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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屋还在的时候,我的村庄还没有消失。随着我的村庄的消失,我再也无处寻找到我的老屋。
我对生我养我的村庄产生印象当是在五十年前,那时候的我约莫六七岁的光景。出老屋所在的院子右拐是一个大粪坑,那个时候每家似乎都有一个粪坑,在院子外边或者在旮旯里,有的大有的小,目的只有一个,丢弃生活垃圾,打扫屋子院子的草木狼藉直接豁粪坑里,还有就是天天清起来从锅灶底下掏的灰也倒进那里。可别小看了这粪坑,日积月累,加上一年四季雨水的沤积,捱到秋种之前,生产队便安排社员挖出这一坑坑黑不溜秋的污泥,拉到地里就成了庄稼最好的肥料。
拐过粪坑是一条向西的胡同,胡同口正对着老村的南北大街。呈鱼脊形的街巷,两头低中间高,这一段因为是村当中显出来的高,东西两厢的屋子都是青砖灰瓦带起脊的,堂屋靠一边还盖有楼房。街东的那家堂屋和西屋之间有一个高大的门楼,走进门楼,里面是一个四合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老宅,但早已经归集体所用。堂屋堂楼成了大队部,西屋被供销社用作了代销店,买个洋油洋火洋钉打个酱油买个盐啥的就不用出村了。
那天我转悠到了街上,发现那街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两挂三匹马拉的犁杖没去地里犁地,却在大街上南一趟北一趟犁了起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积淀成就的老街道,不知被多少车辙碾压打磨的黄土层,不知走过了多少辈子先人的脚步而留下的经年垢尘……而今终于被那瘦马拉硬弓的犁杖一遍遍地翻起,那坚硬的土块子黑黢黢的,横陈在深翻过的街道上。马拉的犁杖走了,来了一辆辆黄牛拉的轱辘头车,旁边有人跟着用锨把那些黑土块子装到轱辘头车上。车厢满了,赶车人把手里的鞭子甩出一声“啪”的闷想,那轱辘头车的四个木轮子才在牛的奋力牵引下“吱扭扭吱扭扭”地奔向大地。
轱辘头车也叫太平车,是从远古沿袭下来的一种古旧车辆,是古代中国劳动人民造车工艺趋向成熟的结晶,主要使用在中国平原地区。在我的家乡鲁西南平原又被称作轱辘头车、大车,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夏代辀车的雏形,但普遍使用还是在宋代,因此轱辘头车又被称为“中国车辆的活化石”。
一天之后,原先那高高的还算平整的街路,几乎成了一道沟,那黑土块子被运到了地里用作庄稼的养分。那个时候“农业学大寨”喊得正酣,“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小麦亩产过“黄河”“过长江”的标语到处都是。那个年代生产队是没有多打粮食所需的化肥的,那么怎样才能让田地多打粮呢?村干部们才想出了把这街上的陈年老土当作有机肥的一招儿。
在那年月还有一种做得更绝的肥料呢!那可是真正的肥料。那个年代生活自然是困顿的,常有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时候。但再困难一家一户一个厕所是少不了的,厕所我们那儿叫作茅子,那种茅子冬不能御寒夏不能挡雨,是那种用泥巴或破砖烂瓦围起来的一人来高无顶的茅子,还有的更简单直接用秫秸秆子一围了事。每家的茅子里除了一个茅坑,还放有一个陶瓷罐子类似的容器,每天清晨各家的大人小孩起来都会端着便盆把一夜的排泄倒入茅子里的那陶瓷罐子里。尔后你会发现,有胳膊上戴着白袖箍的人挑着两个大桶进出各家的茅子,他们把陶瓷罐子里的排泄物倒入他们挑的大桶里,够一挑子后他们便颤巍巍送到生产队指定的地点,再去挑下一挑子,直到把所有户的收集完,天天周而复始。这个活一定是最肮脏人的活了,难闻、累,但干这活的人不言不语默默忍受着这些脏累,为庄稼多打粮食收集挑运了这些看似肮脏实则最美好的有机肥料。起初我还不明白,人家都不愿干的活凭什么让他们天天来干呢?后来才弄懂了,他们戴的白袖箍上有用毛笔写上去的歪七扭八的四个字“四类份子”。今天说“四类份子”一定很多的人不知所以,但在那时候人们都明确,无怪乎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但我从不认为他们是不好的人,相反每当看到来我家茅子挑粪尿,我都报以发自内心的同情或怜悯,他们中不乏我同村同族中的长辈,虽然我的同情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我还是会从心底里发出诘问:这活为什么非得让他们干呢?
