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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素淡的清晨,都会因为对一朵花的流连而变得美妙神奇。就像今天,我本来是到民丰湖边来散步,可被一株婆婆丁抱住了脚。现在,我已和她对视良久,我的目光又习惯性地越过黄河,凝望着利津河子西的方向,那里有一片我童年的婆婆丁,举着金黄的花朵,四周弥漫着天国的芳香。
婆婆丁,不知道是谁起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婆婆”这个词,永远是一种温馨的存在,慈祥,宽厚,说话柔声细气,从来没有脾气。婆婆的模样,应该就是天使的模样。“丁”,是健壮的样子。
当三月的触须刚碰到菰荻的小腿儿,河子西的婆婆丁已挤挤挨挨地开了一地小黄花,那是春天馈赠给我的第一波小艳丽。露水消了的时候,蝴蝶拈花来了,一朵一朵地拈过去。尽管婆婆丁是风媒花,而且能自体受精,但她们仍然争相挥着手,激动地等待着蜂蝶的飞临。
草木有灵,以生长的姿态,守护着河子西。河子西的麦苗返青了,我们在草桥沟堐上疯跑着,随身一弯腰,采下一朵婆婆丁,先是宣东大声喊:
打箩箩,卖箩箩
下来麦子蒸馍馍
然后宣东把婆婆丁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噗”的一声,茸毛四处逃散,飘到空中,然后一朵一朵荡悠着飘向草桥沟西岸。宣东吹完了,轮到我吹,我也大声喊:
打箩箩,卖箩箩
蒸了馍馍请婆婆……
正说着,忽然看见草洼子桥那边来了一位小脚老人,姥娘!我叫了起来。便迎着跑过去。姥娘拍了拍我的小脑瓜:“远远看着像俺那小羔子。还不接着姥娘的包袱,可累煞姥娘了。”“姥娘你咋来的?”“你舅送到我利津城车站,坐车到了陈庄,又搭了辆地排车到了草洼子,又从草洼子跑到这里。这都大半天了……”不等姥娘说完,我就抢过包袱往家跑。姥娘说,这小鳖羔子,也不等等我。到了家,姥娘把包袱里带来的脆馃子给孩子们这个几块那个几块分了。虽然我也只吃到了几块,但我感觉那又香又甜的脆馃子,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家住在利津县最东部的付窝公社前桥村,外婆家住在县城西部的店子公社朱家村,离着百多里路。在我八岁的时候,舅来我家住了两宿。可能嫌我太顽皮了,那天晚上娘突然说跟着你舅去住姥娘家吧,不开学别回来。天还没亮就撵着我们出发了,走到中午刚到盐窝镇,在路边吃了点饭继续西行,一直追着太阳走,累了我就爬到舅的小推车上,走了整整一天,累得我再也走不动时,舅说,看,太阳下边那个村就是咱家了。我望向天边,一轮夕阳悬停在朱家村的一片房顶上,感觉比起我们村的太阳来又大又圆。
一般外甥住外婆家,都会享受到在自家不可能有的优待。外婆隔段时间就踮着小脚领着我去店子赶集,给我买脆馃子吃。路上碰到熟人问这是谁啊?外婆就说东乡的外甥,外甥狗,外甥狗,吃饱了就走。其实,吃饱了我也不愿走,在外婆家一待就是两个月。
每个午后,外婆都要泡上一壶婆婆丁茶,几位老人边喝茶边拉呱。我玩儿累了,就跑过来咕咚咕咚灌上一肚子,然后拱到外婆怀里,外婆抚摩着我的小肚子,念叨着:
小猫跑出家,碰上小蛤蟆
干啥去啊?打酒去呀
打酒做啥呀?娶媳妇呀
戴啥花呀?婆婆丁呀
多咱娶呀?到腊八呀
谁抬轿啊?小蚂蚱呀
咋着抬啊?一蹦跶呀
印象中小时候就去过外婆家那一次。上高中时,一个周末,我在河子西锄地。晚上回家,看到外婆来了。娘把小饭桌子摆在院子里,我拿起一个卷子说:“干粮这么硬啊,好几天了吧。姥娘咬不动吧。”娘说:“你姥娘刚到,来不及蒸新的了。”我把外面焦硬的掰下来留给自己,把里面的软芯给牙口不好的外婆吃。外婆说,这外甥狗还真没白疼啊。
