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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节选)彭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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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5

屋 檐


  湘西的屋檐都是瓦做的。瓦做的屋檐都一溜溜地横在吊脚楼上,坐在一座座大山里,随山势起伏错落。瓦的前生是泥。泥在窑里一烧,就成了瓦。当瓦一块一块地爬上房梁盖在屋顶时,就成了屋脊和屋檐。屋脊像一根厚厚的梭子,瓦槽像百根长长的丝线,瓦,就被梭子和丝线俯一块、仰一块地串起来,织成一条条小沟和一个个屋檐,变成一行行诗歌和一句句民谣,整齐而好看。

  一栋栋黑色的瓦房,像一架架黑色的钢琴,那一溜溜沿着屋脊走下来的瓦线,就是一排排黑色的琴键。阳光上了一层金色的釉。风雨镀了一道银色的漆。鸟和蝴蝶,还有蜻蜓,在上面一按,琴键就会跳跃起来,有音乐在舞。

  整齐的屋檐下,是木板的墙壁,雕花的门窗,是铺着石板的阶沿和坪场。

  湘西的屋檐和屋顶,是从来不长草的。长草的屋檐和屋顶,虽然有地老天荒的意味,却也常常是生命残败的象征。湘西的屋檐和屋顶,不仅会飘出袅袅炊烟,还会长出新鲜的生命。像梯子一样拾级而上的一群群房子,往往是我家的屋顶平着你家的坪场,她家的屋檐贴着他家的屋勘。不爱种花却爱种菜的人家,就会在自家的屋勘上或坪场边撒一些南瓜、豆角或西红柿的种子。春天的风一吹,那瓜果就疯一样地长了起来。一根根春天的藤,一片片春天的叶,一蓬蓬春天的气息,就顺着地势爬上屋檐屋顶,开满了迎春的菜花。西红柿和豆角的花像一枚枚细嫩而翠薄的胭脂扣。南瓜花则大朵大朵的,像一个个安在屋顶的喇叭。而整齐地吊在屋檐上的一朵朵南瓜花,更像一排排吊在屋檐下的风铃。风过之处,我们能够听到春天问候我们的铃声。

  秋天来时,南瓜就会一个挨着一个睡在屋顶上,睡相很美,睡姿很乱,就像幼儿园里一群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孩子。不管太阳暖暖地照着,还是微风轻轻地吹着,不管大雨滂沱地下着,还是小雨轻轻地敲着,南瓜都在梦里,睡得很香。一根根长长的豆角,像一颗颗珠子串成的门帘,在屋檐下晃着,只等我们揭帘而进。火红的西红柿,早已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路,一盏一盏,比灯还红,比灯还亮。

  小时候,由于父亲早逝,我们姐弟几个,跟着娘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常常走进一个个屋檐,在屋檐下遮风躲雨。都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年幼的我,是不懂得这些的。因为我们靠在一个个屋檐下歇气时,主人往往会搬来几张凳子请我们坐,如果我们饿了,好心的主人还会给我们弄点吃的,让我们吃饱了有劲了,继续上路。雨天,当我们一身湿透躲在屋檐下避雨时,主人会急忙打开大门,生起灶火,让我们把衣服烤干。入夜,只要我们敲开人家的门,主人都会出来,给我们打一个地铺,留我们住上一宿。若是冬天,主人还会给我们烧一堆旺火,让我们驱寒。儿时的屋檐,是我人生迁徙的一个个驿站。生命漂泊,屋檐无言,暂且的依靠,沉默的温暖。


吊脚楼


  吊脚楼,既不是陕北的窑洞、苏州的园林,也不是安徽的重檐、福建的围楼。它只是我们湘西土家族苗族典型的民居。在一望无际的苍翠里,在莽莽苍苍的碧绿中,常有一栋栋的吊脚楼飞进我们的眼帘。朴素的身姿,端庄的面容,都像民间赤脚的村姑和情郎,不露声色,却眉目含情。一朵一朵,像开在河边的野花。一丛一丛,像长在山根下的蘑菇。单个的吊脚楼,是独立寒秋,鹤立鸡群。群居的吊脚楼,是手心相连,亲密无间。

  湘西的吊脚楼,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或依山傍水,占尽人间风水。正屋建在实地上,正屋的两头都是厢房相连。两头的两排厢房,像正屋的两个孪生兄弟。一样的鼻子眼睛,一样的高矮胖瘦。厢房悬空而建,以柱子支撑。悬空的厢房就成了楼。楼上有走廊,楼的四周都悬空吊出几尺长的柱子。像人双脚悬空地坐在一个高高的土坎或板凳上,所以叫吊脚楼。吊着的每一个柱子,底端都圆圆的,像木制的灯笼,雕刻着各种花纹和图案。所以吊脚楼,实际上是指正屋两边连着的厢房。吊脚楼上住人,吊脚楼下就可以码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就那么空着,什么也不放。吊脚楼因高悬地面,最大的好处,就是通风干燥,防潮防湿,防毒蛇野兽。

  吊脚楼的正屋,是湘西人饮食起居最重要的场所。平凡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多为三间。大中户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多为五间、七间甚至九间。有堂屋,有火床(煮饭的地方),有卧室,有客房。而厢房楼,主要是放些其他东西,或者老人小孩睡觉。

  我家的吊脚楼,是隐没在一片翠竹丛中的。

  竹,是湘西最常见的植物。竹在湘西,最受欢迎。正像一粒火可以燎原一样,一根竹可以发遍千山。它预示着兴旺的人丁,预示着蓬勃的生命,预示着财源的茂盛。因此房前养鱼,屋后栽竹,是湘西人最乐意做的美差。

