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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个世纪之前的司马昭时代。
深秋,诗人、音乐家、哲学家阮籍正和竹林七友之一的向秀下棋。此前向秀正在修改《庄子注》,故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窗外,秋风吹雨,落木萧萧。他们的棋兴好像也被这秋风吹得索然了。残局未定,阮籍便对向秀说:“子期,我看你这么慢吞吞的,一边下棋一边想你的《庄子注》,心不在焉,这棋局何时了结?我看,我们赌个胜负吧!”向秀捻须微笑道:“打赌?好,你说怎么个赌法吧!”说毕,用颇感兴味征询的目光,望着阮籍那双闪着忧郁的光辉的眼。阮籍略一沉吟,望着窗外的秋风苦雨,说:“这样吧,你听着秋雨敲窗,寒气袭人,正是饮酒解闷的时日。今天这局棋,谁输了谁当东道主请酒!我俩赶快了残局、决胜负,然后痛醉一场,如何?”向秀被阮籍的情绪所感染,兴致骤增,捋手挽袖,连声说“好”!他指着书架上一个大肚白瓷坛,上刻古篆“烧春”二字,对阮籍说:“你看,那一坛陈酿‘烧春’,是嵇康前天送来的,足足五斤。饮一杯,能把你的心肺点燃!你要赢了棋,我拿它灌你!”
阮籍一听,来精神了。他索性站了起来,与向秀精神抖擞地对弈起来。
激战间,阮籍的家奴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了,冲着阮籍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先生,赶快回!老太太她……断气了!家里乱成一堆,到处找您……”向秀一听,把棋盘一推,“嗖”地站起来,用痛苦、颤抖地急促语调对阮籍说“嗣宗!你怎么……快!赶快……”他向门外大喊:“备马!”——看阮籍,却仍在那里端坐不动,如醉如痴地双眉紧锁,半天,才从那紧闭 的双唇中崩出两个字:“慢着!”说毕,伸出铁钳般的手,把向秀拉住,指着棋盘,咬牙切齿地吼道:“不走!下棋!”向秀惊呆了,愕然地望着阮籍。阮籍又吼了一声:“走棋!”于是向秀只好心神散乱地奉陪下去。走不了几招,向秀脸色苍白,用颤抖不已的手按着棋盘,哽咽道:“嗣宗,我……输了!”然后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阮籍见状,发出一阵惊天裂地、撕心扯肺的狂笑!笑毕,他语无伦次地狂呼:“我,赢啦!酒,拿酒!赢啦!……”说罢,跌跌撞撞地奔向书架,捧起那坛“烧春”,一仰脖子,像灌凉水似的咕噜咕噜狂饮起来!在一旁惊呆了的家奴如梦方醒,扑过去,掰开主人的双手,随着酒坛落地,阮籍“哇”的一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他两眼发直,人事不省地栽倒在书架下。
酒,血,泡湿了书架上碰落下来的《庄子注》。
……
当阮籍醒过来时,他依旧昏昏沉沉,看到家里一片乱糟糟披麻戴孝的人群正在号哭,他双眉紧锁,极为厌烦地朝家人一挥手说:“都去!让我……一个人,呆着。”说毕,闭起眼睛。哭声人声渐趋沉静、模糊。阮籍瘫在他书房的卧塌上,刚要昏沉入睡,忽又闻人声嘈杂起来。只听管家高声报道:“临海侯——裴公楷到!嵇司马喜公——到!”裴楷与嵇喜都是朝中显贵,家人听说他们前来吊唁,慌做一团。女人们又一起嚎啕起来。四五个人奔进书房把虚弱痛苦已极的孝子阮籍连抱带拉弄到了灵堂上。裴楷和嵇喜毕恭毕敬,满面忧戚似的站在那里,等待孝子号哭、磕头,以便按规矩行吊唁之大礼。没想到阮籍披头散发,身不着孝服,在那里一堆泥似的歪着,还翻着白眼,直瞪两位大官!嵇喜用衣袖碰一下裴楷,小声然而却是愤然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他去阮母灵前草草地略一躬身,吊唁完毕,悻悻地拂袖而去了。裴楷熟知竹林人物不守礼法,他假装宽厚大度,走到阮籍面前,说:“请阮君节哀自重,万不可伤心毁骨呵。唉……”说罢,在阮母灵前恭恭敬敬地依礼数拜了三拜,搓着手,伤心叹息而去。正当家人都怪愕于阮籍的无礼失态时,只见阮籍跳了起来,扑到母亲的灵前,大叫一声“娘——”大口的鲜血又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夜幕笼罩着阮府,昏灯映照着缟素,秋风伴杂着呜咽。阮籍昏迷未醒。由于吐血过多,他双目深陷,脸无血色。就在这时,他的竹林好友嵇康与向秀一同来到了阮府。
