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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渭北高原依旧着它多少年以来的沉沉暮霭,阳光使劲儿洒下来,却驱赶不走冬日的寒意。雾岚缥缈的深处是沟壑台地,或是依土塄而居庄户人家。嘈杂急促的汽车喇叭,偶尔夹杂着工地上传来钢铁切割敲打的声音,带着参观路遥纪念馆之后思考与思索,怏怏离开鸭口煤矿。
车过王石凹,蜿蜒的水泥路不时穿槐林,又忽而行走在土梁上,路边的臭椿树上的乌金鸟不时被惊飞在空中,咋呼着又落到车驶过的树上。倒是成群结队的蓝喜雀在地里抬起头,冲着车窗十分喜庆地叫几声,目送着车行远方。突然有高烟囱威猛地横空矗立,灰叽叽的天空不再空寂,陈炉镇遥遥在望。
我记忆中翻过家门口一座山梁,就是熊耳山的瓮瓮窑。说来也怪,烧瓮瓮的地方总是出煤,熊耳山的煤烧出的瓷瓮、瓷罐、瓷碗在曾经的日子,也是百姓家中的上“家当”物件。那里一年四季熊熊窑火,烟尘弥漫,当地人很少有光鲜的时候。
陈炉,耀州瓷的始发地,从历史的深处走来,焕发着时代的光芒。高低错落的北方民居群仍保持久远的风格。九曲回肠的巷子、村道铺着不同颜色陶瓷碎片。这些碎片的前世可能是缶、可能是罐、是瓮,渍着陈炉人的汗水,深黄色的、杏黄色的、褚红色的、乌黑色的。它们从成坯到入窑,经烈火成器,无不渗透着陈炉人祖上的智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陈炉古镇不再泥泞了,无论是远方的游客还是今天的陈炉人,在这里脚踏实地,走在历史的碎片上,在阳光或月光下,这些五光十色的陶瓷片相辉交映,仿佛穿越在时空的隧道中。
在这里,不论是民居台阶或矮墙,都是陶瓷砌就。最多见的是匣钵,圆柱空心,呈浅黄嵌红的颜色,竖立排列,古朴中透着文化气息。这里的多数人家祖祖辈辈以烧窑造器谋生,从小在黄土地成长,掬一抔高岭土向着苍天,无论春夏秋冬,和陶泥、甩陶泥片儿,滚着晶莹的汗珠儿守在窑门前,从火焰的颜色能看出温度,从窑道里窜出的烟火气味能辨出成色。一千四百多度窑温,四天四夜的守候,把泥片儿烧成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走进一家瓷坊,巨大的“文化墙”摆放着各种人物、器物,诸如“陕西八大怪”“板凳戏”的剧中人物,秦人曾经的生产、生活夸张造型,没有釉彩的点缀,拙朴但栩栩如生。进入制坯间,有一匠人正在转动着泥水飞溅的坯轮上用手拉坯。这道工序的最讲技艺、坯胎的薄厚,各种瓷器形态,神采,这是最关键的第一步。看似轮盘上的灰白色泥圪垯,在内行却大有讲究。揉泥、练泥,没有七十多次就达不到“拉坯”的要求,更不用说入窑烧制了。
展厅琳琅满目的瓷器,令我目不暇接。瓷器作为一种文化、一种艺术,其传承意义远远超过瓷器本身价值。有的瓷器上偶尔还能隐隐看到制作者的指纹,感觉到昨日的温度。
豆绿色的“提梁三王壶”,最早可追溯到1600年前的北宋时期,也叫倒流壶,是封建帝王贡品,20世纪70年代初出土于彬县,存于陕西博物馆的青釉剔刻花狮倒流壶就出自耀州官窑。
千年陈炉,千年炉火不灭的窑炉为马蹄型窑,窑门口神龛敬着窑神。陈炉匠人的坚守是因为热爱的同时与陶器、瓷艺结缘。当年,以铜川黄堡镇为中心的窑场沿漆河两岸密集矗立,更称“十里陶坊”,时过境迁,但陈炉人初心依旧,无愧于昨日的“陈炉不夜”。
我伫立在直插云端的高烟囱下,抬头仰望天空,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始于唐兴于宋的耀州窑,陈炉的火,为这块土地的人们找到谋生的途径。那时的陈炉绝对没有宽畅通达的路,往来商贾坐在吱吱呀呀的牛拉车上,不会想到陈炉人的今天能是这番幸福的日子。也许,今天脚下的某一个碎片就是那一日被他们从成堆瓷器里摔出来的。
瓷器,从泥坯开始就死气沉沉,摸上去冰冷。但经过匠人之手熟泥、揉泥、拉坯、修坯、施釉、手工装饰(雕、刻、贴、印、)、窑具制作(匣钵)等多道工序,入窑的泥坯上手印温热。经浴火重生,打开窑门的那一刻,瓷光芒四射,以新的生命形式又现于世,存于岁月时空中。
