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耤
“耤”(jie)这词,老得都没牙了,甲骨文里它是在列的。《古史新探》记载的“耤”字正像一个人执耒蹈步耕作的样子。
中华字库里用“耒”做偏旁的字也就三十来个,泰(大)半儿跟耕地、种地的事情密切联系。耤字从耒,从昔,“昔”意为“往昔的”“古昔的”“旧从前的”。“耒”指“耒耜”,古代的一种形状像木叉的农具,合起来表示“用耒耜以古法耕种”。这就是老底子意思。
陕北的受苦人(农人)不说耕地只说“耤地”。
“耤地没个巧,粪要上得饱。”
“捉耩往端看,耤地一条线。”
“耤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
“穷死不卖看门的狗,饿死不杀耤地的牛。”
“头也磕嘞,揖也作嘞,你还不饶生!咋吤?——你还把我驾起当牛耤呀?!”
“有耤死的牛嘞,还有耤乏的地嘞?”
农业是古代中国的立国之本。“夫民之大事在农……王事唯农是务”“夫农,天下之本也”“民之大事,在祀与农。”
西周早期令鼎上就刻着:“王大耤农于諆田……王归自諆田”。
耤,原先说叨的居然是帝王耕地。
自神农炎帝创立农耕以来,历代统治者无不重视农业,尧舜亲治农官,“尚农”“重农”更是周王治国安邦之道。因此周兴之初,就规定了君王亲耕藉田的制度。
“亲祭先农,耤于千亩之甸。”相传天子耤田千亩,每逢春耕前由天子、诸侯执耒,象征性地耕耤上三推或一坡田地。据《礼记·月令》记载:“其礼为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意以君王亲耕所获之粢盛,供祀上帝天神,并鼓励老百姓顺时务力于稼穑,以祈求农业丰收。这种礼仪称作“藉(《说文》作耤,通假)田礼”。
到了明代朱家王朝为了祭拜神农垒起了“先农坛”,在下面开辟了帝王观耕或者演示亲耕的“一亩三分地”,来作为自己的示范田和责任田。一三五七九视为阳数,一跟三是阳数里最小的两个数,以代表天下王土。从此“一亩三分地”逐渐演变成了“各自家的小地盘”的意思了。
乾隆皇帝弘历甚至还写过两首《耕耤》的古诗,其二有云:
甸人治亩平於掌,驯?施犁直似弦。
惭愧胼胝终岁者,敢言农务率身先。
这老汉心里精精明明,所谓的“亲耤”不过是“做样样”。
所惊讶的是秦晋黄河两岸万千的“受苦圪蛋”“山愚百姓”,竟然坚持不渝着一直只说“耤”不道“耕”。不晓得是缘于地理因素上的信息封闭?还是出于对古代礼法的执念虔诚或者是无尚的尊崇呢?
宬
仓颉造字一定是造以致用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字有一个字独有的涵义和用心,若是摈而不用总是后人的问题。
有一个古字——“窚”,就形声特征看,古人造字的意图自当切中而高级。汉代这个字应该就行诸于世了,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如下:宬,屋所容受也。从宀成聲,氏征切。窚,宬同义。
“宬”究竟怎么发音呢?目前,现代汉语将其读音俱标注为“chéng”,不知所谓何来? 其中“从宀成聲,氏征切。”所标示的反切音十分明确啊,无疑应读作“shéng”才是。
稽古似乎只孑留下“靫宬”这么一个词,是指盛箭器,装箭的袋子。宬者,屋所容受也,这么一个常用且普通的词义,各类汉语词典里倒是不废订辑,但是,为什嘛以后又缈然罕见遣用呢?一查《康熙字典》自则了然于心了。原来,明清以降,宬这个词,竟被两朝皇家霸占、征为御用了,再岂容民间信口。“不信辛狐海内空,皇宬谁及阙文中。”“五代神谟秘典垂,崇宬扃钥壮鸿规。”(《恭瞻皇史宬》) 明清的“宬室”,只就专谓皇宫阅览和收藏文书档案的地方了。
一个汉字一旦涉及到宫廷禁忌和政治敏感,它颠沛和幽闭的命运可想而知。
天之高焉,地之广焉的黄土高原,山高皇帝远的陕北人,心大嘴敞,似乎生来是敢冒大不韪的,自然无视犯什嘛忌的。“黑字白旮旯,腿腿都朝下。”你皇帝佬儿用的,我们为甚就说不得?
陕北人嘴里的“宬”自是言之凿凿,言之有故的,千百年来宬来宬去,宬长宬短,自古就没跌断过。他们说叨的“宬”至少包含有四方面的意思,呆、居住、容纳、闲着无事的状态和微妙的身心感受。
表达呆或居住,常见有说:
“怕女婿‘圪妨’,一般老丈人在女家宬不了几天。”
“一立夏,西安这地方一蛮热得人宬不定。”
“你宬起窑儿言传一声,到时候,我们暖窑(陕北民间亲友拜识之间新居的热闹庆贺礼仪)来呀!”
神木人俗谚云:“有钱神木城,没钱宬不成。”
陕北“酸曲”《疼汉》唱云:
“……南瓜开花儿赛金黄,婆姨们疼汉理应当;白天吃上身体壮,晚上宬下亲着香。”
而表示容纳的概念时,每每可听得:
“这个坛子,估计能宬二十斤烧酒没问题。”
“尔格,米脂城区大概宬七八万人口”。
“这婆姨心闶阆大,心里宬出事嘞。”
闲着无事的状态是说:
“越吃越馋,越宬越懒。”
“你们公家人,又没个天阴雨湿打误工儿,就是退休窚下照样还领那钱!”
“人天生就是个贱胚,停停宬下反倒不安生;受上死苦,咋看那欢络的!”
陕北熟人之间有比较经典的一句戏谑:
——“你算最近忙甚着嘞?”
“没毬事!噢——歇一歇吤宬着嘞!”
最了得的是陕北人用“宬”来表达微妙的身心感受。身心惬意、舒坦和快活,他们是道:好宬!若是感觉空虚、无聊、压抑、促憋或者难癨,统统道为:不好宬!
