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来到陕北，一头扎进神东那片煤海绿洲。

在这里的地面上，看到的都是绿树葱茏、花草满地的优美生态，只有到了纵深120米的地下才会看到那储藏丰富、品质优良的乌金煤海。

在蒙陕交界处的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公司石圪台煤矿，我见到了一位清秀干练的小伙子呼绿雄。他刚刚从大柳塔煤矿综采队长被提拔调来担任副总工程师。我听到员工们都亲热而尊敬地喊他“呼总”，我也就友好地伸出手，喊他“呼总好！”，可他好像并不乐意这样称呼他，他并没有马上应诺，而是羞涩地微笑着，好大一会儿才伸出双手来，跟我紧紧地握在一起。

其实，我面前的呼绿雄刚刚从首都北京载誉归来，他的身上还沾着很多喜气呢。

2021年9月8日15时，中共中央宣传部举行“践行初心使命，贡献能源力量”中外记者见面会，邀请四位能源领域优秀共产党员代表与中外记者见面交流。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大柳塔煤矿综采五队队长呼绿雄受邀作为优秀共产党员代表在现场发言。

他身着神东标志性的蓝白相间矿工服，左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党徽，精神抖擞地端坐在前台的最左边。我特别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部手机。

在主持人介绍后，轮到他发言了。他把那部手机高高举起来，声音洪亮地向中外记者介绍道：“今天，我带来了我们井下使用的5G防爆手机，有了它，我们可以像在地面一样，了解最新的工作安排，进行数据上传……”

在场记者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手机上。这绝不是一部普通手机，这是神东煤矿刚刚与华为煤矿军团签署深度合作协议并进入智能化实质合作的标志。

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是我国首个2亿吨煤炭生产基地。矿区开发建设30多年来，累计为国家贡献优质煤炭超32亿吨。神东煤炭在发挥煤炭供应“稳定器”和“压舱石”作用的同时，攻克了8.8米超大采高成套开采技术、薄煤层等高式无人智能开采、纯水液压支架等一批重大关键核心技术。

在智能矿山建设方面，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不断探索煤矿智能化建设的核心技术支撑，陆续建成国内领先的锦界智能煤矿建设关键技术与示范工程、大柳塔亿吨级区域煤矿集中控制项目示范工程和上湾智能选煤厂示范工程；实现井下4G和地面厂区5G全覆盖，构建了矿区全时全融合数据仓库；固定岗位逐步实现零值守；5大类煤矿机器人研发与应用全覆盖，为集团创建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世界一流示范企业提供有力支撑。当前，神东与华为煤矿军团、中煤科工联手，深化战略合作，共同打造煤炭行业智能化建设、数字化转型的标杆示范。

在生态环保建设方面，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创新生态环境治理模式，已累计实施生态治理与建设面积384平方公里，7矿（8井）入选国家绿色矿山名录。在“碳达峰、碳中和”目标背景下，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积极探索煤炭生产与资源环境协调发展的实现路径，系统构建生态产业化、产业生态化的治理模式，持续提升神东矿区的生态保护功能，初步建成了布尔台实践创新基地、哈拉沟实践创新基地、上湾实践创新基地三个系列示范项目，为构筑黄河流域能源走廊的绿色生态屏障持续努力。

呼绿雄和他的工友都是神东煤炭采煤一线的改革创新参与者和实践者。

呼绿雄在发言时，刚开始略显紧张。后来随着介绍集团的特色优势和发展现状，骄傲和自豪油然而生，他变得自然流畅，口若悬河。

呼绿雄以神东煤炭发展变迁的亲历者、见证者的身份向中外新闻界介绍了煤矿科技创新、煤炭能源供应以及矿区生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中外记者与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矿区和大柳塔煤矿来了个“零距离”接触。

这次，呼绿雄从一线采煤工人成了神东煤炭的“新闻发言人”，成了成千上万工友的“代言人”，一下子成了闻名业内的“名人”。

二

在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葛水平的笔下，呼绿雄是一位在贫穷苦难中不懈挣扎，与命运不断抗争，最终取得胜利，令人敬佩的男子汉。

我刚赶到石圪台煤矿时，他正在井下处理综合三队103工作面上煤柱压架隐患难题，足足等了2个多小时，他才排除隐患，安全升井。

初见他时，在他满身飘着洗头膏的香味里，在他略显湿漉漉的黑发里，在他充满谦和微笑的脸膛上，在他瘦弱紧巴的肩头上，在他不算太高的身躯上，看到的是清朗和透明，看到的全是和蔼和自信。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曾经承受过令人难以想象的贫穷和苦难的人。

