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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想不起这是一种什么名字的小鸟。
傍晚时分,它们总会“扑棱”一下,从一簇树冠之中惊飞,扑进另一个快乐的天堂。我在北京团结湖公园西北隅走走停停,一天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不远处,老人们相聚在湖畔的一段亭台里,或站立,或闲坐,或双目炯然,或声情并茂,用他们的肢体语言打着节拍,诠释着歌声中的每一个字:“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昨夜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为你送温馨……”老人合唱队把一串缥缥缈缈的歌声,送上了天空,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像大雪一场。心,蓦然一动,我泪水滂沱。
暮色散了,一丝一丝的感伤翩然而起,“怨憎会,爱别离”,多少人生的风景果如佛家所言。晚秋的琴声里,老人踏着金黄色的树叶而来,他们行走在一地呢喃里,用歌声迎接属于自己的一种浪漫。是鸟声牵引了我的脚步,一只,又有一只,幸福欢快,多么美丽而又迅捷啊。小鸟的名字,我想,应当叫黄昏鸟吧?我看见一朵朵美妙的音符缓缓飘落在团结湖的额头,公园里林木葱郁,老人们放声歌唱,一只只小鸟快乐地飞翔,合唱变成了大自然的大型交响乐。老人们的歌声,我是打心眼里羡慕的,他们才是今天晚上的这一只只小鸟,是飞翔在大树小树丛林中的一个个快乐的音符,他们把千里之外的一步之遥的你都想象成了零距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是用自己的歌声表达着“真的好想你”。恍惚间,虫子一般的春天从我的眼前爬过去了,夏天秋天冬天也爬过去了,沧桑的相思,与晚风中歌唱的老人,一支老歌与丝线般曲曲弯弯的想念,我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这时刻,多么想念千里之外的陕北神木县城的那个亲人,想念母亲的妹妹、好姨表妹子,我们的好大姨啊。
我小的时候,只见过大姨一面。那时候,她还在甘肃河西堡的一所幼儿园里教书,所以每到过年时她总会给我们一帮河南项城的小外甥们分别寄来一些那边的玩具,比如七色积木、塑料手枪、时髦的儿童衣服之类,我们随便一亮,总会在那些乡村孩子中间激起很大的波澜,玩惯了木枪木刀的他们(包括他们的爹娘爷奶),哪见过洋玩意儿呢?大姨跟我们是多么地亲啊。然而更亲的是,大姨每年都要给我们家寄上40元钱,一直坚持到我15岁。其实在河南农村,大人一般在过年时,只给10岁以下的孩子发压岁钱,但15岁的孩子早过了要压岁钱的年龄,是不应该要这钱的。40元钱,算是我们姐弟四个的压岁钱,是大姨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们家顿顿也有六七张等着吃饭的嘴呢,谁家都不宽裕,但是城里人日子再怎么紧巴也要比农村人强啊,她心窝里装满了一个远在河南农村表姐姐的一家子,说明她想得周全。这对于我们家凄长愁苦的生活,无疑是雪中送炭的。我知道,40元钱虽然叫压岁钱,但根本不是给我们姐弟几个的,母亲通常会把那钱偷偷压到床席子的底下,以备家里急用。大姨的压岁钱,让我们全家人激动得无话可说。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大姨是年轻的时候去甘肃河西堡支边,扎根河西堡,在那边结婚生子,生活也很艰难。按母亲娘家的宗族关系,母亲和大姨原本是拐了两圈的老表,换了别人早已经谁也不认识谁了,但母亲和大姨都是各自家里的独苗,一个父去,一个母亡,都是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姐妹,她们即使成了家又怎能忘记当年的手心手背之情呢?母亲对自己的这个妹妹太知根知底了,她实在是过意不去,后来反复跟我们四个做儿女的讲,为人处世不可贪图别人的小便宜,你们大姨给你们的好一定要一辈子记住。我记得在小弟蒋四伟5岁的那年,母亲执意卖掉了家里养了两年半的那头黑母猪做了盘缠,和父亲、小弟一块,一路坐火车去了甘肃的河西堡,尽管母亲患有低血压老是晕车,但来来回回她竟然硬撑下来了,母亲太想我们的大姨了!后来,大姨他们举家迁往姨夫的老家陕西省神木县,年岁一大,精气神大不如以前,彼此间的通信也便少了。想一想现在,母亲的眼睛早就变花了,戴上老花镜在做针线活时,不由自主便说到了我们的大姨,全部都是她的脑偏瘫好了没有吃喝睡受不受影响什么的,我每每一回老家,就嫌她啰嗦唠叨,母亲说我们是吃水忘了挖井人,忘了你们大姨的压岁钱,说着听着,我们都哭了,我们也开始想念亲爱的大姨了……病魔已经纠缠了她老人家五年了,信依然是一年前的那封老信,可是,我们亲爱的大姨你的病好了吗?
