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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蹚过无边的寒冷来到你身边。薄薄的你,像一片梧桐叶,贴着堂屋的一角。红绸布是最后的帷幕,将你的一生轻轻覆盖。你一步一步靠近泥土,最终你将消失在泥土里。
这一生,我从未在你面前跪过。此刻,这一双只跪天地、神灵和高堂的膝,被我急急地按在地上,那仿佛骨头碎裂的一声嘭咚,将死亡的岑寂打破。
我在这人世间沾染的所有规矩、禁忌,我从这人世间收获的所有光亮、虚荣,此刻全部烟消,我把自己还给自己,我把我还给你。这死亡的镜子,照见最遥远的距离、最浓重的黑暗。
你的脸,冰冷、沉默,没有一丝活气;你的手,枯瘠、僵硬,如一根雪地之木。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生命抛弃的躯体原来是这个样子。我试着将你抱起来,我试图将你暖热,我不能让你给予我的温暖自私地停留在我一个人身上。白发的舅娘扯住我,慌乱地说:孩子,莫把眼泪滴到你父亲身上,你要让他心无牵挂地走。
我如此极力地挽留你,以我们鲜有的亲近。我手中的你,这熄灭的灰烬,这干涸的河床!生与死于这里分水,悲和喜在此纠缠。时间的衰变、风雨的重量、食物的朴素,全都被这具身体收纳。这是你的一生,也是一个宇宙的全部。
这一刻,我竟如此自责,自责于之前从未关注过你卑微的肉身——我生命的故乡,我身体里所有神秘和未知的发源地。我不知道你的身高、你变化不大的体重,我不知道你血液的型号、你毛发的特征,还有我从未触摸过的伴随你一生的伤疤,此刻,我想知道它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自责于自己的贫穷和无能。阿尔茨海默病是你最后的标签。你以如此姿态走到生命的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让你接受最好的治疗和最好的服务,只能骗你说,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益阳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带你去吃好吃的,带你逛超市,看人戏。我还说我会给你买很多好玩的东西,飞机坦克都有,其实内心只是打算把女儿的玩具偷出来给你。你傻傻地乐着,眼光里有不忍直视的浑浊。
时间指向晚上10点,一直陪在旁边的邻居大婶看我没有吃饭,匆匆炒了几样菜端过来。饭已经凉了,白菜没有放盐,味道寒碜,我含在口里,眼泪又流下来。想你从此以后,哪怕是最普通最粗糙的饭食,也再无机会品尝。
你辛劳而沉默的一生仿佛凝聚在一帧帧渐行渐远的背影中。上初中那年,你毅然带我到县城配眼镜,却误了回来的班车,你追着班车跑了很久,背影笨拙,班车还是被你跑丢了,重回售票口只换回票值一半的钱。高二你听闻我要休学,惊慌地从稻田里爬起来,未及洗去脚上的田泥,赶了十多里路来我的学校,你的声气好像要哭出来,你的背影比夜色更凄凉。大学毕业,你拖着摔瘸的腿,挑着我所有的家当走在前面,整个身体摇摇晃晃。你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进暮年的混沌。
人世那么短,遗憾那么多。父亲,今晚,是最后的夜晚,最后的相守。星光落尽之后,我们将被迫走进乡间延续了千年的丧俗,被各种仪式绑架,被忙碌的人群和喧天的声音隔断。今晚,注定比一瞬更短,比一生更长。
我就近扯了一张被子盖在身上,我要紧紧偎着,我知道那上面有你的气息。娘走上来,自责而慌乱地将被子抱开,说这是你盖过的,没来得及丢掉,要给我换一张新被。我不肯,坚持着。
父亲,如果今夜有梦,让我们回到初次相遇的地方,就算走再长的路,就算从黎明到黄昏,从少年到白头,我们都不会把彼此弄丢。就像时间停止流动,就像一生的霜雪从未落到我们身上。
只有梦境才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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