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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在城里超市和农贸市场,看到挂着或躺着的一排排一块块琳琅满目整齐划一的新鲜猪肉供市民们自由挑选的场面,我脑子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起老家杀猪的情景。
我出生在偏僻的川北山村,自60年代童年记事时,就朦朦胧胧地感知到杀猪特别是杀年猪是当时乡村一个十分庄严而又欢乐的大事。
进入农历腊月后,时令给乡村岁月带来片片闲暇,忙碌近一年的农人们慢慢收拾起手中一些农活,开始陆陆续续请人杀猪准备过年。特别是除夕前一周左右甚为密集,山村里猪的嘶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在山村上空和周围的崇山峻岭中飘荡着,冲激着山峦沟谷,震得山川回音袅袅、久久不绝于耳。整个山村仿佛在进行一场杀猪比赛似的,这家杀猪还未了结完,那家又赶接上了,生怕误了即到的欢乐春节。真是忙坏了杀猪匠,乐翻了山里人,到处弥漫着一派喧嚣欢乐祥和气氛。
我们这些本来闲着无事的儿童们更是欢呼雀跃,寻着欢笑连绵的喧闹声和烧水烫猪升起的飘飘荡荡烟雾的吸引,奔走相告、呼朋引伴地奔去看热闹或拾柴烧火搭帮手,遇上大方主人还顺便蹭一顿“杀猪饭”,也算意外打个牙祭。
乡村杀猪,既随意又很讲究。先是随意在主人的院坝空旷边沿处地上开挖一座三四尺左右大口土灶,并在灶口边上均匀地垫上几块石头,容大铁锅搁下后其口边沿正好与地面基本平行一致,便于将杀死的猪顺势轻松地拖进开水锅里烫猪毛,而进柴口一般就开在坝边落下的坡面上便于加柴烧火。杀猪台就在附近找一处略高于地面石台或拼搭上一两根高低一致的宽矮木凳。主人将猪从圈里哄拉到此,然后配合杀猪匠顺势将猪拽上台去,等候在旁的三四个亲友一拥而上配合着按住猪身,杀猪匠趁势拿起早准备好的闪光发亮的杀猪刀白刀子快进红刀子慢拉出来,鲜红的猪血就喷向早已有人准备好的接血盆里,猪又开始大声嗥叫,慢慢嘶哑变小,最后哼哼着断气。此时,杀猪匠就像一个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豪气凛然,挺直腰板站着,灿烂地笑着,仿佛是他人生最庄严的高光时刻。因为他凭着高超的技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地杀死了一头猪。主人顿时更是兴高彩烈地急忙躬身递上一支烟,谦卑地笑着帮着点火,低声不断地说着感谢杀猪匠的话……因为这征兆预示着自家来年将会顺风顺水、鸿稫连天、好事多多;而杀猪匠呢,来年也会获得这一带更多人奌名邀请杀猪。
若遇到猪杀后久叫不死,甚至还滚下台去叫着跳着窜逃几步后才慢慢倒下毙命,有的甚至还要拽回重补二刀才至毙命的情况时,大概是忌讳“在劫难逃”不吉利缘故,预示这家主人来年家有不顺,烦事多多。主人就会脸色顿变黯然神伤、闷闷不乐、颓废至极;而这位杀猪匠更是面无光彩,自觉愧对主人,迅速地把杀的猪处理完结后甚至连杀猪饭都不吃,收起杀猪工具就悄悄地灰溜溜走了,今后他在这一带也就无人问津,杀猪生意自然就丧失殆尽。
当时杀猪需按规定申报交税由乡镇食品站统一安排宰杀。一户农家要送交国家统购一头毛猪后才能杀一圈猪供自家享用,否则杀一猪就须交一半边给乡食品站统购调拨使用。因此,在那生活困难年代杀猪匠可是一个难得的美差,都是由乡食品站统一聘定培训管理的,除拿计件工资外,纯朴村民总还要多少不一地砍上一小砣肉或一副猪大肠以示伴手礼谢。他们的手艺好坏,决定着杀猪多少,也决定着收入多少,更决定着自己的面子。
