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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通常是在半夜落下来。那个时候,我睡在帐子窠里,娘在床边纳鞋底,忽然,起风了,风声呼呼地打鼾一样,从土屋的屋顶上走过,油灯晃了晃身子又站稳脚根,屋梁咔咔地响,像要离开屋子远走,我想,大风会把我们的土屋带往哪一个方向?娘侧耳听了一会,要落雪了,她说。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原先昏暗的屋子里米汤汤的白,东庄毛狗叔接新娘子时一屋子糊上了白纸,也只有这样白吧,贴到木窗前往外望,屋顶、猪栏、田畈、山岭都白了,而雪花还在密密麻麻地往下掉落。
这样的早晨,我拎着火钵,两腿一拐一拐地往几里外的学校走去。雪天的路又阔又长,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自己踩在雪上嚓嚓的声音。有一道小木桥是必经之路,过桥拐弯,就差不多到了。那天走近小桥时,忽然看见桥边蹲着一头小兽,又灰又黑的毛,又猫又狗的脸,雪光映照下的身躯仿佛一团黑夜,两只眼睛闪出绿莹莹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心下一慌,脚下一滑,顺着小路旁的斜坡滚石夯一样滚了下去,直滚到下边油菜地里才停住,火钵里的炭火吱吱地倒在雪里叫。等我爬起来,雪裹了一身,我干干地哭了几声,又爬上坡,继续往学校走去。
小兽早不见了,可那个黑色的影子像个神秘的梦,一直在我心里晃荡,不知为什么,那年八岁的我竟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包括娘。此后,每逢雪天,那头神秘的小兽就如约而来,我心里便充满了莫可名状的忧伤和黯然。
在我上学去的时候,另一些人却从山外走来,黄昏时分,他们挑着担子在蓝莹莹的雪中走进村庄,他们是弹棉匠。年年第一场雪一落,他们就背起长长的弹棉弓子来了,等最后一场雪落下时,他们就又扛起弓子走了,总是那么准时,他们仿佛是雪花的儿子。
这群弹棉匠中有一个是我的干爸。天刚擦黑,我放学回家,推开门,油灯早早掌上了,我的干爸正佝偻着腰身上下翻飞,嘣嘣的弦声伴着棉絮飞扬,干爸的脸上、身上昏蒙蒙一片,我一时分不清这是雪里还是雪外,大雪是不是干爸弹出来的?大雪有的时候也是很温暖的,我寻思着。
又一个黄昏,最后一场雪落下来了,干爸要走了,父亲让我送干爸一程。踩着干爸雪上的脚印往村外走,走上村口的山梁。干爸让我不要送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回身望了一眼村庄,村庄里升起线细的炊烟,惨淡的狗叫,以及几朵稀稀落落的灯火,我听见干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山梁,走了。多年以后同样的一个黄昏,我也要出山了,站在当年干爸站着的地方,我也回头望了一眼落雪的村庄,我望见了村庄这会子就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漫漫风雪里哪里是她的家?我就想把村庄整个地抱起来,放进怀里,像抱我的小妹妹一样,用体温去暖她,任她用冰凉的手指触摸我,这时,我泪水盈盈;我有些明白当年干爸的那一声长叹了,我相信,当年,他面对的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季节,一个落雪的村庄……
在落雪的村庄发生的这一切,现在只能飘在我的记忆里了。近十年了,村庄没有落雪,一切似乎都在学习着南方,连天气也跟着学了。没有白雪覆盖着的冬日村庄,显得那样浮躁、黝黑。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了落雪,就像一个人没有了白发亲娘。落雪的村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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