“饭后来锅儿烟,好比活神仙哪!来我好宬给一阵阵儿……”
“淡雅的音乐漫过身心,轻轻曼曼,可是好宬嘞……”
当然,他们有时候居然将男女亲爱和云雨浪漫等奇妙的身心感受,无论怡然自若或者要死要活,依旧是谓“好宬”。如此,在这里好宬与乐活的意思自便融二为一了。
譬如,酸曲《害忧愁》如是唱喏:
“……割上了猪肉倒上了酒,我和朋友宬上个够;好宬就胜过吃羊羔肉,妹妹我开心就实好受。”
看来,好宬竟是“道可道,非常道”的人生幸福感。
字 业
“字业”这个词说什嘛?究竟是个甚意思?没多少岁数的人、没留意和揣摩过陕北老话的人,“两头不知奃(奃,大概的判断)”那是想得来的。我相信,陕北老辈子人说叨的这个常用词,应该不是自己平白无故生造出来的,一辈一辈这么说下来,传下来,一定是有来龙去脉的。
字可是图符,是光亮,是事实,是智慧,是理想,其实她的最大最深刻的意义,不外乎神奇地驮载起时光,照映世界和生命。所谓:一字一世界,一笔一乾坤。
“业”的涵义九分深奥也自广泛,在印度古文化中,也是最基本的一个哲学、道德和宗教概念。而古今汉语的“业”相当于“行为”以及附带与这些行为相应的一些个信息。《易·系辞上》有说:“盛德大业,至矣哉。”《国语·周语上》记云:“庶人、工、商各守其业,以共其上。”指的是营生、做场儿、职业。唐代经学家孔颖达这么解释:“于行谓之德,于事谓之业”。在这里,业说的是事情、事业。
而我们陕北先辈居然因字究源,不离其宗,蝉字与业,稽古就固执且坚定地说“字”道“业”。
字业,字业,顾名思义,以字美业者。这样,字业是近似同义于现代意义上的学识和文化(水平),偶尔似也表达汉字书写和书法的能力。
历代兵燹不断、洪荒边陲的陕北,渴望偃武觌文,向慕通文达理无疑是万千百姓梦寐以求的理想。他们清知“武打江山,文治天下”的重要性,士农工商的四民之业,他们精明无论如何比不上“字业”值贵,他们清楚字业就是识业、才业、文业,所谓“字里头裹珍珠着嘞”。
“黑字白旮旯,腿腿都朝下。”
“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戏谑至哑然)
“识字不识字,先识半边字。”
“秀才识得半截字”
“说我不识字,总比不念强。”
“识字人心上点盏灯,白识棒白日钻地洞。”
谁能忘得了旧庚,满庄子、满门子没个断文识字的,过年写春联只便拿“碗瓜瓜”在两绺红纸上两厢分别拓扣上若干个墨圈圈的痛苦和惘然?签字画押,全是指头子厾印泥。谁能忘却穷苦人家的后代没钱读书,少见有开明的大人,只便在农闲时节,勉力供娃娃念几天“冬书”、识两个“照门字”的情形?谁又忘得了新秧歌运动时期《夫妻识字》风靡解放区、打赛赛扫盲的小戏?
一九四六年,米脂东乡临水寺办过农民识字扫盲班,据说大作家柳青还教他们识过字。他教戴帽子的“戴”这个笔画较稠的字,不想流传下来这么一个难得的识字口诀:
土字头,田字腰
共产党,扛大刀。
那些质朴而精妙的话言话语里,无不反映出他们无限崇尚文化的态度和风气。譬如,他们把有文化的人或者文化人,是叫“识字人”“先生人”;书香门第是说“文氛人家”;走笔成文之人,常称赞为“好笔杆子”“一把写手”。说话做事,儒雅讲究,只说“文致”;文通理通、见解精通之人则呼为“文圪筒”。而把有学识有才华有筹谋的文化人,往往说叨“字业好”“好才情”“文根深”“有玩(wàn)味”“肚子里有货”“这人文章大”等等。水平差劲是说“字业不强强”,凑凑乎乎的水平,拿捏着分寸说“可以不强强”。有时候甚至把学识好的人,夸赞说“好文平”!因为是言语表述,急忙间无法确定是否为“文化水平”的精干表达?抑或是官方用作凭证的文书——“文凭”的等级涵义?
“识字不识字,先识半边字。”这一经典的识字法宝,老辈子把这样的阅读过程中推演的识字经验,令人惊诧地叫做“引的”或者“引下来的”。引者,援引、类比、约莫、推断综而有之,绝然的慧心生花啊。
温文尔雅常道,说话圪文文,走路圪品品。又将文绉绉的书生情状和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姿态,每称“斯文”。像如书词、戏词和咒符,在他们嘴里是说叨书文、戏文、咒文。
目不识丁那是“白识棒”,或者自谑为“睁眼瞎”。咬文嚼字是说“哉文”“哉斯文”。无妨也会把那些摆架子、耍“饿辣子”、绕大圐圙、虚张声势、品姿尬颜等做作行径,干脆斥为“假斯文”。类似那号专故意炫弄迂腐鄙俗的哉文哉理、拿腔拿调,一针见血竟称“酸文”。
光阴沧桑,终于“字业”成就了陕北一代一代精明万利、无以数计的后来人,不在话下。
“识丁何足道,煮字不充饥。”作为一个有些“字业”的中人,实在是不想容开多扯一句来细掰字业周章,确乎是怕伤及祖辈们久长的耽梦和孜孜苦心。
只是可以告慰他们的是,无论古今,字业当是善业。营务字业,自带几分好的果报。
黪 色
俗话“人活脸,树活皮。”原意是说,人最当紧,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脸。人前人后,抛头露脸,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张脸。
千人千面, 脸是一个人的符号,一个标志,一个密码,也是一个人行世的动力和招牌,当然也自包含着一个人的虚荣和尊严。
但是生而为人,并不是都是颜如渥丹,冰肌玉骨,脸上也不尽然都净圪浏浏,光圪旦旦,不经意间往往会长出一些东西在上面。譬如说凸在面皮上就有黑眼子、瘊子、痦子等各种皮疹和“色素痣”,还有呱呱落地就自带的“胎记”呢。
这些小玩意疙疙瘩瘩,小小大大,神不知鬼不觉,“平地起圪堆”。偷偷苟活,悄悄滋长;妨碍美观,打击自信,直叫人添堵得咽不下这口气。为了给这些“美中不足”寻找个慰藉,总得拿个说法安顿一番委屈的心理。“麻衣相”就根据小玩意儿们不同的位置,寄托在各色对应的寓意里,例如生在唇边,那是嘴巧;长在眼角,那是清高;安在眉心,那就福好。
脸上抑或是身上还长碎碎的、圆圆的、浅浅的、平平的一种东西,是那种浅青黑色斑点,隐隐约约,点点画画,根据形象俗称为“雀斑”,在我们陕北人嘴里就叫做“黪色”。医书上统一口径说是一类皮肤病,随着少儿年龄和将来的心境变化,自然会变淡或者消失。
黪(can),《说文》解释为浅靑黑也,《广韵》是暗色,《广雅》说,败也。
“远看牡丹百合,近看满脸黪色。”这些看着不起眼的“黪色点点”若也长在娇皮嫩肉上,极像“蝇子屎”一样,偏偏特别的起眼、惹眼,照例也是急忙“擞不利”的主儿。
元代的诗人王冕诗云:“东郭先生气宇清,南征老将颜色黪。” 自然描状的是老汉家眉脸上的沧桑。
古人也说“面无好黪”。特别是婆姨女子露来这么一张“芝麻饼儿脸”,无疑会自感羞面见人、寄颜无所,以至于恨之入骨,生造心病,到底难能吐气扬眉。所谓“货看一张皮”,瘊子眼子,黪色点子,长在哪里都不重要,唯独在脸上作怪,黏皮着骨,哪个不会心生不快?
