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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阿列克谢耶维奇
塞北高原。
时值中秋。
天空,清蓝云白;大地,万物光华;天地间阳光明媚,多彩夺目,一派丰收景象。
在这最美的收获之季,我们乘车穿过鄂尔多斯地与榆林地为界的乌兰木仑河,来到大柳塔煤矿一家属区小巷处,巷口站着一个女人。她,梳齐肩短发,瓜子脸,鼻子上架着一副漂亮的女式近视镜,约三十岁上下,个头有一米七左右,穿着素雅得体,看去,整个人文质彬彬,气质优雅,是一个知识型+阳光型的那种窈窕淑女。
和我同行的神东煤矿工作人员,向她介绍了我的来意,一番客气之后,她领我上了她家的五楼,她的爱人早已候在门口,见我们上来,忙开门把我迎进了屋内。
我坐定后,她从果盘取了一颗小金桔递了过来。
我吃后,说:“鲜美得很,味道不错!”
夫妻俩听后高兴地笑了。
随即,便开始了我的采访。
我用了一分多钟时间,向她谈了我要采访她的主题和内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引导她(其实这么做是很愚蠢的)。
她说:“该怎么说呢?”
我说:“说你最想说的。”
她抬头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山梁和山坡上那些沟沟壑壑。那儿红、黄、绿、紫,杂色相映,一片中秋美景。过了一阵,她收回目光,望着墙上的挂历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说:“今年是我哥出车祸的第十八年,我奶奶去世的第十七年,我公爹去世的第六年,我和爱人的半生好友不幸离世的第一年。对不起,今天本不应该说这些生离死别、让人伤感的事儿。”
我说:“没关系,你尽管说。”
接着,她又一次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采访我的主题和内容我清楚,但今天我就想说说我所经见过的一些苦难与生死。因为,我的生死观就是通过那些苦难而建立起来的。如果您不愿听,我现在就说您想让我说的。”
我表态说:“那就说你想说的吧。”
她说:“好,那就说我想说的吧。那年九月,我放学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我问邻居,邻居告诉我,说我哥出事了,我的家人都去榆林第二医院了。一听这话,我的心都炸了,扔下书包,跑到医院,见我哥的头和上身缠满了纱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了。我嫂流着泪往起挽着我,说你哥活着。你哥没事。这时,我父母推门进来,一见缠满了纱布的我哥,张嘴喊了声儿子,就哭得死过去了。顿时,整个病房哭声连天,慌乱成了一团。尽管我哥伤得很严重,最后医生还是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然而,然而我母亲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白了……”
说到这儿,她的泪珠一下跳出眼眶,止不住地流淌着。她见我看她,她哭喃喃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头黑发在一夜间变白发的故事竟然发生在我母亲的身上。”她说完,忙站起背着我用指头从镜片下勾去泪,走到桌前抽了一张纸,摘下眼镜拭去眼泪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拎起水壶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说: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我说:“作为儿女,见母亲一夜白头,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啊。你看,我都流泪了。”
她坐下说道:“我奶奶、我公爹,他们都是寿终正寝,走的时候都很安详,很平静。但,他们走后,被奶奶和公爹撇下的爷爷和公婆,就像失去了另一半的单孤雁,是那么痛苦,是那么凄凉,又那么无所适从。尽管,他们的子孙都很孝敬,但也丝毫没有减轻他们的孤独与伤感。他们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心疼,至今历历在目,使我终生难忘。”
说到此,她抬头透过窗户,静静望着山梁,那儿红黄绿三色交染,胜似一副超大的油画。在这阳光明媚、美景盈眼的风景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抬手拢了拢秀发,说:
“他是我们夫妻半生最要好的同学。他的年龄跟我俩相仿,在离这儿四五十公里地的一家私营煤矿挖煤。去年初的一天凌晨,一个噩耗传来,煤窑冒顶,他没了。一听这个噩耗,我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我整个人蒙圈了,我疯了!因为我的他也在井下!我拿起手机给他拨打电话,可是根本打不通。我不死心,又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给他打通。这时,我疯了,我急了,我害怕了,我要到矿上找他,忙去穿衣服,把裤子都穿反了。当我把衣服穿好,拿起手电筒的瞬间,我脑子一下清晰了:我的他,不跟他一个矿。我在胸口擂了自己一拳,骂道:你快把自己吓死了!你真是个倒了迷的疯婆子!
