,与群星互为映衬的路灯……可是村庄越来越空旷冷清,年轻人都跑到大城市打拼去了,只有寥寥无几的老人留守着寂寥的家园。然而,每到唱戏的时候,朋友圈火热地传递着消息:“看戏看戏,回家看戏!”于是,看戏大军浩浩荡荡向迢迢乡关进发。每年的这一天,我也不远千里踏上归乡的征程,既为排解心中的乡愁,也为传统文化加油助兴。
村民们再也不用摊戏钱,有那发家致富的好青年承包了戏班;婆姨们再也不用为操持大锅饭而发愁,村委会炖好了大鱼大肉恭候八方来客。可是每一个看戏的人还是会自觉自愿上布施,从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数目多少完全看个人意愿,俗话说敬神一点心嘛!我不是为了敬神,只为给生养我的故土注入活力与生机,给传统文化的盛宴添加一点作料和食材。
然而,看戏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电子产品充斥了人们的视野,传统戏曲备受冷落。偌大的戏台前只有寥寥几个发秃齿豁的老人在坚守阵地,他们高举着手里的智能手机,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笑眯眯地摄像发朋友圈。时代不同了,耄耋老人也与时俱进呢!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坐在老人们中间看一出完整的戏。看着戏台周围簇拥的豪车,我不禁哑然失笑,谁说没有观众,这些铁面的家伙不就是观众吗?还有静默的群山、摇曳的草木、调皮的风、闪烁的星群,都是忠实的观众。
如果老天不给好脸色,看戏的人就更少了,可戏还得继续演,演得一丝不苟,唱得有板有眼。有一年唱戏恰逢下雨,戏台前几乎没有观众,我也躲在家里和妈妈拉家常,听着响彻云霄的唱戏声,我问妈妈:“没有观众还唱个什么劲?演员不会偷懒吗?”妈妈说:“谁说没观众?神神一直在看戏呢!”妈妈说,有一年唱戏,就是这样的雨天,因为没人看戏,演员就开始懈怠,一个演员的眼睛忽然疼痛难忍,村民们就在背地里议论:“看看看,让你不好好唱戏,神神惩罚你了吧?”妈妈讲得言之凿凿,我却不由得暗暗发笑,世间本没有什么神灵,可在老百姓淳朴的意念里,神灵的眼睛无处不在,监督着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如果哪个人作恶太多,周围就会有戳着脊梁骨的咒骂声:“神神挖你的心呀!”
戏唱得再好,终归有曲终人散时。一辆辆汽车载着人群屁股冒烟都跑了,村庄又归于寂静。别急,明年唱戏还会回来,响遏行云的唱戏声是熟悉的乡音,一声声呼唤着游子的乳名:“回家看戏,回家看戏……”
父爱无痕
弟弟发微信告诉我:“爸爸说你都写了不少文章了,打印出来让他看看,爸爸眼花得看不见手机上的字。”我鼻子一酸,强忍住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我记得爸爸是有一副眼镜,两条腿都掉了,用一根细麻绳挽了一个圈,挂在脑后。可是爸爸什么时候眼花得连手机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爸爸从来不说,我竟然不知道。
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总是默默地做着手里的农活,从不大声呻唤。当太阳把第一缕柔和的目光投射到窑洞顶上时,他们已经匆匆地吃完了早饭,扛起锄头或犁铧起身了。如果赶着牛驴,牛背上一定驮着一口袋羊粪,驴背上一定耷拉着一小袋种子。爷爷性子急,碗一撂,就心急火燎地走了。爸爸迈着和老黄牛一样不紧不慢的步伐紧随其后。妈妈要收拾了碗筷,灌上一壶水,布包里装上两块窝头才离去。当暮色笼罩了村庄,妈妈一进门就扔下锄头到灶上忙活一家人的晚饭。爷爷一回家,就蹲在地上修补被猪撞坏的栅栏,或晃动着手里的柠条枝编着筐子。爸爸把犁铧放在墙角,拉着牛缰绳去饮牛,这时羊群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大门,爸爸赶紧扔了缰绳跑到圈口去数羊。奶奶的背上总是背着最小的孙子,有时候,小孙子的脸贴着她的背睡着了,她的脚步就更轻了。他们总是刚做完这件活儿,就又拿起了另一件,就像每天从对面山上升起的太阳,刚给这边的世界挥洒完一天的光和热,又匆忙赶去驱散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回想起八个孩子上学的路上,他们就这样一路风雨兼程,默默无闻的陪伴,我的心里就像积压着一本厚厚的书,我不敢去翻动那书页,生怕翻动时触疼了我的眼睛,让泪水的堤岸决了口。可是,往事一页页翻过,如这冬日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拍打着我的脸,拂不去,挥不走。