小时候听大人说到一个忌讳,人唾人不能唾脸,唾沫唾到脸上就要长“黪色”。又有口话说,婆姨们两鼻翼和下眼皮长黪色,则是“面带桃花”,多疑为放浪之人。还有个俗话“黪色婆姨干脑汉”,意思说如上形象的男女,色重,性欲方面能耐了得。
二十年前记得看过一本外国小说《绿山墙的安妮》,美丽善良,可爱率真的女主人公叫安妮·雪莉好像就是一脸雀斑。在北欧挪威,据说那个国度的男人普遍认为脸上长“黪色”的女人那才漂亮啊。
老话安慰道,“点子眼子,王母娘娘的女子。”“黪色”未必不是天赐的福分呢。
这世上倒究有没有极尽的完美,而且表里如一、长久不衰的物事?就这问题,我不知想了多少年,终于还是没什么结果。
美,自是一种主观感受,就是说,美最终是拿心看的。如果一个东西虽然有缺陷,有不足,但是它却体现出自然的美,不藏不掖,自然洒脱,天然去雕饰,是不是更成全一种独特的美来,本质的美来呢。
譬如弦月、夕阳、病梅、雪莲、崖柏、川谷、断臂维纳斯,或者残疾的运动员、残疾艺术家……事实上,残缺美本身就是一种美。
陕北信天谣就唱到:“木瓜树上结木瓜,你不嫌我黪色我不嫌你疤。”远山芙蓉,瑕不掩瑜,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一种发现,一种认同。世间事物千姿百态、千差万别,完好跟残缺,美跟丑,很多时候是相对而言的。有的事物虽然有残缺,但也不乏美,甚至很美。
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求悟道者,先明万物之理,而及阴阳之性。就像阅读书籍,看皮皮花般彩样,翻瓤瓤鸟语花香。
米脂话有道说:“会看的看个门路觉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斯信也。
黪色不残。
一不难哉
陕北地皮不论城圐圙还是乡圪崂,不论“斗大的字不识一毛布袋”的悠荡市民还是戳牛屁股的老农,话言话语里夹搭两句文言措词,诌两串子古话古训,自则不在话下。
而当土言土语的大白话词不达意,绕绕沓沓的时候,一旦言不尽意的时候,或者不带劲、说不彻的时候,如此文白掺和,酌古参今,见缝插针式、镶花编叶式的行言结构和语体方式,自必应运而生,异彩纷呈了。这样的自主求新的话语改造,自须努力整饬抹捋得光光堂堂,自自如如。不打“嘎噔”,多数时间并不觉着“夹生”,又不失凝和清新,这些都是来自民间咳珠唾玉的表达欲望、梦想和追求。
当然,他们究竟跟文斯八沓、断文识字的先生人彻根子是两回事情,确实不会咬文嚼字,也来不了“哉文哉理”。但又无妨日眼和讨厌那些一味卖弄口才辞藻的所谓“拽文”以及酸文假醋的“假斯文”。
陕北话里夹杂文言,说古道古,听见古代,勿庸置疑,已然成为定论。
所厉害的远不止于此。笔者新近的发现,确乎把各自也吓了一大跳!那就是——陕北话里居然挈揽若干古汉语虚词,虽虚头八脑,融冶其里,但不芥不蒂,如如流流,甚至于别开生面呢,而这样的言语现象竟至屡见不鲜。
譬如,“一一乎乎”说的是顺当、圆满之意。“二二乎乎”指犹犹豫豫。“一乎体儿”形容人极度瘫软无力之状。“你还吃一个人耶?!”是表示强烈的反诘。“呓呓嗯嗯”不痛快、不利落的应答。“噫噫哟哟”惊惊怪怪、一惊一乍的浮夸之音。“嗐尔嘿尔”“嘿尔暗示”均形容不言不语的沉默貌。“使不得”可表示断然不能干、东西使唤不成或者形容为人品质不行。“门之门”以门的方位表述紧邻关系。“呜呼哀哉”特指感叹人之亡故或者事情彻底完蛋。“屁之流焉”形容不住气的放屁。“吃的喝的‘万mo也(类似、等等之意)’”“来客都是亲戚同学‘万也’”。“因推”“因因推推”,借口或借故推托之意。“连一个‘不’至一个‘不’”,陈述某种坚决否定、拒绝和抗逆之状。“则看小人那下场着”语气上的着重强调。“就已”指成熟或完成告竣。
“已陈故旧”这是一个组词方式尤其特殊的四字熟语,同一意义指向的四个语素并列于一起,指代尘埃落定、物是人非之境况,宗旨又类似含有木已成舟、事已至此的无奈。
而最牛气哄哄的一个词当为“一不难哉”,这是常用于形容友朋之间急公好义、慷慨仗义之举的一个闪光的情怀大词。一个“一”字,形容不犹豫,不难为,没麻瘩,没问题,何等的干脆利索、痛快通彻的千金一诺。一个“哉”字,何等的甘心凑事,义不容辞,不遗余力的侠行豪重。
确乎语出惊骇,虚往实归。
精憨憨·憨精精
世面上的芸芸众人就好个比较。明来暗迲,拨堆堆,秤斤两;无论尊卑、富穷、善恶、妍媸、强懦,总喜欢将人分出来个三六九等这才作罢。
