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榆林市四五公里远的郊外，神奇地缀连着一台一峡：镇北台和红石峡，它们默默在大地上书写着“侠骨柔情”。

雄壮伟岸的镇北台，依傍在红山顶上，气宇轩昂，像一个守边英雄，一个雄心勃勃的将军，站在这个由夯土、砖石垒成的泛青了的四层方形“城堡”上，平视蓝天白云，巡视山坡上蛇一样蜿蜒的长城，欣赏无边旷野和碧蓝的红石峡水库、烟笼雾罩的防沙林，远眺高低参差的榆林城……可以俯视一切，傲视一切。

高高的镇北台是不容外族侵犯的象征，它由明朝延绥巡抚涂宗浚所建，是明代长城遗址中最宏大、气势最磅礴的建筑物之一，被誉为“万里长城第一台”。如果说红山上不断修缮并延长的秦、隋、明长城像一条守护边陲的龙，那么镇北台就使这条东方龙高高昂起了头颅，远监边外敌情，近察互市边贸、易马城和款贡城的安宁。高耸于红山上的镇北台，是亘古的沉默，是一种崇高美，是铮铮铁骨，是严谨的责任和剑拔弩张的气魄，是乾卦天父至刚的精神。而隐匿在镇北台附近山谷里的红石峡，则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韵：低凹、秀丽、轻松、幽情。有一种阴柔美，呈现的是坤卦慈母至柔的品性。

红石峡，14亿年前远古的海，今天魔幻般地演变为一个迷人仙谷。天然的榆溪河从谷底幽幽流过，流的是满溪的翡翠。传说王昭君出塞，在此河里濯其红颜而使溪水更加清澈动人。

榆溪河隐于深谷密林间，清澄翠碧，幽幽和鸣，吟的是塞内外人的共同心声：一曲天下和平歌，一首离人归乡曲，一阙众生平等、喜悦的清平乐……红石峡的美错落有致，红石峡的美包罗万象。她似一个隐居千年的仙女，一个谦卑、忍让、大度的母亲，不露声色地包容着自然与人文的风景，包容着美的一切和一切的美。

与镇北台的傲骨不同，红石峡谦卑地包容着沟谷两岸对峙的悬崖峭壁，包容着两岸坡谷俊秀的杨树、婀娜的柳树、沧桑的榆树，包容那些掩映在树木间、岩崖中简单古朴的佛洞石窟、壁画和苍劲的摩崖石刻。

镇北台与红石峡一高一低，一刚一柔，而且还是一出一隐、一武一文。

镇北台上留给守卫国土的边陲官兵，红石峡却接纳着无数僧人逸士，坐在那一座座阴凉的寺庙洞窟里，看破、放下，沉潜内心灵魂的冶炼，追寻人之生命的究竟。镇北台上，存放着火药味十足的刀光剑影，而红石峡里却处处点缀着诗与艺术的芬芳，那红岩壁上大大小小、或楷或行的摩崖石刻，是古代书法的印记，也是无数文人、边将偶尔倾吐的心声。千姿百态的石屋佛像和壁画，是有形的幻境，无声的音乐。

文治武功，文为阴，武为阳；正身清心，身为阳，心为阴。镇北台是一个铁青着脸抗敌的好男儿，红石峡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姣女人。《易经·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如果说，镇北台守护的历代长城，一如国之龙脉在历朝历代中延伸，那么，红石峡潺潺的榆溪河则使亲民意识、文化血脉一代代流传。龙脉书写的是民族精神与气节，河曲弹奏的是凡间情韵与人文气息。一个是国之江山，一个是民之家园，合而为一就是我们常说的“家国情怀”。

在红山峡东崖有一座雄山寺，是旧时边将、文人来榆林参禅问道、饮茶唱和之所，西崖则点缀着大小不一的25处石窟，石窟旁和背后那些红黄色的泥岩上，雕刻着160多幅书法作品，大者有六米之宽，小者只有寸许，真草隶篆各显风采，内容雄壮者有“中华天柱”“还我河山”“威震无边”“力挽狂澜”，柔和者有“潮海蓬莱”“开元图画”“流沙蓬岛”……西崖入门处的石头拱门，是晚清名将左宗棠撰写的横幅“榆溪胜地”和“白云初晴如月之曙，黄唐在独与古为新”的对联，词句优美清净，既写出红石峡婉约的美，也展现这位雄霸大将军内心深处清净的一面。 摩崖石刻中，有曾任三边总督的曾铣1547年诗作《登红山墩望套次南溪韵》，其中“嗟哉河朔地，几载别中原……请缨身未老，倚剑志犹存”之句，发出了一片乡愁国志之心。红山峡摩崖石刻也被誉为“塞上小碑林”。

镇北台昂首红山之上，有山之雄伟与壮丽；红石峡却噙着两条河溪，一条是谷底的天然榆溪河，另一条则是半山腰凿出、从寺庙佛窟中穿过的人造广泽渠。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镇北台、红石峡合之则“仁智兼备”。

我一向崇尚阴阳和谐、文武双全的完美人生，所以在毛笔书写中自创了“天道佑善”“文心武能”辞句，以达到“吾手写吾心”的境界。其中的“文心武能”仿佛是为红石峡、镇北台写的，红石峡展文心，镇北台显武能。

其实，人世间能达到“文人武能”或“武人文心”的文人武将，我国三千年来寥若晨星，姜子牙、管仲、孙子、诸葛亮等是也。是文人，擅文却能够在战场上临危不惧、智谋克敌；是武将，擅武却心怀仁慈，从不肆意处置降将与无辜，达到“不战而胜，战无不胜”的殊境。

红山上独占鳌头的镇北台是武人的领地，那里的兵营、炮台、长城都属于勇者，一切为了一个“战”字，战而能胜；红石峡却是属于僧侣、道人、隐士的休闲雅居家园，也是古代官员和守将非战时的心灵放松之地，是品茶参禅问道赏乐之所。榆溪河里流着的是和平之歌，是宁静之歌……河畔那一片远古遗落的金色大沙滩，仿佛就是天山掉下来的一块巨大神毯，让塞外人的情感有一个美丽依托，让灵魂有一个歇息之地，回旋悠悠梦境，咀嚼沉浮人生。

——本文刊于《中国财经报》2021年12月6日副刊

（孤岛，本名李泽生，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游记名家联盟副主席、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