猪杀好后就是向猪吹气胀身。当时贫穷落后农村可没有气枪打气,全凭熟练人工技术。杀猪匠在猪一后蹄处开一小切口拨入一节小竹筒,用手抓紧猪蹄,用嘴牢牢衔住竹筒,鼓起腮帮向猪体内吹气,同时,主人按其吩咐用一木棍横行猪身之上不断前后移动敲打着导引气流,两相紧密配合不得歇憩一气呵成,直到猪全身胀鼓鼓时当即用麻绳迅速地梱扎紧插竹筒前的猪脚处勒住不让气流散出方可而止,这就十分考量杀猪匠的换气水平和肺含量了。接着就是净毛破边切成小块,好的熟练杀猪匠按照流程驾轻就熟顺势而为,犹如行云流水、庖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一气呵成。他将杀死的猪拖进烧得滚烫沸腾的开水锅里,翻滚着猪身让其均匀着水,有时还舀水淋烫着两头不着水地方,凭着直感经验待到一定火候时,大喝一声“嘿着”与帮手们一下把猪抬起拖上地面,迅速拿起手工铁刮子,快速地灵活自如地在猪身上飘飞起来,刮了这边刮那边,刮了头部刮尾部……一会儿一个白膘膘的猪就赤身裸体地躺在铺着稻草的锅边平地上。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可也是十分考量匠人水平的,若烫水时间短了猪毛就刮不干净,若烫水过长猪身过熟就会被刮烂;还有就是刮子轻重游走在猪头猪身猪尾都是有分寸的……真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杀猪也这样。
接着用铁钩倒挂白晃晃的猪身于附近大树的遒枝上,舀起几瓢清水泼洒洗涤尽上面残渣物,操起锋利大扁刀开背剖腹掏出内脏,将猪平分划为两半。若是只养有一猪人家,善良有心的屠夫在剖腹分岔时顺便将刀斜溜下,将略大一奌的那边猪肉留下给主人,小的那边过称后带回乡食品站上交统购任务。这样既不伤大体,又获得主人欢心,博个“好人”名声,皆大欢喜。当将留给主人的那边根据其需求,熟练地砍成小块收拾好后,屠夫的杀猪任务就算爽朗地完成了。
这段时间,村子里谁家猪杀得干净利落,谁家杀得拖泥带水,谁家杀了一头二三百斤大肥猪,谁家缘此预示明年可能娶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儿媳等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交口不断的主要话题。村民把杀猪过程和大小当成衡量吉祥和富有的标志。忽发奇想,也许富得流油这个成语有奌渊源于此的味道。
当时,我们很多小伙伴的最大理想都希望自己长大了能以当上一个屠夫为荣。除羡慕走村串户潇洒的临时屠夫外,我们更羡慕乡食品站有编制的小张屠夫。那时还时兴顶替接班,父亲老张就提前申请病退让初中都没毕业又带有奌二傻二傻的儿子接班。小张报到后于办公室什么事都干不来,偏偏喜欢上杀猪卖肉这刺激性活儿,站领导无奈就顺之安排在乡场综合集中点上杀猪卖单位供应肉,久而久之他成了食品站唯一带人事编制的名副其实的正式杀猪匠。
正巧乡信用社分来了地区财贸校毕业美女中专生,她长得身材苗挑、端庄大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一时成了大家公认的靓丽“乡花”。她发出的那一颦一笑诱人神韵仿佛如一坛清香四溢的美酒,把乡机关单位上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熏得如痴如醉、心旌神怡、夜不能寐……她成了大家共同的梦中情人。她在为单位食堂排队买肉时结识了小张,在有乡初级中学老师、乡医院医生、乡团委书记等众多有文化、有风度、聪明优雅的年轻俊男众星捧月的热烈追求之中,她慨然选择了二傻二傻文化最低的屠夫小张。顿使这平静的乡场上像炸开了锅一样,人们震惊不已、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认为这姑娘被什么蒙了心着了魔。当看到结婚后小张凭着工作方便而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在肉摊拣买些不要肉票廉价处理的边角余肉回去,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家人养得白白胖胖,真是羡煞了旁人,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
在肉食品极度匮乏年代里,每个单位个人一月只有半斤至一斤左右计划量,人们买肉时希望是能买到最肥油水最旺的厚膘肥肉解馋,屠夫手中的操刀权就是普通平民望而仰慕的金饽饽特权了。特别是还能意外获得计划外猪肉,这已是人们心目中最好最有实惠的职业了。高贵让位于生存,生存成了爱情的第一法则,你能说她俗吗。
如今,每当看到现在一些酒店和家庭将吃剩的肥肉全盘倒掉,肉店也不得已将肥膘猪肉降价卖出,不禁痛惜不已、感慨万千。
当年农村除了杀年猪外,平时猪是不得随便杀的。按规定,只有重要的农事繁重季节才有少许机会。