记得毛主席就说过:有比较才有鉴别。可是老话却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人比人,气死人。”若或攀比不上他人,又还不想叫活活气死,只好广泛寻搜、生拉硬扯上活得不如自己的若干可怜、可叹、可悲之鼠辈来垫背、垫底子,以此安顿焦躁,安慰虚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也。
精人与憨汉就是通过比较的法子活生生分将出来的。
老辈子陕北人不晓得智商这个概念,把聪明是说“有头脑”“脑子活泛”“玻璃脑子”“精精灵灵”“精激伶俐”“精灵古怪”“精明万利”。朴实着是说“脑子够用”“脑筋够使唤”“七窍通着嘞”。把做事说话知礼节、有分寸,是说“精智”。把头脑反映快的,似是脑壳子里安装个齿轮,形容为“有转齿儿”或“转齿儿大”。想得周到,干的爽利之人称赞为“精干”。把心机缜密、心智通透之人形容为“精巴”“鬼精”“成精嘞”。那号过于精能和滑头滑脑之人则称为“精猾子”“精成个狐子嘞”“精得跟透山狑狑(一种细瘦善跑的狗狗)也似”……
而相比之下的“憨”,百式百样,一抹搂擞,尤其擢发难数了。
旧庚儿陕北话将白痴、弱智、懵迷、鲁笨、低能、窝囊这一类类憨傻之人的定义和表述,自是有一套较为完整的语谱的。
多见的表述为憨脑、憨人、懵圪蛋、憨心心、憨迷脑、憨声圪沓、憨溜卜叽、憨溜盼顾、憨溜少识、痴迷圪呆、憨憨痴痴、憨憨愣愣……
按心智的成色划分类似有:一根筋、一出出气、二仡、二毬、二成、二乎乎、二卜愣、二目徉徉、不够数、脑儿不满、半脑子、半膛儿、憨半子、半憨不精、半生潦熟、八成货、啽片片、实憨憨……
按照程度和情态则形象地描述为,“瓜慫”“懵慫”“灰汉”“憨种子”“憨鼻子”“憨头狼”“憨圪态态”“木脑慫”“糊脑子”“猪脑子”“憨迷脑”“憨骨殖”“糊巴挏”“憨卜榔”“不嘹喨”“不日朝”“不朝慆”“心里没数”“缺心眼儿”“心上缺根弦”“脑叫驴踢嘞”“心上不得来”“憨得心上嘞”“翻不开”“不翻颠倒”“不翻本本”“里外侧首也翻不转”“脑子里有壁虱皮嘞”“脑子里进迲水嘞”“脑子里装兔娃儿嘞”“光开个吃眼眼”“憨得一胳膊深”“憨得就认的个妈”……
憨的情形各有其因,数多的是遗传基因作怪,现代人是说天资不聪明,拿我们陕北话说“胎带的”,这是命哦。而包括后天遭逢的疾病、事故所致的各色的“憨”,照例也都由不得各自,劫运是也。少不更事的“憨娃娃”那需尚待启蒙和开悟。所谓的“憨婆姨女子”,一面因循“头发长,见识短”的一般认知,自是从祖宗那里孑遗下来的男权主义贸然的小视和倨傲;一面又含有款谅局限和呵护弱势人等不至于出头露面、冲锋陷阵的婉曲之心。而上了岁数的“老脑筋”“老糊涂”“老憨嘞”,自便是无奈的穷老尽气、瓜熟蒂落的自然归途。
“憨汉脚大,楞汉脑大。”“三个钱买得个蛤蟆——越看你越鳖(憋)”“憨愣儿拉狗——上那圪塔劲嘞”。俗谚“四大憨”如是说:“私事怕人不知道,没病没灾先吃药;恋爱不成就上吊,茅坑手不捉鸡尿。”记得小时候,常听流传久远的《憨女婿》系列故事,直便笑得肚疼。鄙视憨,讥笑憨,日蹋憨,欺负憨,差不多就是陕北民间硷畔文化的家常便饭。
成人丛林里当然容不得“憨”扎脚的一丁丁地方。不识数、不识字、不识物、不识路,不识耍,那怕是不识羞、不识眼色、不识善恶、不识尊卑、不识参差、不识时务、有眼不识金镶玉、不识人事……抑或还有咧憨笑,抖憨嬉,冒憨气,露憨态,耍憨直,说憨话,做憨事,那是统统要撂进“憨”的壑沟旮旯里的。
“平生万事付憨痴,兀兀腾腾到死时。”陆游写的是明哲保身的憨。“自慕贫闲,来来懒惰。憨憨地,并无灾祸。残羹冷饭,全无烟火。吃一碗,肚暖则个……” 这是元代大和尚谭处端得过且过的逍遥。“罗衣花下倚娇憨”,舌尖尖半吐,脸泛红潮,眼神游乜,这可是专故意惹人兴致、逗人沉迷的憨。
“看迲迷着嘞,吹迲利着嘞。”当然也不乏装呆卖傻,装憨逮狼的人。笨慢如“中华千古第一完人”“官场楷模”的曾国藩,一生就搂抱着大智若愚,憨外慧中的生存法则,腾挪韬晦,钝拙行世。
人若是单以智商论来,大抵可分为精,半精不憨,半憨不精和憨。人跟人比精憨,其实素来就没个具体的衡量尺度和指标。陕北话有道:“没戥格”。“给根棒槌当针纫”的就憨?不吃屎的就是个精?咋嘛算上个精?咋嘛才是个憨?谁个精?哪个憨?“精憨趴的一道坬,谁哪也嫑把人笑话。”“里不差半尺,外差不下一丈。”寻常人精憨之间确乎差不离乎。
“精得过头就憨嘞”。况且憨人未必就不好。“狼不吃憨汉”,“憨憨楞楞,有福的命命。”而那番憨到极处的,昭列仙班亦未量矣。
憨是个精,精是个憨。
憨憨精精看天打扮。
精是个憨,憨是个精。
精精憨憨凭天照应。
1996年,记得我拜识小军的母亲曾随口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憨汉有四十八种嘞……”有谁敢保证自己不伍其中呢?