“尽管这样,而我那紧张的、害怕的、恐惧的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只好坐在沙发上,等他下夜班回来。
“那天,当我俩来到同学家,同学的妻子一见我们双膝跪地,头杵地面,放声大哭,两个孩子一见母亲哭了,也哇哇地哭成了一片。这声声悲催的嚎啕,像刀子在割着我们的心。我和我的他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此时此刻,面对灰头土脸,披头散发嚎哭不止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更不知道如何去做,只有陪着她们娘仨一起哭。哭了一阵后,我俩抱起趴在地上嚎哭的孩子,挽起同学的爱人回到家里,刚坐下,我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电视柜上他们的全家福。全家福里的四口人笑得特别灿烂,尤其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笑得最为开心。我看着他的笑脸,看着看着,我又流泪了。因为,她再也见不着她的丈夫了,两个孩子从此再也没了自己的爸爸了,全家福再也照不成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啊……”
我见她又要流泪,忙问道:“现在,他们娘仨怎么样?”
她拭着眼睛说道:“唉,她没了靠山、没了主心骨、没了顶梁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能怎么样啊?”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都深深地陷入了沉默。
忽然间,我的脑子闪现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领着两个衣服破烂的孩子,在暴雨中、在皑皑雪地上、在狂风里悲天怆地地吼着她的丈夫,呼唤着自己的父亲……我的泪一下奔出了眼睛,几乎哭出了声。
“张老师?”她吃惊地叫了我一声,随手递过了一张抽纸。
我没接抽纸,用手揩了泪:“对不起,我失控了。你继续说。”
她说:“可能是以前我经见了很多苦难的缘故,在心理上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至今让我挥之不去。现在,不知怎回事,把一些跟他毫不沾边的亊故和灾祸都要和他往上扯。竟管,神东的矿井是最安全,硬件设施也是最好的,这些年全公司几乎没有工亡事故发生,可他一去上班,我的心,我的魂,都跟着他走了。真是一时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就像去年夏天,他工作忙,应酬多,常常早出晚归,但他从不超过晚上十点回家,就是不能回来也要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这样,我才能安下心来。有一天晚上,十点半他还没回来,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快到十一点了,他还没回来,我就急了。那晚上,我不知给他打了多少个电话,他就是不接。我害怕了,我心神不宁,一会儿趴在窗子上望,一会儿跑下楼在路口上等,就这样,我不知反反复复跑了多少趟,也没等到他回来。最后,我失控了,看了看两个熟睡的孩子,拿起手电筒冲到楼下,跑到大街小巷凡亮灯的饭店去找,遇人就问:你见我那口子没?你听见今天矿上出没出事故?我得到的回答就几个字:没见。没听说。我几乎把小饭馆大饭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我转身向矿上跑去,没跑出三百米,忽然见另一条巷子里,晃晃悠悠地走着一个人。我跑过去一看,见是我的他,一下瘫坐在地,哭了起来。他晃荡过来,伏下身子,满嘴酒气地问我:你是谁?你被人欺负了?告诉我,我找他去!我站起抱住他,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擂着他的背。他推开我吼道:你是谁?你疯了?我哭着吼道:我疯了!我快被你吓死了!我吼完,放声哭了。这时,他才认出了我,一抱抱住我:你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别怕,别怕……他哄着我,也呜呜地哭了……”
一转头,我见这个矿工汉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见我在看他,对我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挤出了一种让我流泪的笑容。突然,他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我特别理解他,他的哭是他的女人感动了他,更是她的温暖触发了一条汉子柔软的心。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在安慰着他。这时,她见爱人哭成了这样,也哭了。
这下,轮到我慌了……
面对这样一对夫妻,让我这个满头花发的老头又一次流泪了。他们的泪是幸福的热泪,他们泪是爱的热泪,他们泪是美好的热泪。而我的泪,是被他们俩的热泪感动而落,是为神东大矿排除一切安全隐患、换来每个矿工温馨美好幸福团圆的家庭感激而落,也是为那些曾经不幸遇难、造成亲人之间生离死别的人痛心而流。
一对夫妻,一个家庭。
夫妻间有爱,必获恩泽;夫妻间相怨,必得灾祸。夫妻间只要相携相扶,恩爱有加,必会形成一个强大的合体,在未来的生活中,面对苦与难就会无所畏惧,一往直前。
生命只有一次,只要好好地珍惜,就会好好地活着,这比什么都好,都重要!