当我深入地跟呼绿雄交流时，才发现了他埋在内心深处的许多旧事，令我唏嘘短叹。

呼绿雄生于1981年夏季，当时蓝天白云下全是一片绿色，父亲期待他成为草原上的雄鹰，便给他取名为“绿雄”。弟弟生在秋季，到处都变成了黄色，父亲为他取名“黄雄”。

呼绿雄的父亲30来岁才成家，属晚来得子。可他的伯父却是独身一人，膝下无子。

呼绿雄四岁时就被过继给伯父生活，伯父是一位被乡亲们唤作“能人”的木匠，可又是一个常常烂醉如泥的“酒徒”。

伯父常常在揽过了一个木匠活之后，会把挣来的一点小钱花个一干二净，全部买肉吃酒，一个子不留。伯父有时在为乡邻占卜一个婚丧嫁娶的好日子后，便会大模大样地接受一次答谢宴请，定是酩酊大醉，且不醉不休。后来，木匠活越来越少，挣不到钱，却要去拆借和赊欠，仍是酒足饭饱，倒也过得逍遥快活。可不知不觉却欠下了3000元外债，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

退学后的呼绿雄，善良悲苦，却无奈。面对养父，面对贫困，面对高筑的债台，他弱小的身躯和幼小的脑壳，就想着为养父还清这笔债务。在慈孝和悲苦中挣扎，心有余，力不足，生活对于他来说是那样残酷而无奈。

当他听到当地年轻人常说“要挣钱，下煤窑”，他记在心头。经多方打探，只身找到一家小煤矿务工。可小煤矿老板就像旧社会的地主，心黑手辣。

他在老板的安排下先捡了一个月的煤矸石，而后才下井。在巷道里拉了一个月的煤车，不见天日。当他拿到第一笔薪水时，就跑到家里交给了养父。养父激动地落了泪，可心里是高兴的，他看到呼绿雄长大了。

呼绿雄的小舅在家没事做，就找到他。他就把小舅也介绍到这个小煤矿干活。

小舅熟悉雷管爆破，专门被安排在井下放炮，崩煤。

这样危险的活，一般人干不了，也不会去干。可都是被贫穷逼的，小舅冒险也得干。

河里淹死会水的。一天下午，小舅被自己插进钻孔里的雷管炸伤了。满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呼绿雄哭喊着唤来几位工友，一起把小舅背到井上。小舅已昏迷多时，奄奄一息。

矿老板看着小舅起伏的肚皮，抽着烟，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拖延着。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矿老板才用车将小舅朝鄂尔多斯的医院里送去。小舅在路上就断了气，身子凉了。

遇到这种情况，黑心矿老板宁愿受伤者彻底死掉，也不愿让他活着。小舅就是因为拖延，错过了宝贵的抢救时间，未能保住性命。

小舅的死，只换来了14万元的赔偿。一个矿工的命，当时就那么低廉。

想起小舅的死，呼绿雄悲痛揪心，至今仍难以抚慰和心安。

他痛恨那黑心矿主，更加深深地自责和内疚，真不该让小舅跟自己下煤窑。

把小舅安葬后，呼绿雄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小煤矿，他在家歇了起来。

三

2002年，神东榆家梁煤矿招工。

这个消息再次激燃起他的求职欲望。煤矿肯定有风险，但这个煤矿毕竟是大煤矿，设备和条件比那些小煤矿相比要安全得多。当然，待遇也会有保障，而且必定要多。

呼绿雄再次走出家门，仍然选择了煤矿。

他排队出现在招工队伍中，高中没上完的呼绿雄被动地只有一个选择，劳务工。

凡有大学学历的都被安排成了正式工。正式工月工资是6000元，而劳务工一个月总收入1000元左右。待遇悬殊，天壤之别。

呼绿雄苦笑一声，却没有退缩，毅然走进了劳务工的队列。

他是劳务工中最下层工种，正式工在井下还配备班中餐。他夜以继日地卖苦力，常常累得前心贴肚皮，干渴饥饿难以忍耐，看着正式工剩下的稀饭，他忍不住喝了一口，可在准备喝第二口时，却忍不住落泪了，泪滴到了稀饭里，他把饭盒狠狠地摔在脚下。

饭盒被摔得变了形，扭曲着，窝瘪着。

工友气急败坏地骂他，要他赔饭盒，他流着泪，拿出了月工资的一半赔给了他。

金钱可以舍弃，可自尊不可伤害。

呼绿雄咬咬牙，横下一条心：我哪里比你们差？一定要成为正式工！

屋漏偏遇连阴雨。他还未还清养父的债务，养父又大醉一回，驾车翻倒在地沟里，腿受了重伤。他照顾养父伤好后，又去了补连塔煤矿，当了一线工人，可仍是劳务工。

不久，神东煤矿集团发布通知，举办第一批劳务工转正考试。

这是宝贵的机遇，呼绿雄听到消息后，全身的细胞仿佛都活跃起来，他预感到上帝赐予的好运要垂顾自己这个穷小子。

共有970个劳务工报名参加考试，可定下来的只有25个正式工录取名额，竞争可想有多么激烈！

这样悬殊的比例，犹如那工资的落差！

一想到之前那微薄的工资，想到喝别人剩下的一口稀饭，想到赔别人的饭盒，呼绿雄的拳头就攥得紧绷绷，牙关咬得嘎嘎响。

他一边务工，一边刻苦自学了《井下钳工知识》和一整套《神东长臂采煤教材》，成熟的理论知识再加上井下实践，不懂的难题靠自己摸索钻研找到答案。同样的知识他比别人记得牢固，同样的实践他比别人更加熟练。经过短期高效的坚持不懈地努力，他自信地走入考场。

