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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是探外家的日子。
阿妈在整理“幺箩”(比装谷子的箩小)里的东西。箩盖上面放了几封(一块叫一封)白糕、几封炒米、染成红色的鸡蛋等;箩里有猪肉、鱼肉、鸡髀、油炸豆腐、黄糍粑、灰水粄等,备了好几份。幺箩装上这些东西走亲戚,就叫“粄担”。带了三排小爆竹,一饼大爆竹。
“听话哦,今日去探姐婆(姐婆,外婆)!”奶奶替妹妹扶正头上的铃帽,给她挂上装有花生、番薯片、汤皮的花肚兜(绣花袋);穿解放鞋、着中山装的阿哥也整装待发。
俗话说:“姐婆痛(爱)外孙,痛到脚掌跟。”在外婆家,任食、任喝、任玩,日子神仙样。只有一点不好——规矩多!
“你都先行!我赶上去食昼(午饭)!”阿叔说。
“咁早去探外家呀!”屋坪下,靠着墙壁、戴着头帕、拎着火桶、晒着日头的贱娇嫂,和阿妈打招呼。
“唔早啰!”阿妈答道。
外婆家在西北面的杨梅村,有八九里路。马路右边有两棵婆婆娑娑的大樟树,树下有间杂货店和碾米店,店旁有晒谷场,晒谷场后面就是外婆家了。
我与妹妹兴奋地“打头阵”;阿妈在后面不断提醒:
“看路、看车哩!”
穿过十字街右转、经过中学门口、上一段斜坡、转了一个大弯,身上开始发热、发痒;妹妹摘下铃帽,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唔使行咁急,气行顺了,才行得远!”阿妈把粄担换了个肩,气不喘、声不颤,叫阿哥背妹妹,“铃帽,进大门时要戴哦!”
路上,人来人往,多是探外家或转门(女子出嫁后的第二年回娘家)的人。
公路两旁,刷上石灰水的法国梧桐、苦楝树,整整齐齐穿着白袜子。梧桐树上稀稀疏疏的淡红色叶子,像奶奶的蒲扇,左右摆动;身上挂着串串金黄色果子的苦楝树,一群白头翁在树枝间嬉闹;几只麻鸭在水塘里“嘎嘎”欢叫着,追逐着。
再走一段路,脚后跟被新鞋勒出了一道红印;沙子也来捣蛋,不时跳进鞋里;我越走越慢,落在“队伍”后面。
“还有几远呐?”
“快啦,快啦!”阿妈哄我,“到了杨梅小学,就看得见姐婆的屋场啦!”
前脚拖后脚,好不容易到了那两棵樟树下的小店门口。阿妈放下粄担,理了理头发,扥了几下衣服,给妹妹戴上铃帽,帮我拍打裤子上的灰尘。
小娘早已在大门口等候,看见我们来了,高兴地向里面跑,边跑边大声喊:“来啦,阿姐来啦——”
阿哥点燃那几排爆竹。放爆竹,是通知屋场里的人,亲戚到了。这天,主人家都会派人在门口“打吊望”,如果看见其他人家的亲戚,则会高声呼喊:“某某人哩,出来接粄担呐——”
“等下等下!”我与妹妹刚踏上台阶,阿妈就制止,“等人来接!”
又渴又累,怎还不进去?
外公、外婆、三个舅舅、大舅婆、二舅婆与小娘、表弟、表妹都出来迎接!交接粄担时,大舅婆“抢”过粄担,当然是“虚抢”。阿哥点响了那饼爆竹。
挑粄担的大舅婆走在前面,小娘牵着妹妹,我们依次跟着进大门,过两个天井,来到上厅。厅的右边角放着脸盆架,旁边是一桶热水。
“行了咁远的路,大家洗个面!”二舅婆舀了一勺热水,把毛巾搭在脸盆边缘,请阿妈洗面。
“唔使咁仔细嘅!”阿妈客气地说。
洗过脸,人精神了不少!
大家按序坐下“吃茶”:八仙桌上,箩盖里装着沙炒、油炸的汤皮,一些花生与酒糟番薯干。最开心的是兜压岁钱,有两块多呢,够我用一个学期了;表弟、表妹不知跑哪去了;两个舅婆、小娘在厨房下忙着。
过了一会,撤下汤皮,放旁边的桌上。两个舅婆用托盘端出酒酿春(鸡蛋打散后油炸,一个鸡蛋能炸四五块,一碗放两至三块,再加黄酒、黄糖,这可以节约鸡蛋)、一锡壶温好的黄酒、一盆热气腾腾的香煎黄糍粑,糍粑上面放刨细的黄糖。
“大家一起食啊!”阿妈喊。
“你们吃!”大舅婆笑着,转身与二舅婆回厨房去了。
香甜的酒酿春、软糯的黄糍粑,她们不喜欢吃?
不多久,舅婆、小娘出来,把桌面上的东西撤下。
吃午饭?才不是呢,还要“吃酒”。舅婆用托盘端上酒、一碟碟熏或腊的下酒菜:猪鸡鸭的下水、油炸豆腐饼、花生米等。大厅里,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两个舅婆、小娘都不出来吃的?
“放归去!”妹妹在旁边桌上的箩盖里拿了几个花生,被阿妈制止。
“满崽,拿着!”外婆笑眯眯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妹妹的花肚兜。
吃过茶、喝过酒,阿妈用箩盖装上备好的礼物,逐家送。亲戚回赠了相应的东西,还约定了排饭的时间。
午饭前,阿叔到了。吃饭时,外婆给我和妹妹一人一只鸡腿,还不时夹扣肉、鱼肉给我们;表弟、表妹不吃鸡腿?不坐上来吃的?
香喷喷的甑饭、丰盛的菜肴,把我的肚子撑得像小猪仔,忍不住打了几个饱嗝。
“冇滴规矩!”阿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外婆护着,我才不怕呢!
与屋场的小朋友们在晒谷场、河边、稻田里疯玩了一下午,晚饭后,小舅带我睡。
“讲个谜语你猜!”小舅把马灯的灯芯调到最小——年三十至初三晚要“照年光”,不能熄灯,“尾上四四方,头上圆叮当,日里行三转,夜里归家乡。打一日常用品。”
没猜过谜语,一头雾水。小舅再三提示,我还是猜不出。小舅讲出是筷子,我才恍然大悟。
小舅见我不开窍,降低了难度,“一点一横长,一撇撇东方。打一字。”
我比来比去,觉得是“广”字,猜是猜对了,只是这一撇,怎么撇向东方呢?
第二天午饭后,外婆房间里。箩盖上面的汤皮,叠成小山样高,上面各铺了几条“打发”(送)的毛巾,一人一条。如果是第一次来,额外加一块布料。外婆给妹妹的花肚兜装满了吃的,还有两个红鸡蛋。妹妹不会“独吞”吧,不分半个蛋黄给我?
阿妈小心翼翼地把箩盖掀起,发现箩里的猪肉、鸡髀、鱼肉原封不动,与外婆激烈“争吵”起来:
“猪肉、鸡髀您领下,要不涯(我)唔要您嘅东西!”
“猪肉、鸡髀涯有!”
“唔一样嘅!”
一个坚决不收;一个决意要给。双方推来推去,僵持了很久。妹妹躲在阿妈背后,扯着阿妈的衣角,眼睁睁望着这一切。
“唔争啦!”外婆叹了一口气“鸡髀涯领下!”
大舅婆挑起粄担,众亲一起送至大门口,一番依依不舍的话别。
小舅点燃一个大爆竹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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