精精捉憨憨,憨憨学精精。世事到底演绎的是精憨憨、憨精精的大戏。
人喔,憨就憨在那不精上嘞。
尿·不尿
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人活一场,吃喝拉撒睡,俯仰之间尽是些自然需求,没办法,难得不从俗浮沉。
“有个来处,就得有个迲(ke去)处”。譬如屎尿这事业,活人根本就“离不得,见不得”, 又“见不得,离不得”。但是古往今来,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黎民百姓,不可能因为它的腌臢、龌龊或者寒碜就绕个大八弯过去,都还要“当成个事情”来正确面对。那怕是“造字圣人”仓颉,即便是难为得要死,也非得“照葫芦画瓢”,稠稠稀稀,勾勾弯弯把这相应的字符郑重地造将出来。
要说高情迈俗,超然物外,基本是神神这一级别的修为。
光绪年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棻在他辱没陕北人的《七笔勾》里,一口咬死“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这厮才气倒有,没什嘛文化那是眼见的。太莽。在我看,陕北旮里旯旮漏下的文化,也尽够这个王学士搂揽三五紫袍。就“屎尿”而言,几千年来全中国的文明人,绞尽脑汁,千避万讳,若是不沾点儿脏秽,基本就词不及义了。
而我们朴朴实实的陕北人表述屎尿,竟然就诗意地说:风火!对,就是没挪没移、风风火火的风火,如厕就是“送风火”。又把那溲器叫作“夜壶”,简直是风雅至极。
圣人布没布道,众人才是圣人。凡大事小情,陕北人总自“眼朝高处看,嘴往巧致说”,头头是道,不可胜道。
有道说人有三急:内急、性急和心急,尽是些火烧眉毛、上抓挠搲,需要憋着、耐着、忍着的紧要事。道外无物,物外无道。单就尿这一档子,连鲁迅日每也非得“解脱”。在厦门大学教书夜间孤颵的时候,大先生就给小婆姨许广平写《两地书》,其中还自曝了各自几出子滑稽撒尿的情形。
1936年,有一次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杨家岭硷畔上遛跶,偶然看见一个碎小小捉个鸡鸡尿尿,那番奔放洒脱,神意自若,主席引惹感发竟至于拟了一副对联赠给自己的秘书周小舟,联语则是:“江河移胯下,蚂蚁作波臣。”小玩意儿纂出了个大意思。
《庄子·知北游》里记录东郭子请教庄子:你所说的道究竟在哪里呢?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又问:说说具体地方啊?最后庄子一一答道:在蝼蚁中、在杂草中、在瓦块中、在屎尿中。
“道在屎尿中”啊?!原来在最低贱的事物中无不有“道”的存在。
“迎风巴,顺风尿,巴屎尿尿也有路道。”巧言不如直道,陕北的娃娃大小把一个“尿”字照样说得天花乱坠,意味深长;即便皮毛上见粗俗,骨殖里无妨“话粗理不粗”。
“懒汉屎尿多”“尿水水唕把人拿住了?”“尿罢尿,摇三摇”“娃娃尿,百病了。”“渠渠道道,尿下些潲潲”“尿脬打人,臊气难闻。”“你那点儿生活,我夹上泡热尿也做了”“尿下泡尿,把你各自照一照?”“晓得尿床噻,则嫑铺毡”“小年间,压着压着墙上了;老汉家,抬着抬着鞋上嘞。”“憋尿日行千里,拉稀寸步难行。”“臭行也有个臭理”“人家那则尿得高”“不喝米汤不急尿,不逗荤话不失笑。”“一驴尿起百驴尿”“尿尿不捉鸡儿——耍大把式。”“狗尿得石板上——渗也不渗。”“穿烂鞋,放响屁,城壕屎尿,校场上睡”……
尿不离人,人不离尿,总之“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尿也痛快淋漓,说也透风解气;说尿笑尿,恣意汪洋。
而随着时代演进,一些个委婉文明的说法陕北人当然照来不误,类似于小便、方便、放水、洗手等等,那都是不在话下的小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陕北人表述的“尿尿”,同一个词复用意思却并不相叠,第一个尿是动词,第二个却为名词,这其实是一个极其个别、极其特殊的动宾关系的组词方式和语法现象。
最最厉害的是,陕北人嘴里居然还有一个稀罕到神异的词,就叫“不尿”。这词跟肉身子上的什嘛“前列腺”、什嘛“尿结石”一毛钱的事也不搭;“不尿”潜在的意思是不理张、不计较、不服气、不在乎,是用来表达情绪、态度和意志上的自尊、豪迈和决绝,常常运用在强势对弱势的鄙视、轻慢方面,同样也反映弱势对强势愤懑、不平和不屈。
譬如,“尿也不尿”“咱不尿他”“人家不尿咱一泡?咱则为甚慫慫耷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是。“不尿”是性格,不尿是“立场”,“不尿” 更是对命运、事理、境遇不公的抗议、顶牛和反动。因为“不尿”穷山恶水,“不尿”艰难困苦,陕北人祖祖辈辈活出了刚巴硬正的自我。因为“不尿”暗无天日,“不尿”以强欺弱,李继迁不尿大宋,立塔起西夏王国;李自成不尿大明,这才缔造了大顺政权。
过去在陕北,揶揄人有本事、有能耐,最多谑说“人家那尿得高”。最近网上流传有个叫刘傲夫的人创作了一首《与领导一起尿尿》的短诗,写的居然是尿得好不好。有兴趣的朋友们不妨看看?
打老爷
中国的古代老底子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所有的人非要分出来个三六九等,所谓“上智中人下愚”的圪塄标签。东汉的太史爷班固专门就捏弄研究这门门学问。譬如秦汉时期的二十等爵制,之后的九品官制,譬如南宋遗民郑所南所记录的元代的“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等等,从官到民,逐别梯级。
嬴政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以后,从此就立塔了“中央集权体制”,顶尖尖上是以军事力量为根本的皇权集团,下头一层一层则是严密组织的行政官僚体系。不仅在政治上严禁任何形式的挑衅和“皮尲(gan,行为上的不端正)”,即使在平常的治理中,照样赋予行政官僚体系无限的权力,来绝对保证不能出现根基摇擞,那怕是风吹草动。这个没商没量。
权力统摄来自于地位,地位的象征是宝座,坐稳四条腿腿的座子非得要冠之以煌亮的名誉如此才“正大光明”。
在人伦社会里,爷的辈分应是最大,最威显,“辈大理信大”嘛。因此劳心者需治人,何曾脱得开威震呢。于是想方设法总会有神神巫巫的形态弄将出来,这样“爷”这东西生乍生就涂改成神圣不可侵犯的颜色了。
皇帝则是万域之王,聂天之子,神神叨叨,米米麻麻便论成真龙天子,转转弯弯就算是老天爷或者天老爷的嫡亲儿子了。此番名堂算是君权神授。
既然主宰天地万物的老天是最大的爷,那么三皇五帝、各路神仙无疑一一可钦尊为爷,释迦牟尼是称佛爷,什嘛龙王爷、药王爷、财神爷、三官爷、大圣爷、城隍爷、关帝爷、马王爷、土神爷、灶马爷,还有那把持“生死账簿”的阎罗,更是万民百姓怕得咬指头的阎王爷佬家……这只是天上的爷族。