  我家的竹,是母亲和妹妹在修了小屋后栽的。那年,母亲从一个亲戚家挖来两根楠竹栽下,第二年,就变几十根了,第三年,就变几百根了。转眼,就是绿蒙蒙的,一大片了。风一吹,绿意一片片招摇,一片片倒伏,绿色的声音从屋顶上沙沙响过。茂密的绿色,生长出茂密的诗意,温柔而坚挺。坚挺的是齐刷刷拔地而起的身姿,温柔的是整齐齐俯首而立的头。阳光落在翠竹上,阳光是绿的。鸟翅落在翠竹上,鸟翅是绿的。母亲和妹妹的歌声落在翠竹上,母亲和妹妹的歌声是绿的。霞光烧过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总会坐在吊脚楼的坪院里,看绿竹枝头百鸟跳跃,听绿竹枝头百鸟和鸣。那被霞光和绿色染过了的鸟声,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甜。特别是一场春雨过后,当竹笋像诗歌一样,从竹林里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时,母亲和妹妹听得到竹笋破土的声音,听得到诗歌激动的喘息。那诗尖尖的,小小的,一圈一圈、一寸一寸地从地里旋出来,带着一点点叶芽,含着一点点嫩壳,像成千上万只鸟嘴,对着蓝天,唧唧合唱。

  我家的吊脚楼,建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在小木屋的两头,各接了一排厢房。也就是说,两头各接了两间悬空和吊脚的楼房。小草一样的母亲,被生活的大山重压了一辈子,她也该在宽敞的吊脚楼里,轻松而敞亮地过她的晚年了。

  像一个抱着双手,单腿独立,靠在墙上,望着远方的思想者,我家的吊脚楼,也正背依青山绿水,默默凝望。凝望沧桑的岁月,凝望新生的希望,凝望母亲远去的凤凰。是的,母亲像凤凰一样远去了,母亲的吊脚楼却地久天长地留了下来。吊脚楼的一些章节,吊脚楼的一些画面,吊脚楼的一些质地,都带着母亲的体温,在民间闪光。

  开始,我家的木窗都是简单地把十几根木条,一根一根整齐地隔开,留出空隙,透出光亮。母亲从外面请来最好的木匠,把窗子和门,都重新改成花格的,雕上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刻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把呆头呆脑的木头,硬是变成了一本有生命、生活、生气及艺术的活画图。你看,门框上刻着的草地和树丛里,有一只鹿,有一群蜂,有一只猴浑然地连在一起,那意思是“一路封侯”;门板上的一株腊梅怒放着,有一只喜鹊停在梅梢,就是“喜上眉梢”。想想看,一路封侯了,哪能不喜上眉梢?而窗格上雕刻的鲤鱼、雄鸡、牡丹、百合、蔬菜、瓜果等万事万物,都栩栩如生地表达着年年有余、百年好合等吉祥的愿望。母亲,真是人间最伟大的写手,任何作家艺术家,都在母亲富于诗意的想象里,黯然失色。

  吊脚楼下悬空的两个厢房里,母亲在一个厢房安上了碓、磨,在一个厢房堆放着杂物和柴火。安着碓、磨的厢房里,挂着簸箕、篾篓、辣椒,码着柴火的厢房挂着斗笠、蓑衣和筛灰篮。闲不住的母亲,不管下地做不做农活,每天都会带一小捆柴火回来,天长日久,就是一厢房的柴火了。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根一根,一捆一捆,像砌的大小一样的砖墙。那碓,是用一根粗大的木头做成的。粗大的木头前端钻一个空,再在空里塞进一根手膀子大小的木头,扎紧,钉上铁皮,碓头就出来了。碓头下端尖尖的,像一个巨大的子弹头。木头的后一端则削成厚厚的木板,叫做踏板,用于脚踏。碓窝,则是石匠花无数个工日,用一个大石头锉成的石槽。或圆或方,埋进土里,露出一截。舂碓时,一只脚在踏板上使劲一踏一放,碓头就高高扬起,高高落下。人在踏板上起起伏伏,谷在碓窝里越舂越烂。把舂烂的谷米在筛子里一筛,壳是壳,米是米,干干净净。

  母亲舂碓时,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上装着一把弯弯的棕树叶杆子,边舂边用竹篙搅拌碓窝里的谷米,以便受力均匀,把所有的谷米都舂到。母亲在踏板上左右摇晃的身影,母亲边踩踏板边搅匀谷米的姿势,是那么的协调,那么的匀称,那么的优美,简直就像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在跳一种别开生面的劳动舞。是的,这是劳动,这是舞蹈,这是母亲的劳动、母亲的舞蹈,是母亲奉献给世界的最质朴伟大的舞蹈。其实,母亲又何止是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她脚下踩着的那个踏板不是一把琴吗?她手里拿着的那根竹篙不是一张弓吗?她一弹一拨的声响,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吗?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乡村音乐演奏家!

  母亲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老变瘦,我们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美变俊,日子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富变好。大姐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了领导干部,妹妹成了国企的一名职工,二姐和哥哥虽然都在农村,他们各自的几个儿女却都走上了工作岗位,他们的日子,也平凡而殷实。而我,则一步一步地,从山村走出了湘西,从湘西走到了北京。从流浪的屋檐,到暂住的油坊,从简单的仓库,到温馨的小木屋和宽敞的吊脚楼,我历经艰辛而终获幸福的家,像小小的一滴水,反射着时代的光辉;我看似奇崛但却快乐的平民生活,像淡淡的一点绿,映衬着这个时代的底色。时代在变,家也在变。家,国和时代,是一根血脉上的同一个细胞,相亲相爱,相生相息。一个好的国家,必定有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必定有一个好的时代。一个好的时代,必定有一个好的年头。正像老母亲说的,好的国家社会,好的时代年头,都被我们赶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选自《十月》2011年第3期 责任编辑:顾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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