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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黑天鹅(董 明)

点击率:4202
发布时间:2016.06.15

  是的,我再次想到了人在高处看天空的那种感受。2001年8月,当我站在万里长江的源头格拉丹冬仰看澄净无比和深邈的天空时,我发现,格拉丹冬的天空竟然蓝得发黑!  ——作者题记


  我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阳光顿时变为黑色,我在一片宁静的漆黑之中再次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虽然时光已飞逝而去了十余载,但它依然很深刻地在我内心深处存在着。它不但在我的意识当中闪耀着它的身影,而且至今仍在我记忆的胶片上放映着它的身影,它仿佛成了我灵魂的影子。

  我说不清楚,它神秘的黑色的身影和那孤郁的神态,为什么总是在我灵魂最孤独最茫然的时候出现,并且带着神性的光芒,独自高兀于那片大荒之上。

  十年前,我搭乘一辆时速高达二百四十码的黑色豪华越野车,从西宁出发,一路狂驰,直奔格尔木而去。翻过都兰县境内的馒头山,黑色的青藏公路,平坦而宽直,犹如通往蓝色天堂的黑色飘带。时速已抵达二百四十码的黑色豪华越野车,像一团黑色的旋风风驰电掣般地掠过窗外的每一根电线杆子,透过车窗向前方望去,笔直朝天的公路末端,竟然已经伸延进了那无边无际的纯净的蓝色里了。这种在天路上疾驰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在幻境里欲飘欲仙的况味呢。

  浩瀚的荒原,也一路展裸着自己的风骨、大气和桀骜不驯。阳光下,浑莽的大荒原除了辽阔的寂静外,似乎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倏然,我发现在“天路”左侧,在一座兀耸的孤山旁,一只硕大的黑色的天鹅,昂首独挺于荒芜之上。它为何独自立于一片绝无人烟的地方?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

  瞬间,我竟然被它那罕见的放着神性光泽的黑色震撼了,这种震撼直到如今都叫我无法忘记。是的,我的眼睛,当时就被一种神性之美所袭击:大象无形,大美无言。活了这么大,我还从未看见过这样的黑色:它黑得发亮,黑得神秘,黑得孤独,黑得忧伤,黑得高贵,黑得圣洁。这种黑色,带着一种灵性,在蓝色天际下闪烁。它除了一身极为干净的黑色之外,惟独在额冠上镶有一颗耀眼的鲜红,那红,同样也红得醒目,红得纯洁。就在与它一掠而过的瞬间,我碰触到了它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里,仿佛噙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神秘和美丽的伤感。而这种感伤,同样也是那样的超凡脱俗,令人难以企及。

  它是黑夜里的精灵吗?它独自守望着远山,守望着孤独,守望着天空。

  从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琢磨着这个有点异样的现象:它在那里等待了许久吗?因为在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天地之间一些微妙变化,仿佛辽阔的荒原因它而辽阔空灵,湛蓝无垠的天空也因它的存在而温情似水。而最让人甚感不解的是,除了我,一车的人包括两眼始终紧盯着前面开车的司机,谁也没有看见它。

  “快看!一只黑天鹅。”

  当我用手指向它时,满车的人竟然环顾四周而不知其所以然,真不可思议。因此,我至今都觉得事情不仅有点蹊跷,甚至还笼罩着一层耐人寻味的神秘色彩。难道在我与它之间一定存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或是在冥冥之中一定藏匿着我人生途中的某些未知呢?其实,我在瞬间与它的眼神相碰之时,我就已经预感到了: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在天空的背面遇见它;它是我的,我将跟随它而去。而且我还能感知到,它的眼神像散发着幽香味道的紫罗兰,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岁月之神的降临。

  奇怪的是,一向对黑颜色不喜欢和深怀一丝恐惧的我,竟然对它身上的黑色,从未产生过任何犹如黑暗、恐怖或死亡之类的感觉,非但没有产生过,而且还让我有了感动之心,有了圣洁之心。并从那以后,它还让我完全改变了对黑色的认识,并且让我对黑色的内涵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遗憾的是,至今,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种能震撼人灵的高贵和圣洁的黑色了。

  我曾走过青藏高原的许多地方,大漠、草原、雪山、雅丹地貌、长江源头格拉丹冬,包括西藏的甘丹寺,还有新疆的若羌等众多的广袤之地,但我从未遇见过我曾在“天路”旁看到过的那只黑得高贵雍容的黑天鹅。

  青藏高原真有这么一种黑色的大鸟吗?

