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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恋(白世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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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6

    农历七月,黄河南岸的巴拉亥地区,依然青杨滴翠、绿柳如茵,这鄂尔多斯边缘地带的杭锦旗沿河区,也和八百里河套平原一样,到处呈现出一派大秋作物的丰收景象。

    七月十五那天,正赶上巴拉亥乡所在地杨朝圪旦召开物资交流大会。街上人流如潮,叫卖声不绝于耳。小猪在四轮车上哼着“小调”,连那公鸡也在篓子里扬脖高唱……

    我做为一个民间文艺工作者,应乡政府的邀请,也参加了这个盛会,这正是采访收集民歌、民间故事的好机会。

我信步走到戏园子门口,倏地看见一个老年女人,已经买了票正往剧场里面走。她的背影是那么眼熟。特别是那后压后压的走步,多么酷似我多年来日夜思念的小玲。当时我真想尾随其后,真真切切地看个究竟,但又转念一想,倘若不是她,该是多么扫兴,因此,毅然决定坐在戏园门口等她。

    长流水河河流了个远。

    我忽喇喇想起那几年……

    我坐在戏园门口的木墩上,小玲和我年轻时候的一段往事,像电视屏幕里的镜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播放着。啊,小玲!屈指算来,整整三十五个年头了。

    1961年夏秋之交,我正在塔拉沟小学任教。一天上午,一位公社副书记来学校作动员报告,说是塔拉沟公社医院新近来了一个住院姑娘,患肠梗阻要做手术,急需输很大一批血,血型为B型。教师中间是党团员的应积极带头,伸出阶级友爱的手来,救一救这位贫农的女儿:至于教师中的明显敌人右派分子,更应主动献血立功赎罪。那时,我正牢牢地戴着右派分子帽子,当然列于“主动献血”之列。通过抽血化验,我和一位家庭是地主成分的徐老师被验中了,徐老师虽然不是地主分子,但地主成员也早就被列入暗专的另册。其他老师也有几人验上了,可是公社领导说,让坏人们去献血吧,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于是,我和徐老师每人被抽了800CC血。

    在那个年月,右派老师是无权代课的,我的工作是辅助管理学生伙食和打杂。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难以忍受的严重饥饿,再加上抽血使我的身体成了皮包骨头。学校放暑假了,我被分配到库计沟大队,帮助贫下中农搞秋收。到了山沟队,石队长叫来一个女社员,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年轻媳妇儿,把我分配在她家吃住。等队长把任务布置完以后,她亲切地对我说:“走哇老柳,跟上我回咱们家吧!”没想到她就是我后半生揪心裂肺的小玲。小玲二十六岁了,生得像小葱一样,体态丰满、线条宜人,那适中的曲线显示出山村少妇特有的俊美,长眼睫毛下那对善于偷眼看人的眼睛着实勾魂!她上身穿一件白花格格上衣,下身配一条崭新的毛蓝布裤子,自做的方口口鞋是那么可脚,虽说穿扮十分素雅,但也显得落落大方。

    小玲是山沟队出名的唱山曲儿高手,她有百灵鸟的歌喉。几首山曲儿过后,常叫那些愣头青后生们如醉如痴。村里头的人们常说:“一听见小玲唱曲儿,那真是小光棍听曲儿穿不拌鞋,老光棍听曲儿悄悄儿来。”

    我背着帆布挂包,跟着她向她家走去。她那后压后压的走步,显得那样稳健。她那戏弄柔风的红纱巾,看上去是那样惹眼。走着走着,她便不高不低地唱了起来:


    三月里桃杏花花开满沟,

    咱二人交往的日子才开头。

    牵牛牛开花一早晨,

    要为朋友趁年轻。

    绵羊山羊九十九,

    想为朋友跟上妹妹走……


    她唱的歌音色圆润、曲调优美,十分富有感情。我听了她的曲子,真像喝了一杯甜而清凉的山泉水,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呵,真想不到这很不起眼的小山沟沟里,竟有如此能人,真是歌仙!我由衷地从心底赞美起来。

    到家了,我举目一看,确实是一户很不错的人家。院头户地井然有序,就连那扫帚和水桶,也在那干净的院子里放得有式有样,我心里暗暗高兴起来!

