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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深处的山乡小镇/程宏安

点击率:1283
发布时间:2022.11.25

岁月是一把刻刀,刻在记忆里的印痕,有的深,有的浅,有的终生难以磨灭。中塬寺就是这样一个山乡小镇,因为和我父亲相关,我便记住了它的名字。

丙辰年腊月二十五(公历1977年2月12日),这个日子我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那一年我九岁,还有五天就过年了,村里富裕的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年货,三五成群的男人蹲在有太阳的地方,天南地北地谝些闲传,女人们围拢在一起,边纳着鞋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常,孩子们则像梭子一样在大人们中间经来纬去,编织着年少的快乐和美好。谁家正在煮肉,香气引诱得人们朝同一方向张望,搜寻着气味的来源,期待了一年的幸福时刻就要到了。

傍黑的时候,外面刮点小风,开始飘起雪花,天气变得更冷了,我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疯够了、跑累了就回了屋。有点饿,就问母亲饭好了没有,母亲说锅里有瓮苕,自己拿吃,我吃了两根一会儿就上床睡了。隔壁瑞林哥拿了几张红纸来找我父亲写对联把我吵醒了,我母亲说我父亲去中塬寺赶集了还没回,让他明天再来。

成片成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空中地下茫茫一片,瑞林哥的身影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了,村庄平日夜里叫个不停的几只狗此刻寂然无声,过分的宁静加重了这冬夜里的寒气,想必夜已经深了,我妈还在灯下纳鞋,我知道那是我过年要穿的新鞋。

“妈,这雪好白好漂亮,我想去外面看看。”

“漂亮能当饭吃?你大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你们咋一点都不放心上,都这么大了,心咋这么大呢?”很放纵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这么重地斥责过我。

“妈,我大干啥去了?”

“给你们找吃的去了!”正说中间,听见村里的狗叫,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出去了,过了一会母亲回来了,拾起没纳完的鞋埋头穿了一针,一抬头发现我还杵在原地

“咋还不去睡!”母亲怒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门响,自行车推进堂屋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回来了。母亲边给父亲倒水,拍打衣服上的雪水边问。

“今个儿咋这么晚?”

“天冷,赶集的人少,我想多卖点是点,就收晚了。回来的时候下雪,路滑杨湾坡底下又摔了一跤。”

“摔哪了,我看看?”

“不咋地,没事没事”

“人没事就好,东西还剩多少?”

“还有不少,这年头都不容易,卖对联的手稠了,钱不好挣”

“唉。”母亲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也没啥别的本事,教书挣几个钱也不够呀,只是苦了你和娃们了。”

“别这么说,再难咱一家人一起扛,人冻了累了一天了,先吃口热乎饭。”

“二十七柳树关还有个集,我再赶一集,娃们过年就能吃顿肉了。”

“咋还买苕了?”

“不是买的,这是人抵的对联钱。”

“锅里一锅苕,屋里还有一堆。”

“二十七赶柳树关集我去卖些。”

趁着父亲和母亲进卧室吃饭,我偷偷地溜下床,溜进堂屋,轻轻拉开上面用红油漆着毛体“红军不怕远征难”几个字的黄绿色帆布旅行袋,那里面装着父亲赶紧的全部行头。我数了数里面躺着的对联还有整四十五副,这个数字绝对不会错,因为五十副对联是由我磨墨、父亲执笔,我弟弟妹妹晾晒,我母亲和姐姐煮饭,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两天我们全家人共同的劳动成果。也就是说在我眼里我神一样的父亲赶了一个集,起早贪黑、顶风冒雪、忍饥受冻一整天,还付出摔了一跤的代价才换得如此可怜的收获。老天爷,我们敬畏的老天爷,你知道穷人家的日子有多么不容易吗。中塬寺,终有一天我会去看看,搞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冷硬的集市,你击碎了一个父亲满足他瘦弱的儿女对肉食渴望的计划?

而这一天来临已经是四十多年后了。

我选了一个不逢集的日子,带着妻,去循着我父亲当年的足迹,感受途中的风霜,寻找他遗落在时光深处的生活碎片,我想测量父亲走过的崎岖有多长,我想知道被山风吹落的父亲的汗水有多凉,我想作为一个儿子,从细节上感知、读懂我的父亲。

从我家到中塬寺12公里,国道一半,县道一半,按现在建设得比较好的路况算,开车大约二十分钟,骑自行车得一小时左右。上了杨湾坡进入龙坪路基本就是一上一下的陡长坡道,路不宽,能容一辆汽车和一台手扶拖拉机并行。想当年这一段路骑自行车上坡几乎是不可能,骑自行车下坡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遇到恶劣天气就更危险了,我估计没有几个人会和阎王爷赌命,老老实推着车步行是唯一能做的选择,照这样步行将近六公里,光是体力消耗我估计现在的我都坚持不下来。

