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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的那座平凡得只能养育庄稼人的小山坡,开满各种野花,其中一丛特别耀眼,那是我三十多年前,悄悄撒下的康乃馨种子长出来的。它静静地葳蕤在那里,仿佛是一位神圣的母亲,守望着远归的孩子。
我的母亲就沉睡在那里,那一丛康乃馨静静地依偎在母亲的身旁。
呵,母亲。您在这山里沉睡太久太久了,康乃馨陪伴着您,阳光抚慰着您,风儿为您抚琴,雨儿为您歌唱。在岁月的长河中,您与康乃馨已经融为一体,分不清究竟您是花,还是花是您。
在三十多年的寒来暑往中,康乃馨悄无声息潜心守望着山坡。无论我走在哪里,都会去克制自己尽量不要去触摸关于母亲的影视及文学元素,甚至不敢去酝酿关于母爱的文字,可是深藏在心底的思念又怎么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融?呵,母亲,女儿不是不想写,不是不敢去陈列爱的祭品,只是对您的思念,犹如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的枯井,只是怕记忆的阀门如洪水般涌泄,怕思念的火焰失控燎原。
过往的岁月依然清晰可见。
呵,母亲。仿佛还是昨天,您站在村口目送我去神木中学上学,语重心长地叮咛我:路上骑车慢点、你三姐结婚星期五早点回来、背包里还有你爱吃的……您还叮嘱了些什么已被风吹散,回首中,夕阳拉长了您那原本修长的身影,也染红了您那原本乌黑的发髻。夕阳下的您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画面。我骑着自行车哼着歌愉快的走在上学的路上,心中暗想:我的母亲真美。我,嘴角轻轻飞扬。
呵,母亲。仿佛还是昨天,住校的女儿终于盼到了星期五放学,我披着月光回到了故乡,小村庄的山沉睡在朦胧的月色中。可我无意在山上逗留撒欢,急匆匆地去了婚宴处大哥家的新居院。夜席已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可是我见到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唯独没有看见您。如此重要的场合,怎么会没有我的母亲?原来您感冒了,身体不舒服,在老屋休息。我小跑着来到老屋,您一个人躺在坑上,还责怪我说:疯丫头走路也不慢点,气喘吁吁的,来,和妈妈躺会儿。我开心地笑了,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在日夜奔波劳作中,似乎从来也不会生病,我拥有一个坚强的“铁人”妈妈。
我依在母亲的身边小憩了一会儿。迷糊中被一阵轻微的抖动惊醒,妈妈您怎么了?妈妈您怎么了?妈妈有点冷,你把妈妈抱紧点。我睡意全无,紧紧地搂着妈妈。您不是普通感冒吗?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我惶恐的目光定格在母亲的脸上,那两鬓似乎突然多了些许白发,那本亮丽的黑发啊,此刻已形同秋天的草枯槁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在灯光下耀武扬威地闪烁,勾勒着母亲的苍老憔悴。原本大而有神的眼睛浮肿而又深陷,皱纹早已曲曲折折地爬上了她那姣好的面容,皮肤干燥得将要开裂,如同干旱的土地诉说着荒凉,在渴望着上天雨露的滋润。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双手也在剧烈的抖动中浮肿着。
呵,母亲。怎能忘记,在那个刮着西北风的夜晚,您背着发烧的我行走在去村医问诊的路上。不承想半路上又下起了大雨,没有雨伞的妈妈竟然奇思妙想地捡了一片大树叶盖在我的头上,还把您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记忆中,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的母亲。医生让输液,妈妈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忙前忙后地守护在我的身边。当我在睡梦中醒来时,疲劳的妈妈靠着床沿睡着了。依然是湿漉漉的衣服,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沟壑纵横的脸上依然有雨水流过的痕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眼泪,不争气的眼泪浸湿了枕巾,是感动亦是惭愧。
呵,母亲,您怎会这般憔悴!仅仅只是一星期没见啊。我用手指轻轻按了几下您的脸颊与手背,才知道母亲您浑身泛肿。我要去大哥家找父亲等亲人们,您就是不让去,说等夜席办完明天再看。硬是没听您的话,我飞也似的奔跑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月光也不知隐匿到哪里去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哀伤,往日的一幕幕涌上心房。
呵,母亲。那天送我到村口不是还好好的吗?向来坚强能干的母亲怎么也会生病呢?您的身体早就不舒服了,您怎能不在意呢?您可是出了名的好厨艺,村里大小事务招待人都少不了您的身影,您为了把婚宴中的茶饭做好,起早贪黑滚碾子压磨、蒸糕做豆腐、蒸馍馍擀豆面,这怎能不加重病情呢?您可是出了名的好针线,您为了我们姊妹六人及父亲有鞋穿,挑灯熬夜,穿针引线,这怎能让您能得到休息呢?您在老屋强撑着,是为了看您三女儿把您亲自做的嫁衣穿好。您的心中早已经盛满了六个儿女及父亲,心中哪里还有您自己的位置?
