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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期的观察,我形成一个印象:美是易损的。
不过我仍在纠结,窃以为,美的衰耗非常复杂。美不仅是易损的,也是易逝的,然而这还不足以概括美的削弱和消磨。这是一个难以厘清的问题,我觉得对美的思考,是自己把自己陷进了麻烦之中。
实际上我追究的是女人如何就变老了。然而,老并非问题的全部,老也不能充分表达美是易损的,尤其老不意味着单纯的岁月累加或白发的纷呈。
女人变老应该包含着清少浊多,喜少怨多,魅少计多,善少恶多,情少贪多。当然也包含着年龄之大,齿历之长。不过岁月不会掏空美,白发也不能覆盖美。
纯属偶然,一个陌生女人引发了我的思考。
她应该是送报的,骑着自行车,满面春风地闯进了小区。脸俏,肤白,发秀,色棕,更有冉冉而动的眼睛与和悦的目光。雀斑微显,尤其增加了她的妩媚。她笑得自然,恬淡,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谲波。
我在楼下碰到她,悄然叽咕,做这个工作,委曲她了。我还问,是谁的艳福,娶了她做妻子。如此而已,一晃而过。匆匆忙忙,半年未遇,也就忘了。
再碰到她,已经骑了电动车,除了送报,还驮了一筐瓶装牛奶。显然,她的业务范围扩大了。她的脸还是她的脸,眼睛也还是她的眼睛,不过神情凝滞,闪烁着一些冷漠和虚空。她并没有老,然而我觉得她变老了。
美是易损的,我想。
仿佛一棵树,虽然它并非我的树,不过此树我也可以欣赏。顷见树叶飘零,虫啮树皮,我当然也会感到遗憾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嘉木毕竟是少了。
实际上送报的女人没有从我的脑海断根净尽,她隐现着,又带出了一位少妇。
二十年前吧,我住出版社家属院,门外有一个夜市。一个初秋的晚上,突然在夜市的一角出现了一位少妇。红毛衣,大眼睛,素面,低眉,唯纤手在炉火上灵巧地翻动着。她的丈夫在旁边切肉,插肉,默默协助她。从初秋至暮秋,她的生意如炉火一样旺。食客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吃烤肉,喝啤酒,偶尔抬头看一看少妇,再埋头吃喝,颇有节奏。我从来不吃烤肉,也不喝啤酒,不过出了家属院,我还是会在门外投目少妇。丰姿绰约,风采超尘,我暗叹她是陋巷之星。
两个月以后,我旅行返回西安,竟察觉她的润泽流失了,温情蒸发了,像一件万历十五年的瓷器受到掺沙的抹布的揉搓,怅惋她蓦地变老了。谁这么蠢,这么狠,竟用含沙的抹布擦拭瓷器呢!
美是易损的!
少妇又带出了一位姑娘,粲若玉兰,在云一方。
三十年前吧,读大学二年级,我耳下出了几颗粉刺,便往医学院去治疗。医学院门口是菜园,这里的白杨树下有一个书摊,由一位姑娘经营着。她短发齐耳,眼睛含情,略显羞涩,对我竟产生了十足的魅力。我以看书为借口,蹲在书摊旁边一瞄一瞄的。一家杂志刊有一篇黄河浪的散文,情景兼容,合我趣味,便掏出本子,一字一句抄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我知道,姑娘何等聪慧,她也应该知道。不过她一直微笑着,任我装蒜。治疗粉刺,只用了半个小时,为姑娘所吸引,沉溺于她散发的一种气性、气息或气味之中,竟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拂地,姑娘暗示要回家了,我才收拾本子,依依而去。
课业颇重,交往也繁,这个姑娘遂藏之于心,忙我当忙的了。毕业以后,我到医学院探视一位老师,才在白杨树下又见到了这个姑娘。不料她声音生硬,眸子直旋直转,颐颊的娇晕也丢了。她也才20岁左右吧,但她却跑到时间前面去了。她的书摊已经开成书店,生意发展了,问题是她变老了。匆匆的,她就变老了。
是的,美是易损的。
我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销蚀和侵害着女人的美?何故使美转瞬即失呢?