一场倾诉一场哭泣,压在夫妻俩心头的忧戚,可能有所释然,其神情俨然豁亮了许多。他给我换了一杯热茶,她从果盘里给我挑选了一颗红果。
我喝了茶,说:“好茶!”
我吃了果,说:“好甜!”
他们俩甜蜜地笑了。
她说:“现在好了!”
“什么好了?”我问。
她说:“年初,矿领导带我到离地面一百二十多米的井下,亲眼看到了我爱人安全的工作环境和爱人那可爱愉快的工作样子,我把他拉到一边给他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亲吻。”她说完,开心地笑了。
“是吗?”
她骄傲而自豪地说:“是啊,这可是离地面百米以下的拥抱和亲吻啊!”
我赞美道:“可谓为世纪之一吻!”
她吼道“不是吧?”
我说:“是。在地层百米下亲吻,这是什么?这是深爱,这是温暖!”
她高兴地说:“那天,我们在井下还拍了照呢!”
“给我一张。”
周晓慧、郭鹏军夫妻在井下
她说:“没问题。”她接着说:“自从那天亲自下了一趟井,过去那种让我永远提着的心一瞬间归位了、清零了、安定了。从此,再也不会让我像以前那样牵肠挂肚地害怕了。”
我说:“你说说让你不害怕的主要原因。”
她说:“主要原因就是大矿(大柳塔煤矿)实现了机械化与智能化采煤了,安全隐患也被排除了。这样,我和他,哦,尤其是我,让我活得踏踏实实了。”
“该我说几句了。”一直没多说话的他突然说道,“以前,她为了让我每天有个好心情,不仅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和两个孩子,而且包揽了家里的大小事务。她为了我下井工作不分心,什么事都让着我、依着我,有时我一不高兴还给她乱发脾气。现在想来,我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和憋屈。说真话,要是没有她的爱、她的付出,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的付出……”
她打断他的话说:“应该,应该,我的付出是最应该的。我认为,我的爱,我的付出,就一个字:值!现在,我的付出已得到了最好的收获,也得到了最完美的回报。”
他不解地问道:“完美的回报?你个傻女人,你得到什么回报了?”
她说:“你才傻呢!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一个温暖完美的家!”
他一听这话,立马激动了。他说:
“你就是我人生路上的保护神!这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让我这个煤黑子娶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好老婆!”他回头对我说道:“张老师,她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放弃了心爱的工作,一心一意对待着我。”他又说:“张老师,你不知道,她可是一个大学本科生啊。”
我很意外,抬头看着她,她笑容满面地对我点了点头。
他问我:“张老师,你也不理解吧?”
“有一点。但我很好奇。”
他“哈哈”笑了:“是啊,谁都不理解。当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会嫁给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但是,我还是把她这只白天鹅招引到手了!”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把她骗到手的?”