那年参加中考,我在异地上学,赶回神木县城,得到的消息是:奶奶患白内障,爸爸带着奶奶在县医院做手术。走进病房,奶奶听见我的声音,茫然地伸出手,说:“你爸爸做饭去了,好费劲的,我饿坏了,快给我吃几块饼干吧!”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奶奶什么时候得了白内障?爸爸从来没有写信告诉我,我只听见奶奶自豪地对病房里的人絮叨着,在家里,四岁的妹妹用一根棍子拉着她,充当了她的眼睛。爸爸带着奶奶看病去了,家里失去了左膀右臂,有多忙?他们从来不说,只听见妈妈遗憾地叹息着:“你奶奶患眼病,忙得遮了前顾不了后,连你大嫂在榆林生了孩子,都没顾上去伺候月子。”
考完第一堂,我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在学校的铁栅栏大门前,爸爸夹杂在衣着光鲜的家长群里,在攒动的人头里,高高地挥舞着手里的健力宝。泪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那时候,奶奶还在医院的病床上,在黑暗的世界里,渴望爸爸的脚步声响起。
中考完,我带着一身轻松回到了村里。一进村口,两位大婶就迎上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要好好孝顺你爸了!”她们告诉我,今年春天,爸爸耕地时,一根又长又粗的酸枣刺深深地扎进了脚后跟,爸爸仰面躺在碾盘上,两位大婶,一位大妈,轮番上阵,都不能把刺挑出来。最后,挑刺的人颤抖着手,都不忍下手了,她们劝爸爸:“休息两天,等化脓了,刺就会随着脓血流出来。”爸爸咬着牙说:“不行,无论如何要把刺挑出来,不然,今天下午就耕不成地了!”可是,爸爸从来不提那件事。那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年,我和弟弟考进了神木中学最好的班,爸爸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两个孩子都上高中。连一向坚强的妈妈,都面露忧郁之色:“家里的钱……够了?”爸爸大手一挥:“钱算个屁,钱在世上了!”爸爸高大挺直的身材似青天下矗立的旗杆,挥舞的大手似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铿锵有力的言辞似天边隆隆滚过的雷声。
有了爸爸坚强的信念支撑,我和弟弟又踏上了遥远的求学路。为了省钱,我和弟弟租住在一间简陋狭小的房子里,一盘土炕之外的余地,仅能容两个人勉强旋转。狂风肆虐的天气里,屋顶乌黑的尘土簌簌地滑落。
上天仿佛故意找茬似的,让我们的生活雪上加霜。一天中午,我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学习用品,刚给了售货员一百元,上课铃响了。我慌乱地拿起买好的学习用品,接过找回的钱就往外跑,跑出门外才发现,原本该找九十八元,我手里只拿着两毛钱。再返回去时,售货员竟然矢口否认。我傻眼了,那是我和弟弟半年的生活费啊!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得变了形,我默默地咽下了眼泪。
我们的生活更困顿了。整整一个星期,断了油。我们租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杂院,夏天,大家都端着锅到院子里的灶上做饭。为了避免尴尬,我们把土豆和白菜切好了放进锅里,倒上水,盖严锅盖,直接放在灶上做成水煮菜端回来吃。一星期之后,冰冷的铁锅里,竟然开满了绚丽的铁锈花,我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可是,那铁锈花就像生了根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开得更妖娆了。生活的压力和强烈的责任感挤压着男孩子的自尊心。一天中午放学后,弟弟给我撂下一句话:“你好好上学吧,我回去帮家里挽黑豆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弟弟远去的身影,我的心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三天之后,弟弟又回来了,赌气似的说:“爸爸妈妈不让我在家干活!”