  若有,它们又会在哪里呢?

  不管它们身在何处,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与神性的高贵黑色的结缘之始了。

  我这种与黑色结缘的情结,犹如我对青藏高原那种通透的蓝和圣洁的雪所怀有的特殊情感一样,其实都是一种一脉相承的冥缘在里面。

  这种冥缘,常让我想起自己当年独自驾车途经白雪皑皑的昆仑大雪山时的情景——那一瞬间,我深深地被阔大天空的蓝和大雪山那种纯净得让人没有任何一丝杂念的雪所震撼,所折服。大雪过后的昆仑山,在夕阳纯净的光辉里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大美与圣洁。我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圣洁的雪,它白得让人心动,让人潸然泪下。覆盖着白雪的高山,恍如圣婴降临,静静地而且是非常安详地依偎在辽阔的透明的蓝色里。在我久久的凝望之中,我彻底地被眼前大雪山的圣洁征服了,我知道我的心已被彻底地感动了,融化了。那一刻,我竟然平生第一次在心灵深处产生了想与面前的大雪山融为一体的念头。我想走进去,永远融化在圣洁里。这种被彻底融化了的圣洁的感觉,就如我当年在高高的唐古拉山深夜独仰阔大的通透的神秘星空的感觉一样,我的灵魂属于那里,它是我灵魂永远的故乡。

  自当黑的颜色在心灵深处成为圣洁之后,我忽然对曾经为之惧怕过的黑色和死亡,有了一种特殊的亲切感。这种瞬间的顿悟,使我感知到了死亡的背面,其实并不全是黑暗,黑暗也并非是死亡的终结。死亡的背后,也许还意味着生命的再次升华,而只有升华才会有灵魂的再生。

  也许,在轻飏直上的迷离中,所谓的死亡,就像春夜星空中绽放的一束巨大而美丽的大花,它不仅辉映着满天星辰,同时也在上帝面前永远高擎着自己的灵魂。它如星辰的眸子,再次将自己最后的温情抛向神秘而钟情的夜空。因为死亡是神秘的绿洲,是阳光散发芬芳的地方。一切犹如神话传说,该复活的都复活了。兴许那时再仰望星如花海、芬芳弥漫的星宇,你会发现生命的影子一直在天籁声中放射着迷人之光。

  而活着时,生命一旦融入到辽阔之中,记忆中曾有过的荒凉和寂寞,便不再袭扰自己的灵魂了。非但如此,甚至就连黑天鹅伫立过的那块荒凉之地,也会变得让人怀念起来——怀念会抹去昔日的荒凉。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比人的内心世界更荒凉的地方了,而心灵的荒凉往往意味着生命的死亡。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经过死亡的门口,而结束却是一刹那的活儿,只是结束游戏的那只手,有时并不真正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生命中的黑色大幕没有徐徐落下的时候,活在幕前的人们,是永远也无法看见幕后的情景——大静之后,阳光如雪,天空背面一望无际……

  也许那时,黑天鹅它那神性的光泽,不再让我感到畏惧和寒冷。我曾数度设想过肉体化为灰灭的情境:当黑色大幕落下,生命的隧道便会出现,你的灵魂将会被一团圣光托起,然后度你到另一个世界去。在亡的彼岸,你可以看到生前很多无缘看到的东西,这里是一个与你生前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过去的自己,可反思,可总结,如果愿意,你还可以观赏到其他生命在幕前的表演;在这里,你可以欣赏到美异的天景,也可以聆听到上帝的圣音。你可以成为有形的,也可以化为无形的;在这里,具有一种什么样的外形,其实并不重要,任何一种不同形态的存在,都不会妨碍彼此之间的存在,乃至沟通与交流,肉体或外形已不再显得重要,它们已经被自己的灵魂所吸纳取代。如老子言:“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便是那只神秘的黑天鹅留给我的启示。我相信,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藏匿着一个黑天鹅。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到了我看了。倘若不是这样的话,你肉体消亡的那一天,也许就是一堆焚烧后的骨粉,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再有。所谓的天堂和地狱其实都是出于人的需要而自造的产物,魂散肉灭的刹那,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为自己拥有的一块画面酷似一个胎中孕育的婴儿的罕见石头,配过一则短诗,我把宇宙生命形成到形散的过程,乃至我对生与死的悟道,都浓缩在这首名为《宇宙之子》的诗里面了:混沌初开/纳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胎//放眼天宇/欲笑红尘路上何太急//无奈一朝落尘/终身情孽//弹指间/缘尽情散/木鱼声中化为尘埃//聚是缘/散是悟。

  聚是缘,散是悟?恍惚之间,我仿佛又隐约看见了那只神秘的黑色大鸟,它的出现,到底又预示着什么呢?是想告诉我什么是现世和来世吗?总之,它使我再次想到了生命的轮回。

  是呵,人活着到底是为了现世还是为了来世呢?而且,究竟有几人活着是为了来世呢?