有一天用晚餐,妻子做了蒜苗炒牛肉、芹菜炒豆干和炒菜花,还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她一个一个端上桌子,并慢慢地调整盘子的位置,说:“吃吧!”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忽然感伤地觉得妻子有一点陌生。我硬是忍着,没有流出泪水。
我认识她那年,她不足20岁。她的目光清纯,两腮光洁,额头和鼻子如希腊雕像一样精致,其齿若编贝,手若凝脂,是一位柔顺和善的良家子。然而滴露的玫瑰现在何处去了?蕴香的蕙兰现在何处去了?凌波的芙蓉现在何处去了?不知不觉之中,妻子竟褪落了青春,敛收了喜悦。虽然形影不离,也有恍如隔世的触动,并难过得让我心疼。日子之残酷,在于它能蚕食生命,并一点一点地减其美。
天下女人,没有不追求美的。茅庐里的女人和宫室里的女人对美的敏感是相近的,尽管她们所在的环境存在着冰炭之乖,云泥之别。也许正是对美的强烈乃至冒死的追求,女人的进化才呈长足和惊奇的状态。也许女人的进化,遵循的原则就是美。总之,女人越来越美,美的女人越来越多。女人的天性和本质,应该是美。
唐长安的女人颇为幸运,她们在历史特别豁达的一个间隙,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的美。摘去帷帽,一再低胸,并任性地画眉涂唇。她们还在春天往曲江池去,一边踏青,一边弄姿。弄姿,当然是展示美。
杜甫看到了这些女人,并为她们所吸引。他尤其赞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华贵。她们都是杨贵妃的姐姐,也是唐玄宗的姨子,皇家的亲戚。唐玄宗也很欣赏她们,大赐脂粉钱,以使她们翩然似蝶,灼灼其华。她们属于社会的上流,所以引领了唐长安的风尚。
杜甫吟咏道: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 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虽然杜甫深具儒家思想,不过他仍会喜欢杨贵妃及其姐姐的。他也批判,然而他批判的显然不是女人,更不是女人的美。恰恰相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尤其表现出对美的倾慕和向往,生成了一种鼓励性或促进性的力量,从而能使女人虔诚并大胆地追求美。杜甫为骚客,他以其诗汇入了鼓励性和积极性的力量之中。
女人进化着美,蕴蓄着美,提炼着美,终于融姿色、性感、声音、灵气和神韵于一体,也是为了繁衍、生存和发展。没有导师,她们也知道这一点。唯有美,才会招徕对她们的竞逐和争夺,并择得优秀的男人。
女人的进化,也是男人进化的杠杆。正如歌德所论:“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
海伦显然有绝世之美,否则不会反复遭抢。她是宙斯与斯巴达王后勒达所生,这也决定了她非凡的品质。
还是姑娘的时候,便有两个青年忒修斯和庇里托俄斯结伴把她抢走了。不知道海伦如何激动了他们的爱,竟敢下此硬手。当然,海伦到底归谁,也还要通过抽签决定。忒修斯赢了,只是他得先藏起海伦,因为按照约定,他们需继续结伴再为庇里托俄斯抢一个妻子。当此空隙,海伦的兄长带兵抢回了妹妹。
厉害了,向海伦求婚的王子真是成群结队。经过艰难的挑选,她当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王后。海伦育有一个女儿,已经是母亲了,不过她依然熠熠生辉。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羁旅斯巴达,对海伦一见钟情。海伦爱他也爱得神魂颠倒,竟随帕里斯而去。这属于私奔,而且是跨国私奔,闯了大祸。希腊组成联军,进攻特洛伊。一旦交战,便是十年。希腊英雄用毒箭射击,帕里斯死了,特洛伊也沦陷了。墨涅拉俄斯找到海伦,要杀她以雪耻。然而当他举起宝剑之际,忽然注意到海伦看他的目光满是娇媚和诱惑,便收起宝剑,拥抱了她,接着携其而还。她的美征服了希腊士兵,他们也并没有缘起海伦而远征,并作出巨大的牺牲就迁怒海伦。她的美平息了包括墨涅拉俄斯在内的整个希腊社会对海伦的怨愤。
为海伦打仗,便是为美打仗,值得!也许女人进化其美,就是要让男人勇于战斗。
可惜美是短暂的,像流水一样无法久居和长驻。为了保留自己的美,延长自己的美,女人往往不惜金钱,甚至不惜忍痛和忍辱。不过美毕竟是有限的,它会无可奈何地泄漏而渐丧。
女人到一定的年龄以后,便开始了美的流失。尽管这个过程很是缓慢,不过只要启动,就难以逆转了。变老之扰,萦绕于心,对女人也可能是难免的吧!
葛丽泰·嘉宝是著名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其颇具策略,36岁便辟隐了。为了纪念她,曾经特设并授予其奥斯卡终身成就荣誉奖,她也婉拒露面。也许她想通过这种销声匿迹的方法,把自己的美固定在一个时代吧!除了葛丽泰.嘉宝,谁还能这样做呢!
李夫人也具绝世之美,但她却不会遭抢。她是汉武帝的皇后,谁敢闪念抢走她呢?何况后宫的保卫何等森严。即使李夫人另有所爱,并起私奔之意,也是插翅难飞的。
问题是她病了,而且十分严重。汉武帝牵挂李夫人,便去探望她。但她却以衾蒙脸,坚决不让看,这出乎汉武帝意料之外了。
当年她是怎样的美啊!李延年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然而由于疾患之故,她容貌憔悴,自己认为是不能以燕惰见汉武帝的。虽然坚决不让汉武帝看她,但她却求汉武帝照顾自己的兄长李延年和李广利,并谆谆托付了她和汉武帝所生的儿子。
牵挂而见之不得,汉武帝就怏怏告辞了。
李夫人的姊妹怕这样会惹恼汉武帝,批评她怎么可以违逆至此。李夫人说:“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讬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再没有比李夫人聪明的女人了!她洞察了男人包括汉武帝的心理,也透彻领悟了美的价值及这种价值降低的可能。她尤其懂得要抓住良机,让美的价值及时达成。李夫人做了非常正确的决定,宁愿招引汉武帝不悦,也不让他看颜色非故之脸。她更要趁汉武帝其爱未弛之际,用足她的美。
汉武帝对李夫人应该是有情的了,甚至颇为重情。李延年得封协律都尉,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得封海西侯。李夫人逝世以后,汉武帝常常想她,还曾经命方士在甘泉宫以灯影致其神。汉武帝也作赋抒怀,追思李夫人。如果当时汉武帝看到了李夫人容貌枯槁且不整不洁的样子,从而引起吐弃,还能有如此结果吗?
美渐渐退出女人的容貌,属于美是易损的一种表现形式。这是一个让女人叹息,并偶尔会忧挠或折磨女人的过程。
不过变老的过程也是一个更新的过程。只要不断给生命灌注智慧、正义和善,变老的状态便会转化为更新的状态。生命更新,美遂永在。
我见过高迈而美的女人。她们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也有。她们就在我的朋友之中,当然也有远在天边的。
有时候美也会顿然覆灭。戴安娜王妃以车祸而死,36岁。杨贵妃以兵乱而死,也是36岁左右吧!
难道美就这样顿然覆灭了吗?美何其羸薄而易逝!不是的。
生命没有了,美会永在。
——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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