后来我上了小学,那是本村开办的学校。在二十世纪虽然穷得可以,但最不缺的是学校,美其名曰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小学可以办初中,初中可以办高中,师资不用愁,民办不够就找代课的,初中生可以教初中,高中生可以教高中,教的好孬是没人问的。反正学生也天天不是给队里割草就是去“五七”劳动。小学生也不例外。那年秋种我们在老师带领下去刚收过黄豆的地里捡拾炸落在地里的豆粒。豆地旁边的收获过的玉米地正在犁地,犁地的犁杖不是牛马拉的那种,而是一台轧链子拖拉机,拖拉机手端坐在驾驶楼里操纵着机车,后面拉的三铧犁铁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手握摇柄掌控着深浅。再往后便是挑着罐子顺着犁垅缎(跟)着犁杖走的人,一条犁垅沟一个人,挑着的罐子有一个细管向刚翻过的地里喷洒着液体,有风吹来,那液体的气味刺鼻的难闻还刹眼睛,但挑罐子的人却顾不得这些,生怕耽误了干活,紧紧地跟在犁子的后边。
老师告诉我们,那刺鼻子液体是一种新型肥料,那时县里新建了一家化肥厂,生产了这种叫作“氨水”的液体氮肥。在当时氨水的确是一种新型肥料,缺点是易于挥发,最佳施肥方式是在耕地的时候,前面翻地后面紧接着把氨水冲施到犁垅沟里,让下一犁子把这浇过氨水的覆盖住。后来也是为了让新建的化肥厂发展得快些,各村各队都在村外靠路边的地方建起了存放氨水的池子,完全是水泥浇筑,直径两米半高两米的圆柱体,上面开一个容一人进出的圆形开口,存进氨水后用一个同样是水泥浇筑的圆盖子一扣严丝合缝,一点氨水味跑不出来。那氨水储存楼子像极了电影里日本鬼子的碉堡。随着氨水厂升级为尿素厂,那些储存氨水的水泥楼子自然没有了用场,一个个孤零零地兀自立在村外,成为了我们小孩子玩打仗游戏赖以防身的“碉堡”。
队里那辆大轱辘头车随着胶皮轱轮大马车的更新,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这种上古夏禹时期奚仲发明的四轮太平车,在我的家乡世代相传,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就描绘有几辆用四匹或两匹健骡拉的太平车。如此珍贵的太平车,因为有了更先进的车辆取代它,人们弃之如敝帚,随意抛置在路边任由雨打风吹。好像是在我初中之后我还在村外打麦场路边看见过我打小就认识的那辆太平车,虽然历经风霜雨雪剥蚀,车上的木架子和四个木轮子没有一点沤腐,可见其车辆选材木质之坚硬。唯有轮子上的铁箍和前后木挡板上的铁护子不知让哪个勤快人给拆卸走了。
那次是我见那辆太平车的最后一面。以至于如今想起那次与心里的轱辘头车见面的情景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了。毕竟四五十年岁月倏然而逝,而今沧海桑田,已然换了一个新天地。老村没了,那曾经建于明朝洪武年间的村庄,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在轰隆隆的勾机铲车轰鸣声里,不管是曾经大户人家的青砖黛瓦的老宅院还是贫下中农的泥土房,都淹没在了岁月的烟云里。
那辆古老的太平车呢?在旧村拆迁中是被人收藏作了文物?还是被拆迁的瓦砾所掩埋?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或许在某一天,在某个民俗博物馆,我心中的那辆太平车会以另一种方式摆放在那儿供人们参观。但记忆里的氨水楼子和那在特殊岁月给庄稼供应养分的粪坑、茅子,以及挑担子挨家挨户收集粪肥的人们,只能成为一代人心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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