    一进门,小玲便忙活开了,她先叫我在前房坐下抽烟喝茶,然后麻利地收拾起西里间子来。一阵清扫过后,把一条四六大毡给我铺在炕上,又拿了一套干净的被褥,整齐地叠在下炕,笑着对我说:“老柳,你就在这里头住吧。我们庄户人一年四季就和土神爷打交道,说不来讲究,只能这么将就了。”

    我连忙接口说:“这就挺不错了,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你说的,谁不出个门?”她似乎有些嗔怪地飞眉一笑,并把我的挂包提在了里面。

    为了打破沉静的局面,我问她家里几口人,她说共三个人,掌柜的给队里放羊,一个娃娃才六岁,是个小子,整天不着家,还耍得没回来。

    “你念过书吗?”我一边划火柴一边问起她的经历来,顺便拿起我已经掏出来的“双鱼”牌香烟。

    “才念了小学六年级!”她不无惋惜地摊了摊双手,“我要是念上个中学,还能找在这个家,寻个放羊汉?”

    天渐渐黑下来了,小玲的丈夫放羊也回来了,儿子巨宝也跳进了门槛,一进门直喊饿。小玲边洗手边说:“你和我们的人(指她丈夫)拉话着,我给咱做饭。”

    羊油呛过的山药粥是那么香,我一连吃了四大碗。这一顿饭实在吃饱了。

    我从进门到吃完饭,觉得这户人家格外热情,真叫我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莫非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盘算着,决定过一会儿我把自己的身份说给他们,谁知人家早就知道了。几碗茶过后,小玲的丈夫非常诚恳地说:“柳大哥,你不要怕,来到我家就像回到你家一样”,他把烟头子往炕皮上狠劲一杵,亲切地说:“什么左派右派咱不管,那是公家的事。只要你敢来我家,咱们就是朋友,这派那派与咱无干。”

    此刻,我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直拗地从眼圈里转出来。心里想: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听到的暖心话。

    那一夜我睡得真香,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我梦见和自己的妻子在初恋那会儿,两人双双坐在一条小河旁。蓦地,一只小兔从草丛里窜出来,我拾起一块石头站起想把兔子打住。然而扑得太猛,跌了一交,把头碰在一棵小树上,疼得我大声呼喊。妻子疼爱地揉着我头上的痛处,疼得我又喊起来……这时我猛然醒了过来,原来是南轲一梦。睁眼一看,小玲正坐在我枕头旁边,咯咯地笑着给我擦汗。

    小玲深情地握住我的胳膊,无限心痛地对我说:“柳哥,看你的身子虚成个甚,胳膊也瘦成麻秆秆,这还怎能割地?”随着她把眉毛一挑,“我听见你大喊大叫,进来一看,你满头大汗,我给你擦了一擦。”扭身出了前房。

    我怅然地匆匆穿好衣服,洗了一把脸,一看,小玲已经把饭放在炕上了。她催促我赶紧上炕,就滚吃山药。黄楞楞的玉米窝窝和削了皮的蒸山药,喷吐着香味。不多时,她的丈夫也从羊圈上回来了。我吃着饭,心里却在情不自禁地赞许:啊,小玲,你做的饭又香又合我口味,你真能善解人意!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琵琶行》里的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识”。

    秋收开始了。荞麦先熟了,满山满洼艳红艳红。因为荞麦是用犁翻土种的,收割时无法整垄子,只能打混工。凭着队长的眼力,给每人打下大致一样宽的一股。对于我,石队长发了慈悲,的确手下留了情,给我分的宽度仅仅是别的社员的一半,就这也管够我刨闹了,每每还得小玲给我帮一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她才对。

