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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称为女红的艺术,郭美秀未必知其名,但做了一辈子。
剪纸、裁缝、刺绣、鞋帽,当我站立在这一大堆由她一个人完成的作品面前时肃然起敬:绚丽的色彩、夸张的形象,朴质的表现,携带着神秘而久远的讯息,通过母体之间的口传心授来到我们面前,成为我们与祖先对话的媒介。
时光回溯到4300年前,在神木的石峁遗址中,躺着多达两万枚骨针,这么多的针是谁在使用的呢?我们试着大胆猜想一下:有一大批人聚集生活在这片土地,他们需要御寒,一群女人在为他们缝补衣物。
女红或许便是基于这种现实的需要而产生。不同的是,除了功利性需要,人类对秩序的需要和对多彩世界的探索更让自己着迷,女人们尝试把色彩和趣味植入这些手工,撑起了美学的“半边天”。
郭美秀,出生在黄河边上的马镇,这是个古老的黄河渡口,是黄土高原与黄河最亲密接触之所。几岁时,郭美秀跟着母亲串门,看到别人家炕上、门上、窗子上贴着剪纸,便用手指照着画。十几岁时开始拿起剪子剪各种窗花,名声渐著,村里红卫兵袖子上的字和图案都让她来剪。
母亲看她手巧,干脆让她学一点养活自己的手艺。买了一辆缝纫机,又买了两本书,让她学着给村民做衣服,这成为了是郭美秀谋生的手艺。单衣、棉衣、中山服、羊皮大氅她样样都会,后来有城里回村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的喇叭裤,郭美秀竟也学着自己做喇叭裤。
婚后,作为一个坚强而有远见的母亲,她既要让六个孩子糊口,使他们安心学习,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又要让他们的精神层面变得富足。每逢过年,她会给每个孩子做一双新鞋、鞋垫,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村里小孩投来羡慕的目光时,也是孩子们内心充盈的时刻,这种心理暗示在潜移默化着孩子们的审美、性格、眼见。
这是女红的魅力所在,在一针一线中,潜含教寓意义在内,展示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给人以暗示和启发,进而产生影响现实世界的力量感。拿郭美秀的猫脸帽、虎头鞋、老虎枕头来说,它们是当地女人生头胎后,娘家要拿来的必备物件,是新生儿的第一件礼物,第一堂“美育课”,这些物件除了满足实际需要,无一样不是嵌入了爱意和美好愿望,赋予了其祈福和能量,这种力量的赋予在当下批量化的工业产品中是很难寻找到的。
在所有女红里,剪纸是最远离生活实际需要的,更多倾向于一种精神慰藉而存在,展示于精神层面力量感也更为明显。郭美秀的剪纸也在努力凸显着这种对抗神秘世界的力量,在潜意识中承担着祈福的作用。这种潜在的祈福是在人对命运力量的不确定下,进而产生巨大的敬畏心下生发的,无论是子母葫芦、抓髻娃娃,还是生命树,这些意象都充满了神秘感、敬畏心。
村里谁家生小孩了,就上门央求她给剪一个子母葫芦,贴在门上,男孩子贴在东,女孩子贴在西,以宣示路人、镇邪祈福。同时也会贴在其他地方,比如灶神、土神位置,以示喜庆娱神。除了帖子母葫芦,还要剪一些单个葫芦,贴在猪羊圈、尿盆上,这时候的葫芦剪纸又成为驱灾辟邪之物。
陕北剪纸中有大量生育题材的内容,这和女人本身对生育寄予厚望有关。闻一多在《匡斋尺牍》中言:“你知道宗法社会里是没有个人的,同一个人的存在是为他的种族而存在的,一个女人是在为种族传递并繁衍生机的功能上存在着的,如果他不能证实这种功能,就会被他的侪类贱视,被他的男人诅咒以至驱逐,而尤其令人胆颤的是,据说还是遭神——祖宗的谴责。”我们可以想见,过去,女人对生育相关的各种不确定性是多么恐惧无奈,生育是何等神圣与严重之事。
马镇有这样一个故事:秦梁村一女子嫁到马镇焦姓人家,因在回娘家时帮母亲推磨导致流产。旧俗出嫁女子在娘家生养为大忌,村里对此也颇为避讳,娘家自知“做了没理的事”,给全村每家每户大门挂上红布绿布,谓披红挂绿,一是主动谢罪免得邻居多嘴,二是辟邪。女儿在娘家生育让她觉得愧对母亲,返回婆家前,母亲开导她,没关系,等身体养好再回来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然其女已报赴死之心,回答:“手帕紧要紧一回,砂锅捣蒜就一锤”,果然没多久便去世了。这是个凄惨的故事,可见陕北人对于生育禁忌是持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畏惧,这种畏惧的另一面便是各种祈福,大量生育题材的剪纸便是这种文化或者民俗心理的映射。
在郭美秀的生育剪纸里有圪狸闹葡萄、老鼠爬葡萄、老鼠娶亲、生命树、抓髻娃娃、花碗生石榴等主题,石榴、葡萄因其形象和特征而寓意多子,老鼠因子鼠预示生子,加之老鼠繁殖能力强,寓意多子,这些都是对生育顺遂的美好向往。在一幅“三个石榴”剪纸中,这种寓意更为直白:三石榴催生生,龙登天凤穿衣,三石榴留根根。“石榴”“龙凤”“催生”“留根”这些词眼都与生育相关。拿陕北婚俗中引孙子仪式上的顺口溜来说:“要小子,要好的,穿蓝衫带顶子;要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要男得男,要女得女,对于女人而言,生育如意,生存便如意。
除了祈福,剪纸是一种人与神相通的媒介,在靳之林《抓髻娃娃》一书中称,剪纸寄托着人对神秘世界的解读欲望。在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都要请郭美秀剪纸。有老人仙去时,会为其剪一对白莲花,放置于其鞋底,并在猪羊等祭品上贴上白莲花,在佛教中,往生之人皆是乘着莲花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很明显,剪纸内容是受着人们复杂的心理信仰所影响的。在喜庆的婚礼上照样离不开剪纸,定亲酒瓶上、羊身上都会贴上红纸剪的莲花,此时的莲花寄予的又是多子的愿望。
郭美秀的女红,映射着社会环境的影子、个体的智慧,更积累着人类的共同审美,是一种集体的艺术、母亲的艺术。在工业社会的浪潮中,它们被逐渐从实际需要中剥离,升格为一种精神旗幡,成为人与自我、与过去时光、与未知世界对话的媒介,而它们附带的使命也越来越简单而明白:为过往招魂,为未来续命。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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