追寻浩渺悠远的历史岁月里,在物资匮乏的古代也是这样。宋朝著名诗人陆游《秋词》诗云“八月暑退凉风生,家家场中打稻声……乡闾老稚迭歌舞,灶釜日餐猪羊烹。”生动描写记载古人在秋收稻谷农活繁重季节,载歌载舞杀猪宰羊慰劳庆贺的活动场面。北朝民歌《木兰诗》中“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写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凯旋后,其弟杀猪宰羊犒劳姐姐、庆贺喜事的情景。由此可以看出,平时杀猪在古代也只有特时特事才有施行。
当人类的时轮飞越漫漫历史长河旋转到公元六七十年代时,面对肉食短缺的艰难,也许是受过古老习俗的代代传承影响,政府没有忘记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月月日复一日“口朝黄土,背朝天”毫无怨言的勤劳乡村农民,在有限的生活资源里千方百计统筹调剂安排,给他们一年一两次大小春农忙供应肉吃,补充繁重农活身体透支的营养,鼓舞其攻坚克难的勇气,促进抢种抢收任务完成。由乡食品站统购一些猪宰杀,每人一般半斤左右凭乡政府发的肉票到定点站购买。记得当时村里一农户将买回的全家一斤多供应肉挂在自家门前树上,愡忙地去邻家顶替帮忙干了一会儿割谷子的农活,待他返回时发现树上的肉不知是狗或猫儿叼走了还是被人顺走了。晚上一家悲伤得抱头痛哭,这可是他们盼星星昐月亮似的等到一次打牙祭的机会呢。队长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碗到村里买有肉的人家匀上一小片才以此缓解了这场贫穷带来的悲伤。
个别相对富裕一点的生产队,在农忙时动用队里积蓄买一头猪完税申报后,由乡食品站派人宰杀后留下一半给队里按人头自行分配给各家,在当时叫“杀农忙猪、鼓农忙劲”,也是符合政策要求的。
偏居深山的老家生产队嶙峋青石遍布山野,据此坚硬石材就地办起石厂,打制成乡村农户必不可少的石磨和碓窝(舂米用)畅销方圆百里左右,成了相对富裕的生产队。每年都会在大小春两农忙时节统购杀两次农忙猪,每次每人能分得半斤左右肉。因此,当时成了全乡明星生产队,队长走到哪里人们都围着他颂扬着他。附近村里漂亮姑娘们见到队里的小伙时犹如触电般地亢奋起来,个个俏脸生晕、神采飞扬、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不顾羞涩主动出击心甘情愿地争相嫁给做媳妇。当周边区位环境好的生产队还是光棍串串,而这个远离场镇深居偏僻山坳里的生产队的年轻小伙却享受起男欢女爱人人脱单的幸福生活。真是“民以食为天”,一斤多猪肉,在当时生活极端贫困年代就能产生这样令你想象不到的如此大的非凡的魅力。
在村里还发生了一件轰动全乡的特别杀猪事件。那是我的一远房表哥,妻子体弱多病,家里养着三个年幼小孩,仅他一人为主劳力挣工分分粮养家,家徒四壁是其最真实写照。那年过年时,他家只养有一头瘦小猪还够不着宰杀的标准,乡政府供给他家每人一斤猪肉就成了他家过年最大奢侈品。到第二年三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缺粮季节,一家老小仅凭山间野菜夹杂点供应的玉米小米充饥,妻子本来体弱多病再加之缺粮少油营养困乏,折磨得已是枯瘦如材奄奄一息了,三个年幼小孩也是面黄肌瘦,小猪更是饿得在圈里“噢噢”直叫,一天比一天瘦瘦的了。真是祸不单行,恰逢此时小猪又染上流行猪瘟,渐渐病得奄奄一息,已是死活难料。饥饿加贫穷迫使他胆气豪增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晚,他将自家养的这头猪悄悄地私自宰杀了……当被传到乡政府时,已将猪肉吃得所剩无几了。
这还了得,私自宰猪在当时肉食品匮乏按计划供应年代可是算严重违反政策规定的,有点“大逆不道”的行为。不拿出点狠样杀一儆百,让其此风蔓延开去必将引起群体效仿难以遏制。乡上立即成立了以副乡长带队,食品站、派出所等组成的工作组开赴到村里,再会同村干部和民兵浩浩荡荡地围住他家的各个出口。再派人到屋里翻箱倒柜,查遍所有角落,搜出了所剩无几的几块黑乎乎干瘪瘪的猪肉。妻儿们看到将被没收走心爱的宝贵奇缺之物悲伤至极,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哀忶哀求声随着寒冷的山风在村子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绝,村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出来看这热闹,连山村里平时最爱喧吠惹事的几条老山狗也躲得无影无踪销声匿迹了。