    大半前晌了,挽荞麦的二十多名男女社员都坐在地头上,来一次歇工。这些山沟里的男女,别看头顶着不宽的一线天,起哄的劲头却使城里人望尘莫及。说笑了一阵以后,有人提议叫小玲来上几个山曲儿,小玲也不含糊,坐在荞面卧子跟前就抖开来了;


    新为的朋友心上爱,

    把那些旧朋友隔在外。

    麻秆秆点不着没稔稔炮,

    我们两个相好谁也不知道。


    她一边唱,一边扭回头来看我,引得其他社员也都往我脸上看,我一时脸皮发烧,像害了羞的大姑娘一样低下了头,众社员一阵轰笑,我窘迫得更厉害了。

    按理说,玩笑开到这种地步也就该告一段落了,可是小玲那泼辣的性子,更是变本加厉,竟然站起来唱开了:


    桃树叶叶二指宽,

    我有心事你不敢。

    要交朋友你用上心,

    跟前没人齐管亲。

    叫一声哥哥把心放躺,

    天塌下来我顶当……


    就在这个时候,会计白青山笑着说:“老柳,好好往活套些儿学吧,可不要成了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我一时捉摸不住白会计的意图,是真心对我的“鼓励”,还是一种挖苦,或许是开玩笑,啊,由他去吧!然而转念一想。即使是无心的玩笑,也不该这样开,自己是什么身份呢?回到学校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荞麦收完了就割糜子,这活儿是非常苦重的,那难忍的腰疼时刻在折磨着每一个人。石队长看见我实在不行,便让我割上两垄(其他整劳力每人都是三垄),并且让小玲把我带上,一旦跟不上叫她给我接上几刀。割糜子已是第四天了,晌午转的秋阳,依然像火罐子一样,牢牢地扣在每一个人的背上。割着割着,我终因体力不支,“马爬”一跤向前栽倒了,一下晕了过去,完全不省人事了,那没有血色的脸上,被糜茬子扎成稀烂。我是怎么被弄回小玲家的,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了。

    当我醒过来以后,已经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人,一个年轻的医生正给我输液。我在时昏时醒之际,听到医生对在座的人们说:“这个人太可怜了,已经操劳成一把骨头。如果不以食物和药物两个方面好好补一补,很快就不行了。”

    不多时,大小队的领导们也来了,说是等我暂缓过来以后,要把我送回学校。这时,我听见小玲高喉咙大嗓子地说开了:“人家老柳来的时候好好的,这会儿受得有病了,把人家打发走,以后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看咱大小队也利不了!还不如养好病再叫回!”大队党支部书记觉得她说得有理,就决定让我住下来养病。说实在话,小玲的家境也是寒苦的,家里共有十三颗鸡蛋,还藏在凉房不让巨宝知道,更没舍得给巨宝吃,打算拿它换点灯油和火柴。可是鸡蛋全给我跌得喝了,就丢下一公一草两只鸡了。

    第三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羊也出坡走了,她含笑地对我说:“柳哥,开水装下了,我给你把暖壶放在跟前,渴了或是吃药,你就自个儿倒上喝。我把要给你吃面条的那碗面,烙成饼子放在前房的锅里头了,饿了你自己寻得吃咯。我要送巨宝去他姥娘家,晌午我就回来了。他姥娘想巨宝了。”

    中午,那麻圪阴阴天上,铺着一层十分匀称的花肚肚云。我一觉醒来以后,小玲已经把那只公鸡杀了,而且把毛也褪了。此时我才明白过来,如果不把巨宝送走,是怕他和我“伙”吃鸡肉。啊,小玲,你如此关照我这个阶级敌人又有什么用呢?