第二天,外婆和我一起去河子西上坡,摘完地头的豆角,外婆又剜了点婆婆丁。外婆揪下一片叶子,一股白色的乳汁冒了出来。外婆说,河子西有多少好东西啊。这婆婆丁可不是一般的菜啊,不光能吃,还是一门药材,能治痄腮、扁桃体炎。婆婆丁里有奶呢。这些好东西,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外婆不识字,但我也不明白关于黄河口的野菜她咋知道的那么多。外婆说婆婆丁又叫蒲公英,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十六岁的姑娘患了乳瘤,乳房红肿,疼痛难忍。她的母亲知道了,以为女儿做了啥丢人的事——姑娘家哪有得这病的?母亲的责骂把姑娘羞坏了,趁夜晚投河自尽了。恰巧被在月亮下捕鱼的蒲姓老公公和女儿小英救了起来,并连着几天用一种药草给她治病,竟很快治好了。姑娘将这种药草带回家种了起来,为了感恩,就叫它蒲公英了。
后来我读《本草纲目》,李时珍是把婆婆丁作为中药上品的,说其“解食毒,散滞气,化热毒,消恶肿”。“女人乳痈肿,水煮汁饮及封之,立消”。婆婆丁当然也是我最爱的野蔬之一。《救荒本草》中称婆婆丁“黄花郎”,味清苦,含菊糖。据说最早记载婆婆丁的是《唐本草》:“叶似苦苣,花黄,断有白汁,人皆啖之。”二三月采嫩叶,焯水,用醋、蒜、盐、味精一调,是下饭好菜。若用肉丝略一炝炒,青嫩可口,香气乱撞。
婆婆丁刚一拱出地面,芽心就有两朵花蕾,整草都含蒲公英甾醇。婆婆丁的花期是3-9月,果期是4-10月。大半年的时间,在有风有水的草地上,你都能找到她。有些婆婆丁喜欢开在茅草丛里,或者说有些茅草乐意围着婆婆丁生长,早晚都闻着花香,享受着婆婆丁温情的抚慰。
婆婆丁的叶子从根长出,贴着地面四散开来,青碧如玉,很快边缘生出些锯锯齿,莲座状。莲座之上的那根花茎三四寸长,像伏在平静水面的叶船上一下子挺起一根船桅。你还没回过神来呢,这根船桅的顶端就开出了一朵艳黄的花。
婆婆丁开花先从花序外围开起,中间未开的会排队静静等着。她整朵花像是一种圆形的乐器,每一片舌状花瓣都是一个琴键。那些花柱柔韧而刚强,擎着这架花琴,捧着层层叠叠的琴键。弹琴者是风。风的手指数也数不过来。风弹琴的章法就是无章法,无数的指头弹着琴,无数的花键在春风里闪跳,一株婆婆丁弹奏的曲子在河子西飘荡,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婆婆的爱》。
婆婆丁的种子是由花茎顶端的头状花序发育而成,种子熟了,顶部就会长出美丽的羽毛头饰,这种美丽的装置,目的就是把种子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这也是所有生物繁衍生息的天性选择。她的瘦果黑褐色,顶端有小喙,周身长满了七毫米左右的冠毛。无数瘦果围成一个圆圆的毛团,被纤细的葶杆托举着。这个毛团在亮晃晃的阳光下微微扇动着毛翅,她在做着起飞前最后的热身。只有天使,才能长出那么洁白柔顺的翅膀。
婆婆丁离开花梗,始自于一个午后。那场风来了,她轻展无牵的翅膀,好像在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至于要去哪,完全听风的。她相信风会把它带到幸福的地方。大地是起点,也是终点。婆婆丁的味道,就是飘零的味道。她的绽放,就是流浪。
我想,外婆多像是婆婆丁啊。她的身子匍匐在大地上,阳光照到哪里,她就生在哪里。她经受过太多的风霜,颠着小脚撒过玉米喂鸡,上过地,摘过豆角,赶过集,受过男人很多打骂,生过很多孩子。蝗虫来了,她们跑;黄河水来了,她们跑;闹鬼子了,她们跑;还乡团来了,她们跑。从沾化要饭,要到利津,生活安全了,她也跑不动了。
外婆终于被风刮走了。
外婆去世时,我赶到朱家村,跟着送葬的人群踉踉跄跄往墓地走。朦朦胧胧中,听到周围的人说,这人是谁啊?哭姥娘哭得这么痛。另一个说,好像是东乡前桥村的吧?
秋风又起,我望着河子西的方向,一朵婆婆丁花飞来,又一朵婆婆丁花飞来,我伸出手去想留住她,她却身子一闪,向着远方的远方飞去。
听老家的人说,这两年河子西的工厂越来越多,婆婆丁越来越少了。这个世界,人有人言,花有花语,可是,我想问问外婆,你知道婆婆丁的花语吗?你知道她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吗?外婆,天堂里有婆婆丁吗?这些轻飏的婆婆丁,是你在天国放飞的天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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