嵇康气度非凡,风姿特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世人称之为“美丈夫”。他左手提着一坛“烧春”,右腋夹着一张五弦琴。他居然以如此抗世脱俗的姿态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这哀礼悲丧之家!向秀望着阮籍家人们的恶狠狠的眼光,不仅捏着一把冷汗。要是社会上把他们竹林人物这种母亲死了还饮酒弹琴的狂态传出去,以孝治天下的朝廷将作何感想?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压抑的痛苦在心房中悸动。他一边走一边沉思,不觉跟着嵇康走进了阮籍的书房。
阮籍仍然颓然而卧,昏昏沉沉。嵇康并没有惊动他。他把酒放在案上,把琴置于卧榻前,俯身凝望着昏睡的挚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抄着双手走到窗前,久久地伫立着,望着窗外疏荒的树影。嵇康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们这一群两足之物,不管多么伤痛,这造化的游戏,能逃脱得了吗?”说完,扭过头来,问向秀:“子期,你的《庄子注》,完了没有?”向秀怅然不解地回答:“还没有呢——你为什么问它?”嵇康说:“你今天应当给他——”他指着似醒非醒,似听非听地阮籍,“讲讲你的《庄子注》!”
向秀望着昏睡的阮籍,叹息了一阵,说:“叔夜呵,嗣宗在他母亲去后的大悲大痛使我更加了解庄周了,庄子太深刻了!亲人死去,他鼓盆而歌,不知者以为他不通人情,知之者方懂他看破了造化。人世间相亲相爱者,父母也罢,兄弟也罢,夫妻也罢,朋友也罢,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相怜相识,相濡以沫,好像难舍难分,其实,永恒的寂寥终要使这瞬间的存在变为虚空!与其悲切啼哭,不若像鱼儿一样,相忘于水波浩淼的大海!嗣宗,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
嵇康慨然而叹曰:“向秀呀向秀,我就知道《庄子》到了你们手中会变成一曲凄婉的死生之歌。你难道读不懂《大宗师》?‘造化赋予我以形体,用生命来劳苦我,用衰老来使我安定,用死亡来使人休息……’生命只不过是一个小事物的存在和消失的过程。现在天下变乱,士林悲苦,我们不用庄子的旷达去战胜恐惧和柔弱,反而用虚无来麻醉我们的灵魂,稀释我们的痛苦,什么相忘呀,相弃呀,哼!老子就是不忘不弃,拿我这条必死的生命去给那些制造天下人苦难的暴君增添一点烦恼!”
嵇康越说越激动,他顿了一顿,看看阮籍是否清醒。阮籍的灵魂仍然在忧伤中沉睡。嵇康对向秀说:“子期,你应当了解嗣宗。他是太真率了!他怎么能鼓盆而歌?他是一个感情热得发了冷的真诚至极的真人,他是一块被真情之火烧红又变青的纯金。你看,他吐了那么多的血!我哥哥嵇喜今天吊唁回家后大发牢骚,说我们竹林人物不忠不孝,父母死了还放歌饮酒,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内心的严酷的痛苦!那些礼法之士,一遇君父之丧便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其实他们之中很多人何尝有真悲哀!我恨不得一把扯下这帮伪君子的假面皮!”
向秀看着嵇康,本来是来安慰阮籍的,自己却被世人的虚假激愤得战栗不已,便劝道:“叔夜,今天不说这些令人烦恼的事了,你看,嗣宗昏然不醒,我们离去吧。”嵇康说:“不,我要给嗣宗弹琴!”说毕,便坐到阮籍榻前,轻舒五指,抚弄五弦,弹起了他最心爱的名曲《广陵散》……
阮籍沉睡的灵魂,被琴韵慢慢唤醒。他的心从琴声的呼唤中慢慢地摆脱了痛苦的桎梏。呵!琴声。他感受到挚友的心声。嵇康在用琴声与阮籍的灵魂对语。激昂时,琴声似松涛翻滚;舒缓时,琴声如春风拂面;像母亲呼唤着倦归的游子,像恋人抚慰着情侣的脸颊。阮籍微微地睁开双目,看到嵇康、向秀坐于自己的床前,他依稀地忆起他们刚才关于生命与大海的对话,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向秀轻轻地把他按下,嵇康仍然抚琴不顾。
两股泪泉顺着阮籍的眼角流向耳根,浸润到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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