大约因为不是逢集的日子,临街开着的、虚掩的、半开门的店铺只有五六家,除了李家油坊、安民超市有几个顾客,别的店里没有进去的人也没有出来的。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不急不慢地穿过公路,母鸡们不知道都去哪了,留下一只公鸡无聊地在公路上溜达,望一眼灰蒙蒙的天,低头在地上啄一口,什么也没啄着,就又昂起头朝前走了,一只毛色棕黄的狗无精打采地蹲在路边左顾右盼寻找玩伴或是可追逐的活物,看到我只低低地“嘤”了一声就走开了,换了地方继续蹲着等。我在中塬寺的街上逗留了半个小时左右,没有见到一个年轻的影子,这寂静得看不到清新气息的山乡集市过早地苍老了,苍老到几近没落。有间省新闻出版局授铜牌的“农家书屋”,我从窗口里向里望了望,里面显然在很久以前就被当成储物间了:屋里没有书,看不到一页纸,连废纸也没有,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和一些麦秸,覆着一层灰尘,蜘蛛们用网做了标记,标明这是属于它们的领地。“书屋”边上是村委会,从里面出来个红衣女士,我问:大姐,中塬寺逢集的旧街道是不是就是这一段路。女士很惊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问这做啥?我说我就随便问问。红衣女士翻了我一眼,骑上电动车远去,把我凉拌在原地。我探头进屋想再找个人问问,屋里却没有别人了。

公交站牌下站着一位六十上下背绿军挎包的老人,上龙坪、下县城的车还没有来,我走过去问老人,赶集的老街是不是这一段路两边,老人愣了一下神随即说就是这一段路,我说我父亲在世时来这边赶过集,我今天来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老人说这集镇是因寺得名,原来有个庙叫中塬寺,五台山的高僧还派大德来主持、弘过法,后来前院乡政府做了办公地后院成了完全小学的校舍,乡政府后来搬到新地方,就都归小学校了。院里有棵柏树,一千几百年了,好多东西都没了,树还在。唉,再强气的人也活不过树,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柏树话音才落,进山上龙坪的车来了,老人上车向我们摆手。妻说,人给你讲这半天,连盒烟也没给人备下,一抬头,车已拐入山的另一面,不见了踪影。

中塬寺街道从头到尾四百二十多步,过去的集市应该要还要短,现在的建筑很多是新开的地基,丝毫经看不出过去的痕迹。老的街道集市中心到底在哪里?哪一段最热闹,最有商业价值?我父亲从家到这里那么远的路,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摊位?当年他在哪个房檐下面摆摊,房主人有没有嫌弃过他占了人家门前最当道的一块?我了解到的一生耿直的父亲并不擅长做生意,他是如何跟人讨价还价的?他是大声吆喝还是静等买主走过来?渴了有没有人给他一口水,饿了他舍没舍得买个馒头或者买几个瓮苕?熬了一整天没做成多少生意的父亲是如何排解内心的失落和焦虑的?他是带着他的孩子们对新年里享美食、穿新衣、戴新帽的美好愿望出来赶这个集的。当时的条件下,他一个教书的人,能想出来挣几个工资之外的钱满足他的女人和孩子过年吃上一顿肉,穿上一身不打补丁衣服愿望的全部办法,也只有这个了:写几个字,换几个钱,因为他没有别的手艺。

山里时常有风,当天还有雪,对联是要展开铺在地上或挂起来卖的,来风来雪父亲一个人能收拾得过来吗?父亲说卖对联的人多,而中塬寺就这么大个集市,他会不会因为争摊位或者同行冤家什么原因和别人发生过冲突?有没有受伤,冲突最后是如何平息的?

诸多的疑惑和猜想我无从寻找答案,从中塬寺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我找不到父亲留在这里的任何迹象。一股风从街道上穿过,走了,走向山野,进入我无法感知的空间。

街道两旁的房屋一色白瓷砖墙面,像集中整容过模式化的脸,冷冷地没有表情和生气。我去看了老人说过的那一株树柏,中塬寺完小大门一进去就是,孩子正围着柏树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远处一位穿半身黑呢子大衣的男老师正抬头看天,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临近,为了不惊扰孩子们,我和妻匆匆拍了张柏树的照片就离开了。

专程来了一趟中塬寺,只拍了一棵柏树,是因为我觉得这一树柏是这整个山乡生命力的核心,也是这一方空间的定域神针,就像东海龙宫里被孙猴子盗走的那一根,针在,一切就都还在。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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