    阳婆不高了,羊群还没回来。小玲把飘香的鸡肉端上来了,她坐在跟前喊住让我吃,我怎么能咽得下呢?

    我非叫她也吃上一点不行。她说:“煮饭的人还能误住吃?”我早也把鸡头和鸡爪子吃了。我一边吃一边端详,她的手在不停地摆弄着衣襟,口水在咕咕地咽着。我吃了两块儿放下了筷子,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偷偷地流了出来。此刻,她也哭了。

    她一边往下拾掇我吃剩下的鸡肉,一边似在生气地说:“不吃,剩下还是你的,你不吃能对起我吗?”那只鸡连肉带汤我整吃了两天。我的精神好起来了,她舒心地笑了!

    第五天上午,小玲把那只仅有的草鸡也杀了。小巨宝也跟着邻居回来了。中午,当我在吃鸡肉的时候,巨宝站在我跟前,他盯着鸡肉眼也不眨。我夹起一条鸡腿,正往巨宝的小手上递,小玲猛扑过来一把夺下,把巨宝打了一把掌,孩子委屈地哭着走开了,她则用衣袖擦起了眼泪……

    小玲丈夫的二舅病了,他老人家远在二百里开外的伊金霍洛旗补连公社。据捎话人说,他二舅病情严重,在生命上打交关。为了这事,生产队内又临时安排了个羊倌儿,她男人由于交通不便,硬是步行着去了,家中只丢下她和巨宝母子俩。

    夜深了,我又说起了梦话。小玲连忙进来,用她那柔润的脸蛋,贴在我额头上,精心地感觉着我的体温。我突然醒了,她怜悯地亲了我,我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柳哥,如果为了照应你,我睡在你身边,你不会嫌我吧?”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从此,我不知接受了她多少爱抚。我幸福地想:尽管风云多变幻,人间依然有真情……

    十天养病,使我的身体大大地好起来了,如果要拿刚来山沟队的身体情况和现在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于是我又参加了劳动,给生产队挖土豆。社员们用锹把苗子剜起来,再搂成小堆,我坐在小堆旁边往下摘山药。第三天石队长来了,不无惋惜地对我说:“老柳,学校里捎来话了,叫你一两天很快回去。咱们正处交惯了,你真是个红火人,我们实在不想叫你走,明天中午队里头招待你!”

    几乎是同时,小玲的男人也来信了。信的大意是:“巨宝娘,舅舅的病很厉害,活也活不了,死还死不下,我只好守气着。”

    小玲这几天心绪不好,每日以泪洗面,天真活泼的人,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这个内幕我是清楚的,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村里也有一些没有眼头见识的人,总要多事地问她:“小玲,你怎把眼哭成核桃一样,倒究是有了甚事啦!”小玲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淡淡地回答:“我二舅是个苦命人,近来病得厉害,多半是过不来了,我能不伤心吗?”说着把丈夫的来信扔给他们看。

    夜深了,小玲只是啜泣,那肩头还一耸一耸的。她仿佛以乞求的口吻说:“柳哥,不能迟走几天?叫我再伺候上你几天!”

    “哪能哩!吃上公家饭是身不由己的,漫说我还政治条件太差。”我难受地低下头。

    这一夜是一个不眠之夜。她依偎在我的身边,笑一阵再哭一阵。她伤感而又撕心裂肺地唱道:


    每年七月天河现,

    我和哥哥甚会儿见?

    长不说个长来圆不说个圆,

    长长间躺在妹妹眼跟前。

    早知道你是个勾魂鬼,

    谁还用这会儿光后悔!