呵,母亲,您的爱仿佛是夏天里的一杯甜甜的凉开水,在燥热难耐时为子女解渴;您的爱,仿佛是冬天里的火炉,在寒冷的时候给子女温暖;您的爱,仿佛是一盏黑暗中的明灯,在迷失的时候为子女照亮前行的路。您还记得我年少时的那一次次逃学吗?从小贪玩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儿,整天调皮捣蛋,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爬山上树捉鸟逮鱼,有时候疯地连吃饭都找不到人影子,更不用说当时的成绩了,您总是一次次地包容着女儿。但最令您生气的就是我生病的前几天,连续三天下午逃学玩耍。每天中午背着书包假装去上学了,可半路上却与小伙伴们一起在溪流中捉格尼(小蝌蚪),在高高的树上掏鸟。正当我沉静在三年级逃学玩耍的快乐中时,妈妈您知道了此事,在一棵结满杏子的树上找到了我,什么也没说,带我回到了家。妈妈您挥起的手掌落在了我的屁股上,疼得我眼泪花花。忐忑的我知道自己犯了错,也就没有躲闪。一下,两下,三下,正在等待的第四下却是迟迟未落。泪眼婆娑中回首望去,才发现妈妈您高高举起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浑身发抖脸色苍白。突然您俯下身来,抚摸着我红红的屁股蛋子,泪,顺着您那满脸皱纹的脸上缓缓流淌,“妈妈打你,你为什么就不躲呢?你怎么能不好好读书而逃学呢?难道你也想和妈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受一辈子苦……”您的言语,您的眼泪,您的心疼,伤心,委屈,让我痛彻心扉地内疚着,我扑通地跪倒,扑进妈妈您的怀抱里哽咽着:“妈妈,我知错了,女儿知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逃学了……”是妈妈您,救活了我游离的心灵与翱翔于书海的决心,从此女儿走上书山之路勤学广读,学海无涯苦中作乐。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妈妈您的谆谆教诲与满溢的大爱……
当父亲以及在场的其他亲人们赶到老屋时,已经很晚了。母亲一个人卷缩在炕头浑身颤抖,看着地下站着的亲人们,眼里充满了无助与内疚。母亲,您浑身发抖而口齿不清地说:“你们招待好客人,别大惊小怪,我的身体没事……”您喘息着,话还没说完,那豆大的汗珠已不争气地从您的额头滚落下来。我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决定连夜起身去就近的店塔乡镇医院。您当时拒绝去医院,说要亲眼看着三女儿出嫁,等三女儿的喜事办完。可是一向坚强的您,又怎能抵抗亲人们的劝阻以及病痛的折磨,只能哽咽着含着泪,离开这个她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的老屋。泪光中,发现原本身材修长魁梧的母亲,怎么一下子腰弯得很深,瘦弱的身体在亲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摇曳在风中。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面对母亲这突如其来的病况,年少的我仿佛被电击雷劈一样全身失去了力量,心也就像被针刺一样扎得生疼。呵,我那向来任劳任怨的母亲,怎么会,怎么会一病不起呢?
