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一向是我喜爱的作家，尤其是他早期的散文作品，一字诗：“美”。什么叫“美文”？他的《地粮》等，该称为美文。西颜有云：“美即永恒”。凡是真美的东西，必能超越时空，长久地留下来，也应是转瞬即逝的自然美为艺术的意林所定格了的。所以我认为，好的散文就应是美文，字字珠玑，百读不厌的美文。一个散文家，必须是文体家，按住作者的名字，从造句遗字，行文章法的独创性，便能辨别作者为谁何的文体家。纪德，是法兰西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文体家之一。

      我国诗人，学者梁宗岱先生，在法国顺从法国象微派诗艺几和欧洲同步。留法的盛澄华先生，追随纪德，翻译了他的《地粮》（贰译《地上的粮食》。卞之琳译作《尘世的粮食》）。回国后，盛澄华著有《纪德研究》，还有其他译著问世。

     盛译《地粮》，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四十年代印行的，白底原色封面，黑框汉字，简法大方，我曾在书摊上寻得一本赠友了，现还留在身边的几径劫难居然安然无恙的，是改装面《圣经》模样的“另类本”。

      一位“苏州美专”即姓同学，画得蹩脚，却旁骜文学哲学，租住上海绍兴路某汽车间的顶楼，想美术打工当“沪漂”，花光了积蓄，经济来源因江南乡下“土改”而中断，只得“打道回府”了，临别时，他赠我盛译纪德《地粮》，他将原书空出的“天地头”切掉，重新装订，粘上包襄黑呢绒布的硬皮封套，隐藏了书名和作者，做工粗糙，但厚如圣经，可虔诚躺读这不必入教堂的异端的祈祷书。

    《地粮》是一本奇导的异。

     首先是它的形式。

     是散文，是诗，是音乐。犹如一阕交响曲，有标题，独白和对话，叙述描绘，哲理和抒情……《圣经》语言的纯净和热烈，官感的富丽和奢华……

     也许是受德国尼采的《查捡斯图拉如是说》的影响，也许是不谋而合，纪德设想的导师名叫美尔即克，向他的弟子奈带奈蔼（均盛译名）作种种教诲，其实他最讨厌的是教诲，他引导弟子去发现自我，去享受生活，去热爱自然。泠神是东方哲人的思想，书中夹杂着东方色彩的传说，当然也带着较浓厚的西方世纪来的颓废情绪。

     “奈带奈蔼，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引你到内蒙古大草原去……”

      “在你十九岁那年，你获得另一种生活体验，你体验到你以前未曾梦想的生活”。

      我1956年“支边”到内蒙古工作，身边带着这本纪德的《地粮》，长久地把它藏在书箱底，因为当时纪德出版了《从苏联归来》揭露内幕而被批为资产阶级反动作家。

      但我虽然罢手不读，心里却听从美尔即的呼喊：离开屋子，到生活中去，到人间去，到大自然去！

     “我们地上的粮食，便是这些羊群。”

       纪德的《地粮》就是写他的生命体验。1897年，在北非，那强烈的阳光，沙漠驼铃，为他的文字增添异域情调。也许他设想的弟子奈带奈蔼，正是那么美丽的少年。

      纪德的“隐私”同性恋。

      后来他干脆在回忆录《如果种子不死》中自我暴露出来。

      要采用《地粮》来赏析，将无所适从，不知摘哪一段更好。在这里，我们选了卞之琳译的《浪子回家集》中的一篇《纳蕤思解说》的前方和第一节。

       译家卞之琳用“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来形容纪德的美文。他说，纪德的用字和意象，往往平谈无奇，可是经过流动，就像小石子在溪水里非常生色，非常生动。他引法国作家里维埃论纪德修辞：“不在某一点，也不在某一个字，也不在某一个意象，而只在句法（syntaxe）”。

      纳蕤思贰译纳息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临流鉴影爱上了自己，投池溺死，变成水仙花。在西方，水仙花不像我国称之为“凌波仙子”，是女性；西方水仙是美少年纳息斯的化身。故纪德将此文献给后期象微派诗人保罗，梵乐希（PaulValen今译瓦雷利），固梵乐希最著名诗篇是《水仙辞》，我国有梁宗岱先生的译诗，附录梁宗岱给梵乐希的信，正可作此文的注释：“……当水仙凝望他水中的秀颜，正形神两言时，黑夜倏临，影像隐灭了，天上的明星却却一一燃起来，投影波心。照彻那黯淡无光的清泉。炫耀或迷惑于这光明的宇宙之骤现，他想象这千万的荧荧群生只是他的自我化身……”。

       纪德文前并有注：《纳蕤思解说》先曾发表于《政治文艺丛说》，1891年1月1号；其后不久，出版于独立艺术书店。卞之琳先生在译者序中说，收在《浪子回家集》中的六篇文字，纪德统计称为“专论”，译为“解说”有点勉强，它们是散文，是小说，是戏剧。我觉得前三篇是美文，是地道的美文。

纪德是个复杂的作家，充满矛盾而多变，政治态度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他的全部创作也是法国文学史上复杂的文学现象。1947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