    早知道你在我心上砍一刀,

    谁在你名下瞎操劳……


    山沟生产队的欢送会是格外丰盛的。在队委会的批示下,买了五盒“太阳”牌香烟、三瓶薯干白酒,最让人满意的是杀了一只三十斤重的大绵羊。参加的人自然是队委会的全体成员(正副队长、妇女队长、会计、保管)。特意又请了小玲,念她服伺我养病有功,做为陪衬人物。

酒过三杯一礼以后,石队长提出叫以歌助酒,但扫兴的是小玲因“舅舅病重”终究提不起神来,只是由会计白青山和妇女队长二翠象征性地唱了几个山曲儿,就开始吃肉了。宴会在阳婆澄山之前结束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玲似是有些歉疚地说:“柳哥,实在对不住你,今天我没敢唱,一旦要是唱得动了情,不是要漏底了吗?”我宽容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她的做法。

    进家了,她又风快地进了凉房,拿出了准备给巨宝过生日的一升半软米,麻利地淘在小锅子里头,这是为我明天送行而准备的上好茶饭——油糕荞面。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们都以苦涩的心理,迎来了东方那无力的朝阳。早饭做好了,香喷喷地放在炕上,巨宝吃得津津有味,我们俩都少许吃了一点儿。小玲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宝宝,你今天可要吃好!你的生日应该还有六天,为了你叔叔走,就算给你提早过了。”巨宝高兴地笑了。我连忙掏出十块钱,伸手给了小巨宝:“这是叔叔给你的生日礼物。”小玲没有拒绝,但她挑眼看了我一眼:“唉,多了!有一半块还不行?”生产队确实开恩,给我批了一辆套着骡子的小胶车,决定打发人把我送回学校。当石队长来通知送我时,小玲说她也要回公社医院查病。石队长说:“那就你把车赶上送一送老柳,叫队里头给你记上一天的工分。”我们真感激石队长的为人!

    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我们都没说一句话,似乎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耳际只有那单调的小胶车轮胎的“嘶嘶”声。

    小玲坐在里手的辕口上,用缰头子轻轻地打着骡子。她用左手轻轻地拢了一下前额的“刘海”,便低低地吟唱起来:


    你走那天吃了一顿糕,

    因为送你没吃好。

    有心给哥哥做一对鞋(hai),

    我怕你穿上再不来。

    沙蒿林林扬了一把沙,

    不是哥哥牵挂谁活它……


    她唱得那么凄楚,音调逐渐由低变高,那音流随着晚秋的清风,灌满山区的每个沟沟岔岔;那音流又飘向天际,去亲吻那蓝天上悠闲的白云……

    1961年农历的腊月初一,又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天,这一天我荣幸地被批准摘掉了右派帽子。我又堂堂正正地成了个人了。我要小小地庆祝一下,把时间定在腊月初十,因为学校在初八放假。我托放假回家的学生给小玲两口子捎了信,叫他们届时来参加。

    小玲两口起得绝早,共四十里路,他们坐上小驴车,小晌午就到了公社。

    学校里空无一人,我老早就站在大门口等他们了。他们全家三口都来了。一下车,巨宝就张着两只小手向我扑来,“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巨宝他爸憨厚地笑了:“柳大哥让你久等了,我们本该夜天就起身,因为修车误事了!”

    “不害事,不害事!”我接口说。白面、蒸好了的糕和猪肉、猪骨头小玲两口都带来了,我只买了些烟酒。学校小灶的钥匙给我留着,并分配我在二十六以前照看学校,二十七学校雇下照看学校的人就要来,因此这小小的聚会就在学校举行。“会”后,小玲的丈夫握着我的手说:“柳大哥,我和巨宝回呀,家里没人不行,羊也没人放。她要住院看几天病,这就托你照应了!”