地皮上最大的爷,当然是皇帝佬儿家,“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嘛。尤其明清之后是尊为皇爷,万岁爷的。譬如永乐爷,嘉靖爷,乾隆爷,雍正爷等等;皇戚国舅也自然都是爷,千岁爷、侯爷、王爷、驸马爷,就连同治爷的老妈的慈禧太后也要称爷,名曰“老佛爷”。扶朝的宰相是相爷,大小官僚则一色称“大人”“官老爷”“大老爷”,“县太爷”,就是跟班随从那也是“师爷”;但凡有点身份和赀财的主家,下人也照例呼作老爷、少爷……这些形形色色的“爷们”,无形中高人一等,当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而芸芸民众自则是埋筑在金字塔底的“草芥之民”“小民”“贱民”“山愚百姓”……不甘心的草民阶层若想要“不草”,梦想消受“爷”的待遇,一则必须考取文武功名,拿陕北话说是“巴转屁股往上趴挻”,非要“破心沥肝”“鏖战”;再则,那就非得要把脑蛋子彆在裤腰子上,打翻老爷们的威严,造老爷们的反,从而实现“城头变幻大王旗”。
造反可是个大逆体统,可是“犯上作乱”的不得了的凶险事。但是,到底也不乏有觊觎神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江东项羽邂见威风凛凛的秦始皇南巡会稽,嘴里不禁吐念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西游记》里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不是也搬来“常言道”而口出狂言:“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孙文先生掀起的辛亥革命,“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既为动机也获结果。
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干脆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不屈不挠地颠覆性的“一船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时期,像如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黄巾张角……当然包括陕北米脂的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诸等,逆志抗斗,打打杀杀,翻搅江湖,都是这么干的。
有资料统计,历史上为数不少的改朝换代都是因平民造反而起,算到清朝,大约有四十二起之多。也就是说四五十位万岁爷的龙椅被打翻在地,江山立遭倾轧。其实屈指算来,打着农民旗号造反真正成事的仅仅也就刘邦和朱元璋两位。总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事情就这么个事情。
最近,偶然查寻到一个汉字,写作邷(wǎ),这个字应该有年份了,《西游记》里用过,意思是打磨光堂的碎瓦片或小石块的一种少儿自制的玩具。
“打邷儿踢毽毽,鞋帮子扯成瞪圐圙。”倏然就想起小时候耍石邷儿,有一种我们是叫做“打老爷”的集体投掷游戏。这档子游戏的意思干稠,饶有兴味,一派盛况,自不必说。
打石邷儿,据考证源于古代的“击壤”,“击壤”的产生约莫跟狩猎有关。远古时代,人类用石块、木棒围猎打食,为了撇投得更精准,平时务须演习磨练,这种练习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游戏方式。晋人皇甫谧《帝王世纪》中就记载有:“(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十老人击壤千道”。《高士传》里也记述了尧时存在击壤游戏,说尧出游于田间,路遇“壤父”击壤于道旁,一边击壤还一边唱叹。
陕北自古为边陲之地,古代军事文化孑遗甚繁,记得单就我们玩耍过的各色童戏,像如“倾江山”“打土仗”“点兵点将”“撵人人”和“打老爷”等,无不含有战争元素以及对抗意味。特别是“打老爷”,活脱脱就是现实意义的“斗阵”和“造反”模拟或者就是“朝堂政治启蒙”呢。
“打老爷”具体耍法是这样的:少则纠集五七小子多则十来员不止,选一宽敞的圐圙,先在地上划上三根直道道线,前后间距大约一尺,横摆三尺,将做靶子用的石片子,分别以大小高矮为序依次栽立在这三根直线上。代表“大老爷”的石头片子又大又稳,需栽在最后一根线的正当停;“二老爷”“三老爷”等份量规模则较次,分别竖立在第二根线上的两侧。第一根线上露面的一摆溜,一般栽上丢丢蛋蛋的“衙门汉”或“打手”,我们是称为“耳则”,参与的人多的话,随增耳则若干即可。总的,依葫芦画瓢是须摆布成塔样的结构来。距离“老爷群”八九米处,最后划的一根这是击打线。
须事先约定胜负和惩罚规则,一般“逮捕”击石不倒者1—2人,因此,通常所栽“老爷们”的数量跟参与打老爷的人数是N—1或N—2,中途若有“一石二爷”的意外惊喜,“钦犯”人数自且添增。
凡是参加“打老爷”游戏的小子们都手持一块自己认为最为应手、最心爱的“邷”作为击打武器。确定先后手的方法要么划“石头、剪子、布”,要么采用撇撂石邷儿“迩远远”来遴选出击打第一人,有时候击打的距离是根据第一位“迩”出石邷儿的落点,以此划定击打线的远近。
第一人从击打线端投掷出第一块邷,标志着游戏正式开始。然后大家依次轮番击打,谁打倒端站的“老爷”,这便大功告成,可于一旁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了。而你打倒哪位爷,取而代之自就成了这位爷的角色。若或打倒了“大老爷”的话,那你便是这场游戏至尊至大、任可施发淫威的最大的爷了。大家伙争先恐后直到“老爷们”打到一席不剩了,胜负自则结果分晓。无功而返的一二“乏羊”,只好乖乖做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了。
最为可观、最富有戏剧性的当是“三堂会审”环节。当打倒“大老爷”的“大老爷”一声长曳曳的“升堂喽——”众耳则(衙役)分列两旁,应声吆附:威——武……
得意洋洋的大老爷率众官员这才一摇三摆着出场,随后大家依序落座(屁股坐在对应的各自打倒的石片子上)。此际,在肃静中只听威严的大老爷一喝令下:“带犯人!——”
按照规矩,垂头丧气的“钦犯”被押解着上场,第一句要低声下气地告饶:“老爷老爷饶不饶?”大老爷往往先要故弄玄虚一番:“听不见,音声高些!”于是抓两边衙役就会压低“人犯”的脑蛋子,无奈之下只好赶紧再行重沓一遍:“大老爷,大老爷饶不饶?”
“你先说,大老爷放屁香不香?”……
只便听得来“不”字,这才威风八面一声呜喊:“大胆狂徒!罚上十个‘重锅盔’!”立马屁门后面嗁嗵二五一气,咬牙闭帮挨忍上圪膝盖子的生猛顶戳。惩罚的轻重这里面大有学问,一看“老爷”跟“人犯”平常的关系和交情的薄厚,二看老爷得意忘形,只虚张声势“耍高兴”的话,这就容易讨个轻描淡写的从轻发落。而其间最轻巧的要数“栽邷划杠”了。看起来面情这东西,无论到什嘛时候、什嘛场伙,总会派上用场。
“人犯”与“大老爷”平常若存芥蒂,或者当堂表现出鄙夷不尿,蔑视官威。好比说一上堂“大老爷”强调“听不见,音声高些!”,要是气戆戆顶呛一句:“耳朵填驴毛着嘞?”这就麻烦大了,从重从狠从快,花般彩样整治,够呛!