第一天理论考试，第二天公布成绩，他名列第四。

第三天实践考试，第四天公布成绩，他名列榜首！

考试总成绩发布，他名列第一！

命运一瞬间得以改变，梦想一刹那得以实现。这都是呼绿雄用比别人付出更大的努力和心血换来的。他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自己不比那些正式工差，自己也是矿工里的“大学生”！

四

呼绿雄上高中一年级最后一学期时，因为交不起学费，只能被逼退学。

换到现今时代，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起码可以申请办理贫困助学，也不至于退学。可呼绿雄偏偏遇到了那样的困难，命运就跟他过不去，最终未能续读高二，与大学失之交臂。

这是呼绿雄一辈子的伤痛。至今，他仍为没能读大学而深感遗憾。

一天，呼绿雄送大儿子高中开学前，在饭桌上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边对他说，“你可要好好念书，当年你老爸可是因为没钱念书被退学的！”儿子却停住了筷子，瞠目结舌地反问他：“不可能吧，就不能申请贫困助学金吗？老师说了，我就可以申请。”

呼绿雄因为是两个孩子上学，妻子没有工作，就靠他一人挣钱养活全家。按照规定，孩子就学期间可以申请助学金。

“咱们不申请助学金！一定不要申请！你只管好好学习，不要担学费和生活费的心。”呼绿雄想到当年被逼退学，听到儿子说申请助学金的事，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你只要考上好大学，将来读研究生，读博士，我都供你！”呼绿雄用力拍一拍胸脯。

儿子惊诧地看着他，与他坚毅的眼神对视许久，似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儿子深深点点头，然后埋头呼噜呼噜地吃起饭来。

“我从来不告诉儿子，我现在挣多少钱！我的妻子也不会告诉他。我不会忘记我是从贫苦中走出来的。我不愿让儿子从小吃我那样的苦，但也不愿让他从小就开始享福！”呼绿雄用手指敲着桌面，表情坚毅地讲道。如今薪酬丰厚的呼绿雄并没有追求奢华、安逸，尤其是在对孩子的培养上他好像忽然转型成为了一名教育家。作为当代煤炭产业精英，他比别的空头教育家更多了些难以比拟的人生经历和经验财富。

“孩子还算真争气，他靠自己的聪慧和勤奋努力，因学习成绩优异还被老师调到了快班。”呼绿雄谈及正在上高一年级的大儿子，嘴角不由得翘起来，眉毛也扬了起来。看着儿子实现了自己当年没有实现的梦想，呼绿雄当然引以为豪，为之欣慰。

五

这里是煤的海洋，煤的世界。

这里的巷道纵横交错，却有着比地面还要严格的自动交通指挥系统。巷道里还有机器人在不停地巡检，机器人搭载多种传感器，实时采集图像、声音、红外热像温度、烟雾、瓦斯气体浓度等生产环境各类数据，并根据采集信息进行综合智能分析，为决策提供科学依据。这里有大型最先进的掘进采煤机械在飞转着，每天就能实现4万吨左右的采煤产量，迅速运输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在这里，我见到了从小想当飞行员想上天，没想到后来下井挖煤入了地，上班11年没时间带儿子过国庆节的综采一队副队长王毅；我见到了平时毫无怨言、勤学苦练，也曾当过10年劳务工，后来考为正式工的采煤机司机孟小平；我见到了浓眉大眼，帅气阳光，朝气蓬勃，青年大学生液压支架工赵腾……在这些人身上，我都看到了呼绿雄以前的影子和历史……在他们身上，我又看到了呼绿雄未来的发展希望和事业前进方向。

国家能源集团神东煤炭公司所属的十多个煤矿的矿井之下，都有许多跟呼绿雄一样的员工在日夜不停地辛勤劳作着。他们用实际行动保障了国家电能、热能的供应，保障了全国人民生产生活正常化。其功大焉！其业伟哉！

在神东的每个矿井之下，有许多跟呼绿雄命运相似的矿工，他们为了实现自身价值，靠诚实劳动创造财富，改变着自己的命运。呼绿雄的先进事迹更具有代表性，他是这些矿工中的佼佼者，是“煤黑子”时代结束后的新一代“金蓝领”杰出代表！

回望呼绿雄，他是傲立在神东那片煤海里的一条好汉。

仰望呼绿雄，他是翱翔于神东那片绿洲上的一只雄鹰。

——本文刊于《中国报告文学》2021年第12期

高玉昆，1976年3月生，河北邢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邢台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散文百家》主编、邢台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曾获河北新闻一等奖、河北文艺评论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