  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冬日,我第一次去塔尔寺,看到一个个、一群群朝拜的人们,心怀虔诚地匍匐在冰冷的、土硬的山道上磕等身长头时,我立马被他们的虔诚感动得泪往心中流。

  是的,他们在祈求平安,祈求幸福,祈求早日脱离苦难。当然,他们也在祈求自己的来世。

  而来世又是什么样的呢?我后来常在夜深人静时认真冥想:倘如一个人的来世便是重现或重复今天的“现世”,我宁肯沉灭,放弃如是之重生。假若真有来世或重生,我们又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重新做人呢?或者说,我们究竟想做“现世”中的谁呢?如果一生一世的修练,换来的心愿仍是如今这般模样,那么,你还会再继续含辛茹苦地修练下去吗?

  我肯定不知道所谓的来世真能将现世的一切苦恼和苦难,统统隔留在上个“来世”中不再被带来。但我想知道如今的“现世”中,谁或哪一个又是“来世”中的人呢?在你的周围,有谁见到过一个从无烦恼从无痛苦而无忧无虑生活着的人呢?谁又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呢?哪怕他是圣人也行,你遇见过吗?

  英格玛•伯格曼在一次谈话里说:“每个人都用显微镜对自己的伤口加以细细的观察,得到了一种不适当的夸饰。每一个人都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而谁和谁彼此又不能听见。我们都在同一大围栏里蹒跚,并且注定要在围栏中死去。”

  而我只会在现世中,为那些善良又虔诚的人们祈福,当然还有我的亲人们,我祈福他们能在今天看得到也能摸得到的现世里,活得快乐,活得健康,活得幸福,活得平平安安。

  人是时间的进化和结果。一百年以后,或五百年以后,我们觉得今天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到那时将不再觉得有任何意义了。

  比如,发达的科技可以很轻松地把人当作所需要的商品复制出来,到那时,是你统治“商品”呢,还是“商品”最终支配你或者“克隆”你呢?一台超先进的“电脑,”只需一个微小的超高级软件,便可将全人类上下几千年的历史、知识、书籍,乃至智慧和记忆,统统囊括其中,届时,只需输入你的指令,电脑便会按照你的构思、要求、风格、思想,为你“书写”出一本又一本不同语种不同需求的长篇小说来。换句话说,那时只需在人的大脑中植入一枚比一粒米还微小几十倍的完全浓缩了人类几千年文明智慧的超高级人脑芯片,便可让人类的整个进程发生质的改变。一夜醒来,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竟然是大宇宙中某些高智慧生命在地球上的“人造生物”的实验品。一如我们人类在实验室里实验和观察蚂蚁。

  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你自己的孩子,谁也不是。

  此现象犹如古印度吠檀多哲学的崇高意境所描绘的那样:“试想你在高山上,坐在山路旁边一张长凳上,周围都是有岩石错落其间的草坡……一百年前也许有另一个人坐在这地方,和你一样凝望着冰川上的夕照,心中感到敬畏和向往。这个人和你一样也是父母所生;和你一样感到痛苦和短暂的快乐。难道他是另一个吗?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吗?”

  若不信,那你就等着大夜降临的那一天,让那只大荒中的黑色大鸟在辽阔的秘境中告诉你——如果你与之有缘的话。

  此时,窗外天光隐去,黑夜降临,大市的喧嚣渐渐退尽。我站在窗前眺望,展现于眼前的却是一派深邃而辽阔的远方。天宇深处,忽有天籁传来。在漫漫大夜的尽头,那只黑色的大鸟,在一团圣光中,若隐若现,恍兮惚兮。这时,帷幕缓落,一切如我所见。

  等着吧,可恶的不善之人,生的彼岸,将会有你的末日在等着你。

  而我,将会在天空的背面再次遇见它,它是我的,我将跟随它而去。


选自《青海湖》2011年7期

原刊责编 李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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