接踵尚有“二老爷”“三老爷”提审,虽权力有所限制,但也走程序和路道,也得操心谨慎应付才是,未必苦轻。除了罚“吃锅盔”,还有“拉红狗”“老妈子端灯”“吃青辣子”“抿鼻儿”“弹脑瓜”“挑猴牙”“吃草屎”“牛耤地”“飞机扔炸弹”等等的十来样儿惩戒的“死般滥数”。
一方打倒老爷,以至再荣为老爷,自可品尝到成功的快感和“人整人”特权的甜头。一方不幸沦为“钦犯”,呲牙咧嘴,皮实刚强,忍耐皮肉之苦和人格凌辱,或认同“官打民不羞”,或哀心记仇,而临了,小娃娃眼泪不干自又厮混到一搭里去。固然只是游戏,其实无妨也是人生早期的一门打江山、坐江山的社会实验课呢。
在陕北人的口话里,“老爷”一词的说叨广泛且深入人心。譬如,“老爷爷端站”,是指脾性暴戾、不好伺候顶待的人。“站衙门的挨个小板子”,是针对“但当个官官,能溜个弯弯。”瞅小便宜,零碎沾光的羡慕或嘲讽。而“冒老爷”“称老爷”“老爷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元大帝)与人抬杠和排堪的时,自命尊高,以辱他人。而“老爷打成个龟孙子”,表示的是对高踞者的蔑视、反抗和诅咒。
《毛泽东选集》有记,“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文革十年,所谓的走资派老爷们一夜之间被红卫兵小将打得穷途落魄,“癸水戴帽”。
有俗谣唱到:“高高高,戴官帽;老爷喝酒你喝尿。了了了,火鏊烙;风来水去慢开消。”
“打老爷”那是陕北娃娃骨子里的刺激和幻梦。
掌柜打烂瓮
“掌柜”,“掌柜的”,这是个从生意行当来的词,是旧以前对店主家的尊称。望文生义,掌是执掌、支配、掌盘子,掌管;柜,想必是指粮柜、货柜、钱柜等,掌柜指的就是手里攥着这些经济关节的人。按尔今的叫法应该是“职业经理人”,后来人们把各色主事人均泛称为“掌柜”。在陕北,婆姨自呼或对外介绍把各自的老汉也称“掌柜的”。
“掌柜后头站东家着嘞”。米脂东大街过去就是一条人流如潮的商贸街,铺面的形制几乎全是“前店后宅”,前厢房是拉骡扬马、张罗买卖的工作区,后宅院那是吃喝拉撒的生活区。旧社会像如“绥米”(绥德米脂)两县的富户和员外,开铺面,闹生意,需打得字号,请得掌柜,多是外聘来有经验、有头脑、精通生意的买卖人当掌柜,来招呼料理货物进出,银两收支。不一定沾亲带故,但忠正应是第一位的。旧以前“一仆不侍二主”的忠义思想一直占据社会主流,若或有掌柜贸然背叛东家,其人气、威信自要大打折扣。怕只怕“敞嘴掌柜”“甩手掌柜”“烂卜摊掌柜”还有那号“揽不攒掌柜”。
东家信任放手,说一不二,掌柜尽心攀力,信义行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是最为理想的主仆关系,这一套章程大都从天津口岸和山西商路上斅(xiao)来的。
摊帐不大或者心存芥蒂不放心外人时,自然也有又做东家自兼掌柜的。店铺中层层管事的有称作“二掌柜”,下面有些资历的有称“大伙计”的,一般打杂儿、跑堂及学徒自是“五壶四把”(茶壶、酒壶、水烟壶、喷壶、夜壶,笤帚、掸子、毛巾、抹布)的伙计了。
“一样的生意两样做”,“紧提酒,慢打油,瓜桃梨枣秤抬头。”“老店不断陈货”“死店活人开”“字号生意三件宝,货全价稳态度好。”“人没笑面休开店,会打圆场好下台。”“柜上站三年,见人会相面。”……总之,生意行里根深梢长,不像我等“白识棒”单就知道人家“一个钱儿买的,一个钱儿不卖。”
无论如何,精打细算,人前人后,吆五喝六的“掌柜”要算是台面上的体面人物,引人高看、抬举和敬重自在情理之中。
有一首老民歌叫《揽工歌》,这样唱道:
揽工人儿难,(哎呦)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上工(就)十月里满;
受的牛马苦,吃的是猪狗饭。
掌柜打烂瓮,(哎呦)两头儿都有用;
窟窿套烟筒,底子当尿盆,说这是好使用。
伙计打烂瓮,(哎呦)挨头子受背兴;
看你做的算个甚?真是一个呀,丧呀丧门星。
好一个“掌柜打烂瓮”!就是这句词,年年岁岁,传传唱唱,竟然演变成一个经久不衰、发人深省的典故了。
瓮是个好东西,水瓮米瓮面瓮酒瓮酱瓮醋瓮都是打不得的,把瓮打烂谁哪也不光彩。退一步看,伙计的打,瓮也烂了;掌柜的打,瓮照例不得新了,“老虎也有个三点盹”啊。问题恰恰是在圪台上的掌柜跟平顶子伙计,一样样的事情,却是三等两样的了断。
伙计打烂瓮无疑是事故,遭谴责、遭打罚那是该的。掌柜的打了瓮则是故事,非但不见一点儿懊悔、自责、检讨的意思,反而是以“不蒙意故”的开脱,以“塞翁失马”的圆裹,以“瞎事里有好事”来庆幸,甚而至于“偏偏吤遇个端端吤”的喜出望外。如何就“取得真经是唐僧的,惹下的祸是悟空的”?
看似说笑,实留话柄。
其实里面暗藏一个问题,本来“风成于上,俗化于下”的规矩,只能是一把尺子,须一杆尺子量到底,拿陕北话说要“天公地道”,“一碗水端平”。但是世间确实的情况却是,规矩要看是谁定的?又由谁来认定和执行这般闪失和过错之责。自不然,所有围绕“打烂瓮”这个事情的解释权和责罚权都在“掌柜的”那里啊,“革命还能革在各自的脑上?”“嘴是个粉粉的留下说人的。”
规矩这东西,其实就好比一团硬不来的起面,可此起亦可彼伏,可揉捏,可通融。又好比繌眼眼笊篱,窸窸窣窣,网开一面着自便就消汤了。规矩因此很难是个东西。
规矩捣烂之日,正是人心溃烂之时。
鲁迅先生的《呐喊》尖锐地剖析和淋漓地批判了国民的劣根性,其中自私、折中、要面子、自欺欺人和等级、特权观念的倚重等等全是病入膏肓的顽症。
掌柜的永远有掌柜的一套。
万法归宗,人间大同。
胡搅胡,汉搅汉
中国古时候的王朝,为了争斗和占掠疆土当然是“贪大不嫌多”。就拿夏商两个朝代来说,核心“大本营”也就在如今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和陕西等地区,地理上叫“中原”,名头上则自称为“华夏”。“华夏”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周朝,见于周朝《尚书·周书·武成》:“华夏蛮貊,罔不率俾。”“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贪大又要咬烂,只能是凭借诸侯分封制来逐步管辖掌控、开疆拓土或者防范周搭围圆势力的觊觎和入侵。这样,为了跟四围大大小小的诸民族明确区分,于是按照方向和地理位置分别将他们称作东夷、南蛮、西戎和北狄。
就此从胡人说开,那么胡人究竟是个什嘛样的种族呢?