高二那年的冬天,爸爸来到了我们租住的房子。爸爸瘦了,满面尘土,胡子拉碴。爸爸去街上割回了几斤猪肉,反复念叨着:“给你爷爷你奶奶吃吧,八十几岁的老人了,跟着我受苦,瘦得可可怜怜的……”爸爸眼里泛着泪花。十二口人,六十几垧地,六十几只羊,两头猪,全部的生活重担压在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身上,连毛驴和老黄牛也成了主要劳动力。
放寒假了,一回到村里,大婶大妈们就说:“孩子呀,别人家的庄稼都收完了,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在地里收割着了,冰天雪地里还挽黑豆着了……”“孩子,雪地里还挽黑豆着了,冻得手也伸不出去了呀,要好好孝顺老人了……”那时,我满脑海里翻卷着雪花,雪花染白了他们的头发,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衣衫,雪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雪花冻麻了他们的双脚,雪花把黑豆根冻住了,拔不动,他们只好左手抓住干枯的黑豆秆,右手拿着小镢头砍下去。腰弯得像弓,偶尔直起身子,呵一呵缠满胶布的手。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吹乱了奶奶的白发,吹开了爷爷的衣襟……雪地里挽黑豆的痛楚,他们从来不说,我问起时,妈妈只说了一句:“冻得人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在心里说:“妈妈,那叫欲哭无泪呀!”
高考时,爸爸又从老家赶来了,爸爸的白衬衫被汗渍和尘土浸染成了土黄色,贴在身上,硬得像铁皮一样了。我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莫名地失眠。爸爸看上去比我更着急,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不安地走来走去。中午,我走出大门,爸爸正背靠着门口的墙壁蹲在地上,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我吃了一惊,“爸,你怎么在这儿?”爸爸睁开迷糊的双眼,笑笑说:“我怕把你吵醒了。”我别过脸,不让爸爸看见我的眼泪,匆匆走向考场。
那一年的秋天,我们终于收获了累累硕果。大弟弟被神木华能电厂招为正式职工,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弟弟考上了榆林体校。远在榆林工作的大哥写信回来:“这一夜,我彻夜难眠,站在阳台上,仰望满天繁星,感受和风拂面,思绪如波涛翻滚……”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爸爸当初决定我和弟弟上高中,其实是用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在黄土地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正是凭借着他们铸就的坚实后盾,我们才有机会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大二那年,我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顺利考取了宝鸡文理学院的本科班。在当时,能专升本的人凤毛麟角,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却想到了放弃,四千块钱的学费,对于我们那个已经负债累累的家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爸爸的执着又一次成就了我的梦想,拿着爸爸凑来的学费,我踏上了更遥远的求学之路。
放假回到家里,二嫂告诉我:“为了让你上学,爸爸把咱家的耕地牛也卖了。”我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爸爸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一直蒙在鼓里。想起那年秋天,老黄牛拉着满满一车刚收割下来的谷把子,颤悠悠地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爬上一道陡坡,车上高高的谷把子忽然摇晃几下,失去了重心,重重地倒在道路旁的荒地上,老黄牛大口喘着气,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车辕死死地卡住了它庞大的身躯,它的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眼里溢出泪水,流露出恐惧,绝望,忧伤。我们赶紧卸下车上的载重,它吃力地站了起来。白花花的粮食揉搓得满地都是,夜已漆黑,我们只能赶着空车回去,等第二天一大早再来拾掇。
在我们家辛苦劳作了大半辈子的老黄牛走了,它是漂泊到别人家寄人篱下,还是被人赶进了屠宰场?没有了老黄牛,爸爸靠什么耕种十二口人的地?爸爸从来不说,只有村里的乡亲们不时对我提起:“为了供你念书,你爸把牛都卖了,孩子呀……”我满面愧色,无地自容。
在上大学的日子里,我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万不得已时,偶尔给自己买一两件衣服,脑海里就翻卷着雪花,纷飞的雪花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弓着腰的画面一遍又一遍上演,还有老黄牛倒地时的眼神……负罪感不断地噬咬着我的良心,让我寝食难安。
参加工作一年之后的那个冬天,爸爸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到榆林,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打粮食卖的钱不够还高利贷了,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以前,我只知道爸爸贷了款,却一直不知道,高利贷已经压抑了爸爸数年,直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要放下了为父最高贵的尊严,向儿女求助。夜晚,我和爸爸走在昏黄的路灯下,爸爸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忽然发现爸爸高大挺直的身体弯曲了很多。泪水的河堤决了口,奔涌而出。
往事一页页翻完,我搁下笔,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如我千丝万缕的思绪。伟大深沉的父爱啊,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滑落,最后消融在空气里,阳光里,泥土里,不留一丝痕迹。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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