从乡镇医院转到神木县医院的几天后,周末,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县医院。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怎样的一幅图景:曾经那双有神的大眼睛比起前几天更加凹陷了,眼神中有一丝疲惫与忧伤。本来就沟壑簇叠的额头又新添了不少皱纹,一生劳苦的脊椎已经挺不起来,也不能独立行走,连续几天只能喝点稀米汤,瘦得有点变了形的母亲,衰老得像隔夜的菜叶子,浑身褶皱满目疮痍……
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怎么会是我的母亲?几天不见怎么会如此消瘦憔悴?看着看着,我扭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大哥嫌我在母亲面前掉眼泪而批评了我。您有气无力地说:平儿,以后我不在了还全凭你护她呢,再不要凶鲜鲜了。是啊,那一刻我应该带给您的是笑容,而不是悲伤,可是听了您的话后,那不听使唤的泪,我与哥哥硬是没有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不由自主地滚落。
呵,母亲。那天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您在一起。我依偎在您的床边,您用那双骨瘦如柴的无力的手指,一边梳理着我的头发,一边有气无力地问您给三姐做的礼服穿上合身不,事情办好没,客人招待好了没……
呵,母亲,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操心这些?我的傻母亲!我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怕您察觉,悄悄转过身去。母爱无边,爱子心无尽,天下父母心啊……多年以后的一个母亲节,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一个人背着行囊\童年流逝\打开\里面装满了母亲的叮咛与期盼。 无论母亲在还是不在\母爱就在身边\无论与母亲相距远还是近\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无论母亲是沉默还是唠叨\母亲的心\是千言万语海纳百川。无论走多远\母亲的心就有多大\行囊\从未装过母亲的孤单与思念\母爱比海更博大。我的快乐与阳光\是母亲的安慰与笑颜\我的安好与幸福\是母亲的安祥与晴天\无边母爱伴我在路\永不孤单。
年幼时为了一根小刺,我曾向您哭喊。如今和您一样也做了母亲,也变得像您一样坚强,既使身边荆棘丛生,女儿也是坚强地默默地踏着您的足迹走下去。因为女儿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呵,母亲。那个周末的下午,我像儿时一样,紧紧拉住您的衣襟。虽然晚霞已把梦剪成烟缕,我还是久久不敢松开,生怕失去您特有的温馨。心中充满了幻想,幻想您能陪女儿慢慢成长,看着您的四女儿也能长大成人,考学立业,女儿亦能陪您慢慢变老,陪您步履蹒跚走过每一个春秋,直道您白发苍苍。可幻想终究还是幻想。
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转院今在急,天竟情不留。医生说母亲是肝癌晚期,时日已不多。这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令我们手足无措不能自已。原本打算去北京治疗的计划也已成泡影。您说您想念老屋,那个为您遮风挡雨的老屋。按您的要求离开医院回到家中。我知道,生命赋予您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于是我对您说不想去学校了,想留下来与您在一起。可您就是不允许,您那生气而又坚定的眼神让我无法回避。临走时,您忍着病痛颤抖地掏出来五十元钱给我,郁郁的眼神像是水浸过一样,强忍着泪而又溢满了坚强。那目光,是希望也是绝望。无声胜有声,似乎想说:你要好好学习——好好成长——好好做人——我默默地接过钱,无语凝噎,哽咽着转身离去,却又怎么能走出母亲的视线。