然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写信询问,寄挂号,往陕西打长途电话,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大姨的声音很弱很弱,她回答我们说,病还是老样子,死不了活不成,要我们不要牵挂他们,还说做梦梦见的都是项城旧时农村的那情那景,梦见精美的石头开了花朵,离散的家人今晚团圆,种种不幸变成了有幸,我看见我们的眼泪在黄昏里打颤儿,母亲一狠心说,快别哭了,挂了吧。然后,又是一连几个月的胡思乱想,几个月的牵肠挂肚,然后的然后,不得不重新去拨那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最后,在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键上无力垂下。多少个季节的黄昏里,我们都是在重复着这样一个动作,因为太想念,我们无法喊出第一个颤颤的“喂”字,因为太思念,我们无法面对衰老死亡疾病丑恶痛苦挣扎等等时刻奴化着自己的亲人。不过我还是想,“想你”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问题,不是距离远和近的问题,只要我们的感情不掺假,想你这件事情,会一直到我慢慢老去。
我后来迫于生计而北漂,安家,努力打工赚钱,只为自己家的小日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可一旦空闲下来,就时不时想起我们的好大姨。人呐,得懂得感恩啊。
也就是在2004年6月的一天,我从给母亲的电话中得知,大姨病重,急盼见母亲一面,母亲在电话那边说大姨他们把往返的路费都寄过来了,大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听了这些,我的两眼一木,沉默了约摸一分钟,答应一起去陕西省神木县看她。挂了电话,我一路小跑,说心里话,我怕别人看见自己眼窝里的热乎乎的东西。那一天的梦里,我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就像我后来蓦然生发“我是团结湖公园里的一个老头”的错觉一样。我们的好大姨,时刻和死神在较量,虽然我们无法预料她老人家能否活过这个秋天。
见她的最后一面,是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多少刻骨铭心的往事,早已经烟消云散,多少青丝变成了白发,千言万语一下子简化成了这样的一句话:“大姨,您疼吗?”
可是这时刻,我的好大姨躺在客厅里的一张大床上,枕头高高托起她纸糊似的身子,不远处的茶几上摆放着一部台式电视机,日夜24小时不停地给她一个人播放,怕她太孤单,又怕她突然不能醒来。她已经不会说话,不能回答我了,不过神志尚且清醒,见我们风尘仆仆地都来了,眼窝里有了光泽,只是“吧唧”一下嘴唇,点了一下头,紧接着,整个人重新陷入漫长的昏睡中。
我和家人们的眼泪就下来了,真的,真的是无法接受啊。
回到北京的这个黄昏,我变成了忧伤的野孩子,一个渴望爱的孩子。人可以老去,死亡可以一天天逼近,然而思念永远年轻。“你”是谁?你可以是亲人、爱人、情人、心仪的人,可以是新人、旧人甚至敌人,可以一辈子也不曾谋面,可以把心底的这份几十年的想念送给随便一个人。但是,他们幸福的时候想着你,痛苦的时候想着你,得意的时候想着你,无助的时候想着你,包括哭泣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还在想着你。那一时刻,我看见,因为想念你才会把你埋在心底,因为想念你才会把你当成知己,更是因为想念你才会轻轻唱给你听,他们的心情该是多么的甜蜜呵。
我远远站在老人们的歌声之外,想象着这个黄昏过后,周冰倩的老歌怎样把一个人折磨得痛苦不堪,身心疲惫,茶饭不香,他的那个你好好幸福呀……我无法想象。大合唱很快就要被无边的夜黑吞没,团结湖公园的歌声终将会三千发丝一般缓缓飘逝,但我们所有遥望到的,是多少张“黄昏鸟”的复印件在满天飞翔。我时常这样想,我们应该深深感谢黄昏鸟的歌唱,一只只小鸟的巨大的声浪,歌声里轻轻告诉你的世界上最美的那句话。
当一个人想念你的时刻,为什么不可以像团结湖边唱歌的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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