瓷器的品格与高贵、贫贱无关。不论是从深宫而来,或从泥土中挖出,唯有瓷器经千年万年,光彩依旧如初,即为碎片也发出其本来的光芒,描写着历史的某一细节。
正午的阳光慵懒地挂在当空,村落中的梧桐、白椿、刺槐,光秃秃的树枝,把阳光筛过。从一家瓷坊到一家瓷坊,路程并不远,却拐弯抹角。兴致勃勃地听着讲解,又忙着拿小本儿做着记录,合影留念、拍照时发觉树影婆娑下的阳光有点儿细碎。
拐出村巷,一面耐火砖砌的墙壁打了个正照面。这面古色古香的墙用花砖镶边,镂刻着瓷瓦山记文,把历代堆积、废弃的瓷片、瓷渣堆积成山作为一景。不同时代层次清楚,极具考古和学术价值,是陈炉古镇诸绝之一。眼前砌垒的耐火砖粗拙中,能看出是岁月的沉淀。“点石成金耀州瓷,手艺大美陈炉坊”,这是门楼考究堂皇的一家瓷坊,赞美陈炉楹联左右的下半句。
陈炉瓷千世流芳,给这块土地注入了农耕文明中另一种生命。陈炉人在这生命支撑中出孕育出了自己的文化,再也不须汗水甩成八瓣儿,只求有“嚼谷”,而是借这种文化优势,乘新时代东风振兴陈炉。“……石罅玉柱千年兆,层洞错杂,宛花城,四堡天遥相,周陶宗古,迤长兴,古刹集琼云护,烟霞彩屏话丹青。”这是何等美妙的陈炉八景啊。
行走陈炉的每一步,都是行走在陈炉因瓷而就的岁月河床上。每一个台阶,每一段步道无不带着岁月深处的履痕,就连陈炉人家门口摆的花盆儿,看似粗粝古拙的样儿,尽管花已凋零残败,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古物。
随走陈炉,巷巷道道无处不文化,无处不令人惊叹。不知谁家的围墙全是匣钵垒起来,透着炉火色的釉光与蔚蓝的天空相映成趣,而紧挨着的一家围墙却是纯一色的杏黄色,匣钵上,倒扣着一排黑釉陶瓷瓮瓮儿。从这里走过时,足扣大地的声音竟在这里有了和弦般的回响,每一抬脚移步,被围墙声纳成箜篌之音。
走过小石桥,一条小溪由高处而来,带着陈炉人的幸福和谐潺潺涓涓,荡着欢快的小浪花。一段扇形的路,开扇处向着远方,这是陈炉人当年在启迪自己的,也为今天的四方游客提示“向善而为”。正因如此,陈炉千百年来,瓷光映照,步履坚实稳健。
黄土地人家的屋脊不是描龙就是画凤,陕南人则屋脊正中竖一砖,算是财神当顶。陈炉人的屋脊却压着瓷罐儿,瓷,是陈炉人生命的图腾。一行人走累了,在那一家竹园边上坐下来缓气的时候,随便坐上去,竟坐在倒扣着的瓷缶上。难怪竹子在这里青翠旺势,旁边几簇万寿菊虽然经霜,却灿黄依旧,散发着芬芳,是这些瓷器用久远的灵气凝岁月之精华,才赋予生命的这般状态。
陈炉镇地处沟壑地带,依山(塬)布局。回望远方,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片云彩,干净得连一点儿杂质也没有,按往常理念凡出陶瓷的地方少不了浓烟滚滚,尘土飞扬。是乡村振兴中的环保措施和陈炉匠人们的低碳理念,改变了千百年来的传统。陈炉,山青水绿。
日当正午,有一队渭河大雁嘎嘎着从空中飞过,四野一片恬静、闲适。我在不经意中瞥到一串光亮从天上而来,竟是一长行高高的长脖子瓷罐,顶着的古色古香灯样儿瓷器发出的釉光。
拣一块小瓷片,擦拭去灰尘揣在怀里,压在心底。品一杯龙柏芽茶,久久端详着陈炉人自己烧制的豆绿色茶杯。这龙柏芽茶是陈炉的特产,经古拙的茶杯,融合瓷韵和灵气,茶香独具一格,远远超过“如兰在舌,沁人心脾,清香怡人。”它是在市面上见不到的一种陈炉茶,不是“七碗爱之味,一壶得真趣”就能描写和赞美的。
临上车,我也舍不得跺一下脚,掸一掸裤脚的灰尘。陈炉明珠般的古镇,不知我何时再来,但我能把你带回去,那盏“良心壶”、那一只“公道杯”还在随手提的包里,可我早已把它和陈炉古镇放在了灵魂的深处。
——选自《文学陕军》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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