    “看病的一切事情都有我,你就放心吧!”我说话间瞟了小玲一眼,她“哧哧”地笑了。

    套车以前,我给巨宝买了些玩具和小吃。车走得那么远了,巨宝还在招手:“叔叔,你快来我们家吧!”小玲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肩周炎,她白天去扎上一茬针,晚上我们就团聚在一起。那几天,我们像走进了极乐世界,忘记了时间的推移,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有一天小玲突然噘起嘴来,埋怨我没吃完她每三个星期一次给我送来的干玉米窝头。当我说明了今冬在她的接济下再没受饿的时候,她会心地笑了……

“轰”地一声,剧场里像炸了锅一样,人流一下子从剧场里涌了出来。这股人流像山洪奔泻,无拘无束;这股人流像野马突破,四散奔驰;这股人流,又像一根又粗又长的绳索,把我的思绪从那多灾多难、备受凌辱的年代里拽了回来……

    戏散了。

    我立刻站起,死死盯着戏园的出口,审视着出来的每一个人。几乎是最后,她终于出来了。我仔细一看,心里为之一动,这不是小玲还会是谁呢?我一声没吭,跟着她往外走.我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欣喜地高叫:“这不是小玲吗?”,

    她一时愣住了。把我从头到足打量了半天,最终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她带有点儿惊愕的神情问我:“你是谁?”

    “三十多年以前塔拉沟学校教过书的老柳!”我几乎要跳起来了。

    “啊,柳哥!你是从天上跌下来的?”突然四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她那笑着的脸抽搐开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们一时都沉浸在幸福之中,竟忘记了时间的推移。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都从苦涩的甜美中醒了过来。两人手拉着手,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她最喜欢吃的凉菜猪耳朵和另外几个小菜,同时上了一瓶“河套粮液”。

    我把筷子摆好,奶茶倒上,在用手绢擦手之际,我试探地问她:“你能喝两盅吗?曲儿还没忘了吧?”

    “实话对柳哥说吧,多少年来我把酒也戒了,曲也不唱了,可是今天黑夜咱就开了斋吧!”这意思就是她慨然应允了唱曲儿和喝酒。

    话没落音又进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他叫顺福。我站起来一把把他拉在我的身边坐下。

    “小弟,今天是难得的机会,咱就好好地红火上一场吧!”紧接着我又把小玲和顺福彼此做了一番介绍,便开始喝酒了。

    我们立的规矩是没曲儿不喝酒,也就是红火多些儿酒少些儿,为的是叙旧。每人一盅过后,红火开始了,我对小玲唱道:


    二茬茬韭菜扎把把,

    好容易遇在一搭搭。

    铁轮盘水车花马马围。

    你才是哥哥眼中的水。

    小玲唱道:


    一疙瘩石头沉河底,

    我盘算这辈子见不上你。

    天上大雁成双的多,

    那一个孤雁就是我。


    小玲虽已年过花甲,但唱的曲儿依然是那么动听,那么富有感染力。从她那圆润而独特的唱腔里,我又寻到了当年的风韵,只是感情上有些悲凉。

    顺福也来了激情,端起酒杯,给我和小玲敬酒并给我俩一人唱了一个曲儿。歌中唱道:


    一溜山湾汽车道,

    你把人家耳(注)在后大套。

    河岸上红花配绿草,

    你就像我的亲嫂嫂。


    紧接着小玲又深情地唱了几段。她的歌凄惨、痛彻,催人泪下:


    大套子淌的是二黄河水,

    你名下才把妹妹心操碎。

    二流糜子推不上米,

    我又想你来又恨你……


    唱着唱着,小玲的眼里又泪花花直转,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在这个时候,饭上来了。但是,不知是由于乐极生悲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么好的炖羊肉,三个人都调不起胃口来,每人少许吃了几块儿,我们就出了饭馆。顺福说他还有人等着,匆匆地离我们而去,深更半夜,在那空旷的街上,就丢下我们两个人。