他哈哈一笑:“你问她。”
“我俩是初中、高中时的同学。可能是缘分和爱把我和他结合在一起的吧。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健健康康的。这就足够了。”
我很认同,重重地向他俩点了一下头。
她说:“这要感谢我们的爱,更要感恩神东大矿对他们每个员工的爱!”
我说:“此话怎讲?”
她说:“因为,神东大矿的爱,收获了每个矿工活蹦乱跳地活着,也收获了每个矿工美好完整的幸福家庭。这是大爱。而妻子无微不至的关爱,让自己的男人更加懂得了如何珍惜生命、热爱生活了。我认为,只要人好好地活着,对我来说就是对我的最大回报。这,更是我爱得收获。”
我问:“爱的收获?爱的‘的’是那个‘的’?”
她答:“是得到的‘得’。”
他一往起站,显得有些激动:“就为这,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的去报答你,好好的去爱你。”
她说:“那,你可要把自己好好地攥在手心千万别松手哦!”
他说:“遵命!”他又说:“你就是我头上顶着的那盏灯!”
一听他这么说,她感动了,眼里立马生出了一朵明亮的泪花。她可能怕美丽的泪花掉了出眼睛,忙站起走进了书房。
好了,趁这个空,我不得不给大家介绍介绍他们夫妻了:
她,姓周,名晓慧,中共党员,大学本科毕业,大柳塔煤矿家属协管员。
他,姓郭,名鹏军,中共党员,大柳塔煤矿连掘三队职工,长期从事井下掘进工作,现为电工班班长。
不一会儿,周晓慧抱着一摞荣誉证书从书房走出来。
周晓慧带着几分自豪说道:“这都是他的收获,我的爱。”
我接过这摞精美而厚重的荣誉证书放到桌上,开始一本一本翻阅:
2010年1月,郭鹏军被评为“2009度先进工作者”。
2015年7月,郭鹏军被评为“2014年度优秀共产党员”。
2017年3月,郭鹏军同志被评为“2016年度大柳塔煤矿安全幸福家庭”。
2018年3月,周晓慧同志被评为“2017年度优秀家属协管员”。
2018年5月,郭鹏军同志被评为“2018篮球比赛优秀运动员”。
2018年7月,郭鹏军同志被评为“2017年度优秀共产党员”。
2019年6月,郭鹏军同志被评为“2018年度文明职工”。
2020年7月,郭鹏军同志被评为“2019年度优秀共产党员”。
2021年1月,周晓慧同志被评为“2020年度优秀家属安全协管员”。
2021年1月,郭鹏军同志荣获“2020年度科技创新二等奖”。
2022年1月,周晓慧同志被评为“2021年度优秀家属安全协管员”。
……
采访结束时,我说:“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们用一句话回答。”
他俩问:“什么问题?”
我说:“爱是什么样子?”
他俩相互看了看,她说:“你答吧。”
他说:“还是你答吧。”
我说:“你们俩一人答一句。”
他想了想,说:“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天塌下来我会为她顶着。”
她说:“他挽着我,我扶着他,一直走到老。”
夫妻二人回答罢不禁让我肃然起敬:他是她的爱,她是他的灯!爱和灯,是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上不可忽缺的开道机和探照灯。
我坚信:只要人珍惜生命,人才会活得活蹦乱跳,生机勃勃。
我坚信:只有爱,才能让生命发光!
——本文刊于新华社和人民日报新闻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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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凯,笔名老开,当代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内蒙作协第八届委员会副主席,第九届委员会委员、名誉副主席。
长篇小说《古歌·或本原》《大风》分别获第八届、第十二届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嗄”奖;电视连续剧《血太阳》、长篇小说《大风》分别获第七届、第十四届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影视剧《血太阳》《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果子》等在央视播出。中篇小说《白鸽》《大红公鸡喔喔叫》分别获“草原文学”奖和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大风》入选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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