表哥被强行戴上了白纸糊的尖顶高帽子,上面用墨笔竖排写着的“偷宰生猪”四个大字,特别把那“偷”字写得特大特突出,还给这字套画了个红圈,更有点“锦”上添花烘托重奌味道,更引人注目。这是有文化的乡政府小秘书结合当地风情自由拓展的文创作品呢。因当地纯朴村民最忌讳偷,遵循世代相传“宁愿饿死不为偷”的古老乡风习俗,只要一与“偷”字牵联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鄙视唾弃之人。
他肩上背着几块干瘪瘪黑麻麻的猪肉,一手提着一块肉,一手拿着竹编纸糊的土广播筒,在乡村干部的簇拥下,拖着沉重的步伐摇晃着沿乡间小道一路走一路无奈悲凉地喊着“莫学我,我是X队的XX偷宰生猪,违反政策,错误严重,”……引得沿途几个村不知真相的村民纷纷围在道旁指指点点地冷嘲热讽。按工作组说法,这是最有效最生动的直观教育。但这范围还不够,到乡上后又连续办三天学习班,在培训干部的指导帮助下,将学习心得体会整理成检讨认识书,傍晚在乡广播站黄金时段里,拖着他那无限伤感嘶哑的声音如泣如诉地向全乡宣读着忏悔着……各村村民分点集中收听后随即开展讨论批判,以此为戒,达到立竿见影、杜绝后患的效果,把教育的影响作用扎扎实实地推向全乡家家户户。最后,因他家实在穷得拿不出一点值钱东西,只得全部免除罚款放其回家。表哥成为杀猪的反面典型一下子“名”扬全乡。
一个夕阳西下的朦胧黄昏,表哥被村干部领回村时,吃力地迈着蹒跚的步子踏进村口,憔悴的脸上布满了卑微悲伤,本就瘦弱的身体仿佛又瘦了一圈……劳动归家路过的纯朴村民们默默地看着,无不潸然泪下。这场精神打击折磨,使他一躺下病了半个月才起得床来。通过这次折腾,家里更是雪上加霜,贫困得再也无法再贫困了。从此,表哥那场杀猪被惩罚的轰轰烈烈游村悲壮场面,也深深地烙印在我纯洁的童年记忆里,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离开家乡进城工作三十多了,但表哥那杀猪游村的悲壮场面却时而涌现、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最近听来访的乡亲说,表哥和乡亲们全都通过国家扶贫和乡村振兴的开展脱贫致富了,过上了几乎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村里通过村民合作社方式建起了一座五千头猪的现代化养猪场,基本代替了一家一户的饲养方式。杀猪也统一运到大屠宰场统一机器宰杀,用他们形象夸张的话说就是“猪从这头赶进,干净的肉就一块块从那头出来”。过年时,杀年猪囤积大量腊猪肉的习惯也在改变了。大部分家庭,都是割奌鲜肉腌制奌传统味道的腊肉香肠烘托年味气氛,都懂得少吃腊肉,多吃鲜肉的环保健康理念。
时代的飞速发展,科学文明的曙光把乡村照耀得日益闪亮。乡村杀猪的方式和养猪方式都变了,村民们的生活方式也变了!面对这种变化,为保留传统文化习俗,村里在乡政府的帮助支持下,将当地杀年猪和烘腊肉的生活方式申报为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每年腊月都要在村里安排几家由屠宰传承人表演人工杀年猪吃“杀猪饭”的活动,成了一项过年时的乡村乡俗观赏游活动,引得附近乡镇和县城里的人纷至沓来、蜂拥而至,成了远近闻名的乡村游品牌项目。村合作社通过“统一指导、统一标准、统一品牌、按户收购,统一售卖”的集约经营方式,使传统制作的腊肉更科学、更品质、更环保,投放市场后立即赢得了四方消费者的青睐。通过游客和电商平台销向了省内外,成了供不应求的紧俏品。
乡村生活虽在变,但传统风俗文化的根还扎实地植留在古朴山村里。让人们记住过去,留住乡情,更加信心百倍地迈向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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