    “今夜宿何处?心中则茫然”。我俩手挽着手漫无目的地向西走去,走着走着,谁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向哪里。突然一条大渠横在眼前,竟有满满一渠水。过了一会儿,隐约看见东畔的渠背上似有一间小屋,走近一看,是个照瓜茅庵,我们走了进去。起先,这瓜棚的主人以为我们是偷瓜的,对我们进行了详细的盘查。当他得知我就是曾写《鄂尔多斯西部民歌》的老柳时,话也就多起来了。叫我们两人为他照上一夜瓜。他以为我们是老两口,多半是因为赶交流会没住处,我们慨然答应了。瓜棚的主人也是个老汉。临行前又叮嘱说:“明天早上我怕要来得迟一点儿,你们迟走一会,等我来了你们再走。我的行李实在有些脏,你们就将就吧!”说着便穿起烂鞋“踏啦踏啦”地走了。

    这一夜,圆圆的月儿挂在天上,那鬼眉溜眼的星星不知道在哪里躲藏。蚊子在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只有那水塘里的青蛙打着鼓在欢快地高唱……

    我们依偎在一起,她向我倾吐了别后的离愁,诉说了她的丈夫在平五十岁那年,被脑血栓夺去了生命。巨宝娶的个厉害媳妇,整日因猪骂狗,她不得不后走在这个沿河滩上,寻了一个摆渡的扳船汉,说着说着她又泣不成声了。她以十分哀怨的口吻说:“假如你要没离塔拉沟,我就是再受气也不走这步路!”这一夜,我们一边叙旧,一边驱赶着蚊子,彻夜没合一眼。要说的话不知有多少,她的苦情似乎一年半载也难以说完。

    不多时,村里的公鸡引颈高唱了,东方也出现了那该死的鱼肚白。啊,这夜多短哟!我伸手抚摸她那雪染的两鬓,她幸福地闭上眼睛。阳婆一竿子高了,瓜棚的主人才“踏啦踏啦”地来了。但我俩并没因为他姗姗来迟而埋怨,相反,竟觉得他也十分善解人意。

    交流会的会场上又一次地热闹起来了。那高音喇叭又起劲地唱了起来。我俩朝着会场走去,她忽然问我:“柳哥,这几十年来,你心里头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个我?”“看你说的,你在塔拉沟医院住院,那会儿给我做的鞋垫子,这会儿还在我的书架里锁着呢!”她听后舒心地笑了!

我们原去那个饭馆里吃了饭,和昨天晚上一样,只是少了顺福。我们举杯对唱,连那饭馆的老板,也认为这两个老年人恐怕是神经不大正常。

    她唱:一把拉住哥哥的手,

          说不下日期不能走。

    我唱:叫一声妹妹放开手,

          明年八月收倒秋。

    她唱:想哥哥全在十月天,

          我没营生你消闲。

    我唱:想妹妹全在月儿正,

          灵神神帮咱托好梦。

    她唱:松柏树栽在东山沟,

          愿咱们年长又日久……

    她要回去了,我也很忙,我们不得不依依惜别。当她未上四轮车之前,我们又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悲痛地哭泣。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也从镜片后面流了下来。就在这个当儿,我忽然想起宋代柳永的名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她坐的四轮车走远了,我默默地向她祝福:我祝你万事如意,身体永远强壮!

    她坐的四轮车子不见了,我怅然若失地往回折,我蓦地想起一个山曲儿,在心底的深处吟唱起来:


    四轮车起步冒了一股烟,

    你可把哥哥耳了个远……


    那夜,听了小玲在瓜棚相会那撕心裂肺的哭诉,我的心彻底碎了。是啊,她是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苦命人。头一个男人过世尚且不说,由于媳妇待她十分苛刻,才跳门踏户又找了一个扳船汉。而今第二个丈夫除得了不治之症以外,还瘫在炕上整整三年了。面对这样的现状我能不管吗?不,我管定了!

    回到旅馆,我急忙收拾东西,什么赶交流会呀、采风呀,完全置之度外了,我要立马回去,为她筹措搬家,安排她安度晚年,而且首先安排她丈夫看病。我要倾其所有,报答这位在危难中搭救过我的恩人,不,是亲人!



    注:耳:鄂尔多斯方言,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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