胡人最起码是长着络腮胡子的人。
著名作家阿城在他的《闲话闲说》里谈到,“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来长连鬓胡子,这就是胡人的遗传。”
胡人原说的是中国北头的蒙古高原地区的游牧族群,先秦之前中原称呼他们为北狄,而秦汉时期塞北教强悍的匈奴一统后,汉人统称他们为胡人。《汉书·匈奴传》记载,匈奴人居然也自称胡人:“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中华“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就是西嫁匈奴王呼韩邪单于,应该就在“没福鬼儿”汉元帝刘奭(公元前33年)手上。
问题是除了各民族之间尖锐的挣命对抗之外,本民族自己里面往往也你死我活“窝里斗”。以后由于匈奴内部“辡裂子”,弟兄骨肉之间“咄眼窝见不得”,于是又分为北匈奴和南匈奴两拨。“胡儿十岁能骑马”“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妇美如花,当炉笑春风”……随着北匈奴败北西迁,留在蒙古高原的南匈奴逐渐被汉化,之后接踵崛起了鲜卑、突厥、蒙古和契丹等游牧民族,在血统上其实都是他们的后裔。
总之,所谓胡人,总体上是一些个喜欢骑马征战和结邦结盟的混合游牧民族,是以“倾江山”的名义纠集起来的民族集团而未必是同种族群。在各个历史朝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称谓,已然还有譬如北鞑子、鞑靼、北蛮子以及北夷等等。
中国历史其实是一部复杂的人种融合史。
历史上汉民族最大的一场灾难就是“五胡乱华”。因着西晋王朝皇族内部倾轧的“八王之乱”,匈奴、鲜卑、羯、羌、氐等五个胡人大部落趁乱反叛,互相厮杀,以致战乱连连。到公元316年,西晋灭亡。特别要记的一笔是,中华历史上最野蛮、最残酷、最广泛的“人吃人”现象,就是在这一时期,就是胡人干的。以致于“中原陆沉”,使得汉民族几近毁灭。
然后像母猪奶头子一样,大小各族和汉人在华北这个大圐圙先后建立起了十几个强弱不等、林林总总的“王朝”,竟然长达300年的动乱和分治,史称“五胡十六国”。胡汉水火不容的一百多年之后的公元471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即位,出于缓和民族矛盾和政权稳定的目的,作为一个鲜卑帝王,亲自主持实施了一揽子“亲汉”的举措,禁胡语,学汉话,穿汉服,改汉姓,推行胡汉通婚,两族在不断的通婚中逐渐融为一体,亲如一家,客观上促进了民族大融合,同时也为大唐的出世奠定了思想基础。这就是著名的“孝文帝改革”。
历时289年的唐朝,博大开放,汇纳百川,唐太宗“车轨同八荒,书文混四方”的追求,使得从习俗风尚到政体思想,每每体现出胡汉交汇和中西贯通的多元文化特征,唐代就这样登攀到封建社会的峰顶顶。中唐诗人元稹,大名鼎鼎,风流倜傥,查一查他的血统来路,居然是北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第十世孙,绝对的鲜卑人种代啊。可是你瞅睨瞅睨人家写下的诗,满不是那么回事情,打的就是老祖宗的脸。
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
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
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
回过头来我们不妨追溯一下华夏民族的家世。远古时,黄帝炎帝以蛮族身份打败了当时的龙头老大蚩尤。夏朝时,商是以东夷蛮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商朝时,周又是以西戎蛮族的身份坐朝。如果以此作为“华夏族”起源的谱牒的话,经过西晋后期的“五胡乱华”跟北方十六国之乱,汉人由两千万应该下降到了不足六七百万人口。隋唐两朝的皇亲国戚,酽酽淡淡都是带有胡人的血统。后来的五代十国、唐晋两朝哪个不是胡人“立塔”的?这期间究竟有多少胡人融入汉人?金元和满清治国何尝不是杀人如麻,荼毒汉血?曾经的华夏族人头数还剩有多少?
认真起来,我们一向叼在嘴上的、引以为傲的所谓汉民族,在人类学层面上其实是个大概念,相对概念。因此所谓的汉民族,只不过是以文化基因和传承被近现代民族学意义来定义的民族,只不过是因为血缘、生产和生活、语言、文字、民俗、政权、宗教以及历史认同感等杂糅合并而成的一个种族集体罢了,顶多称呼个“汉民族共同体”,倒还不走样。如果拿单纯的血统和狭隘的民族主义的角度来确认,似乎根本没法言传。
地球上,几乎不存在任何所谓的纯种民族。这是事实。
陕北俗话“胡搅胡,汉搅汉。”其实一语道破了多民族拉扯、交融“一锅烩”的状态。陕北作为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近距离融合与交流的“绳结区域”,前前后后有鬼方、猃狁、白翟、赤翟、白狄、林胡、稽胡、户水胡、义渠戎、犬戎、突厥、契丹、羯、氐、匈奴、乌桓、女真、鲜卑、羌、党项、蒙古、满族等三十来个少数民族在塞北杂居、迁徙和汇聚,逐渐形成了以秦汉文化为主体,融合了北方游牧文化等元素的独特文化个性。
胡椒,胡琴,胡吹,胡扯,胡混,胡挛,胡及赖,胡麻油,胡日鬼,胡吃海喝,胡说八道,胡七杂八,胡支野对,毛胡怵脸,胡拉而扯,胡麻圪挏……
就这些耳熟能详的词儿,祖祖辈辈,老老小小,几乎在每一个陕北人的口皮皮上噙着,牙床子上噔着,它们一个一个闪亮的意思依旧在鲜活的呼吸、吐纳、跳弹。陕北人的典型貌相,平头圆脸,大眉大眼,往往女人俊样,男人茂腾。特别是热情开朗,纯朴憨厚,直言豪爽的性格更为显著,无不外乎兼容并蓄、远缘混血的优势。
另外,通过考察陕北宗族姓氏孑遗,其中呼、延、祁、郝、乔、刘、折、李、贺、薛、慕、万、拓、党等诸多姓氏,稽古勾沉,都跟“胡人”“丝蔓扯瓜蔓”,自有着真真缈缈的“投引”和牵扯。
“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
铁马金戈,胡笳声远……尘埃落定,北方的胡人消失了。然而,在陕北人朗朗的笑声里,不定听出一缕淡淡的草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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