到了学校的我却是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母子连心之故吧。星期二上体育课时我的发夹掉地,不小心摔坏了。当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是母亲虔诚的目光穿透时光与空间的感召和呼唤,我莫名地紧张,等不到星期五,当天就心急如焚地请假,我和我的影子颠簸在回家的路上。渐近故乡时,迎来了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场雪,故乡的山没有了往日的明媚,在雪花中沉默着,充满了无限悲凉。躺在炕上的您已经不会说话了,而最后唯一能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鲜鲜—— 我极力控制自己:妈妈,您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您怎么能不说话了呢?我还想听您唠叨,听您叫我的名字呢……父亲及您的六个儿女都守在您身边,无声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来,我们硬是强忍着不敢放声大哭,空气中弥散着悲恸的气息。您只是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我们不要哭。您最后那坚强的痛苦的无助而又充满希望的眼神,定格成我生命中的永恒,定格成我们内心最后的守望。您硬是等着您的四女儿回来,想最后看上一眼。在亲人们比黄连还苦的泪光中,母亲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您离开我们的这一天,一九九三年农历十一月初三,上天赐给您的是一场大雪,也赠给了我们一个春天的希望。圣洁的大雪为勤劳善良的母亲,铺好走向天国的路。
呵,母亲。从此,您就躺在故乡的山水中,躺在我悄悄种下的康乃馨花丛中,三十余载过去了,已经与康乃馨花丛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原来您是花,花就是您。
呵,母亲,您从生病到离世,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生的忧伤,岂止是无奈。您乘着母亲的专列去了天国。这是您唯一的一次乘车,您躺在车肚子里,像一根火柴那样安详。一生走在地上的母亲,一生背着岁月挪动的母亲,第一次乘车旅行,第一次享受软卧,平静地躺着像一根火柴,只不过火柴头黑,您的头白。
呵,母亲,这是您的第一次远行啊,就像没出过远门的粮食,往常去磨坊变成面粉,才能乘上您拉动的,那辆老平车专列。我和父亲姐姐哥哥们陪伴着您,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母亲您怎么不抬头看看,只像一根躺着的火柴……
呵,母亲。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天国,留下了孤独地天天以泪洗面的父亲,留下了悲伤的子女儿孙们,留下当时刚步入高中还羽翼未丰的我在这个世上。您走后,我拥着无数的害怕只能暗自哭泣。走路中、听课中、吃饭中、洗脸中、眉宇间、睡梦中……无时无刻。就像婴儿几天吃不上乳汁,就像刚会喊妈妈的孩子见不上自己的妈妈。如今,我只能在梦中,在文字中才能喊一声:妈妈。
呵,母亲。您走后,走不出的伤悲的我,为了能再叫上几声妈妈,高一时写了《我的母亲》,范文中,老师哽咽了同学流泪了。而我,思念成悲,竟哭不出来。从此作文尘封了记忆,以致我再也不去触摸关于母亲方面的文章。不是不想写,只是岁月苍茫,流水无情,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啊。而今我们天各一方,女儿也已为人母变得坚强。再次鼓起勇气打开记忆的画屏,与母亲您的一幕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从未忘记。刻在我血液里骨子里的母亲,从未走远!
呵,母亲。此刻我又仰望着您的照片,那张您五十三年以来唯一留下的,一寸翻洗放大后略显模糊的黑白照片,忧伤而又羞愧得不能自已。那个时代,竟然没给您好好地照过一张相,更不必说其它。所有的苦您都受了,该享福时您却走了。慈母无所报,人生更何求!也许,人生最大的伤痛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纵然呼唤能穿透黄土,我又怎敢惊扰您的安眠?纵然女儿买下了那条您生前喜欢花色的那块头巾,又能送往何方。此去经年,纵然有千种不舍万种思念,更与何人说?
呵,母亲。您留给我们的是多少的箴言,几山的麦田,永远的丰碑。我的母亲,您的身躯,您的血液,您的思想,您的灵魂,您的叮咛,您的期盼,您一切的一切已经与故乡的康乃馨花融为一体了。冬去春来,无怨无悔!
呵,母亲。又一个母亲节到了,女儿却找不到一支康乃馨,原来它们已是五颜六色悄悄地开在属于了您的(身旁)山坡上。最耀眼的还数那些红色的康乃馨,那是圣母玛利亚的眼泪所化吗?是母亲您的来世与今生吗?它们迎风起舞,它们轻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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