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风呜呜地吹着。拉门唾出唾沫眨眼儿就结成了冰球。村人都拥炉在屋里呆，偏妻生雅兴，要游东风峡。

    穿领军大衣缩脖筒袖出村。没有行人的田野，贫瘠着一种写意。风声和寒意四处肆虐。穿径。上坡。遥见峡口小庙插入铅霄，庙顶水红的琉璃瓦在阴灰的天幕下，越发耀目。庙中古钟像古代倾城佳色细步拖裙时的环佩叮咚，清晰而又那么不清晰地娓娓荡来……田野顿时生动起来。庙旁几株关节臃肿的古榆前仰后俯。像风烛残年的老妪巍巍颤颤，嘎呲呲地呻吟不已，仿佛就要被风带倒。我的腮梆早已麻铮铮地疼，只有目光驮着像丝巾一样泛黄的道路在风声里闪光。我罩在寒意里的心情，沿着荒径疯长，沿着庙宇深入……妻脸也已如熟痛的茄子青紫紫的了，一路不时捂耳呵手取暖。但她明媚的心情同样和我一样控制了寒风鼓荡。

    进庙，拾阶而上入殿。得一石壁，壁表层已有一少部分再也耐不住悠悠岁月的捶打，毛茸茸地微鼓。像经霜的枫叶，用苍桑诠释冷落。壁上有字颜筋柳骨，淋漓开阖，细认皆不识。本土为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的混交地带，其字迹可能是汉时匈奴人而为吧？妻沉思良久方说。艺术的东西包容文明，壁字的走向，就是一个生命的走向。这些驳落的痕迹，隐藏着一条怎样的道路？我摸壁的掌心，竟是满负荷沉重。转身，壁上古色的彩绘又拉去了我们眼睛和情感的惊奇：尊尊佛像或坐或立或卧或蹲，龇牙咧嘴，情态逼真。我和妻伸向壁画的目光都禁不住一阵激动。突然，壁中一脚御祥云舞袖临风、眉黛远山而目含秋水、樱桃红绽而玉粳白露的散花女擦亮了我的目光，逗妻的念头控制了壁画带到心头的迷醉：斜径秃榆钟声，妙书玉栏幽亭，妙人同行风中。无心赏景，痴想壁上娉婷。妻听后不恼不嗔，掩鼻大笑，身影乱颤，声音也在乱颤。阳光洒进来，漆在妻的长发上摇晃。佛像们的目光，迎着我们乱窜的眼风走动，小庙在我们喧哗的浪尖上渐渐卸下一身比积淀在佛像身上的尘土还浓重的沧桑……

    没有生命难道也是生命的最高境界？经历了从寂寞到春色满面，佛们还能轻易遗忘温情与沉闷吗？佛们脸部腾起的红色，究竟在诉说什么？还是掩藏一些什么？这我也说不清楚。在佛的尴尬中我们携手返阶下，往南过七彩圆拱木桥，过转经楼，顿觉温暖如春，见河唯穿峡而过这段未冻。河中浮沙漫漫，独中间一段青褐色石板为底，清澈而直视无碍，碎石可数。这河是特意为迎讶我们才未结冰吧？妻将头偎在我肩上笑。我亦以为奇。

    水声哗哗，越发显出峡谷的宁静。几只灰鸽在峡中高高低低地盘旋，沉寂中点缀的两声咕咕清鸣，旋即被寒意冷凝得无影无踪。我躁杂成疾的心就染上了一些峡谷的禅意，一蹿一蹿地捂盖不住。你在想什么？嗯？鸽子是无所谓高处与低处的，河水也是无所谓左岸与右岸的，但人呢？听着我禅意的心灵体验，妻的眼珠在峡谷的水声中光芒眨动……

    过草坪，顺东首凸出崖下行，得一泉，我们遂蹴而捧水细品，清洌甘美，比商品矿泉水多了一些甜滋滋冰丝丝的味儿。妻连连啧啧称奇，说这峡是泓泉水哩。什么？什么？许多名山圣水只不过贴上标签，才有一股诱惑力罢了，一旦面对，就觉得多了点效颦学步的做作。这道理就和那个画蛇添足的聪明人反而失去美酒一样呵，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明知酒里掺水，就失了醇香；病危求巫，反延误疗机，仍自以为是张僧繇点睛补画呢。虽说东风峡无天仙化人之艳丽，仅凭率真、自然、本色这一点，亦有一种掩不住的风韵呵。风中妻的一句解释，加深了东风峡的哲学与美学。

    稍顷妻要我给泉起名。“佳人映脸”怎么样？妻脸随即浮起一团绯红，像初恋时我献上忠贞不渝的情意时飘起的娇羞一样，美得令我无法勾述。在泉里浸湿手的妻，还像没长大似的，要往我脖里伸手冰我。我们遂大呼小叫着在草地上兜开了圈子。妻的笑声在峡谷里响得清脆，像由远而近的河水叮咚……跑累了的妻忽然摔倒在地，我伸手去扶，妻乘机将手伸入了我的脖内。妻的空城计，像泉水甜滋滋，洗濯了我的心情。我知道和妻源自骨血深处的爱情，没有因日子的平凡而风化。被风滤过的峡谷，在妻的心里荡起了呼吸。我在妻的呼吸里也营造了一个动人的心跳：在峡谷，缺少了我们的笑声，或我们的笑声缺少了这样的冬天情韵，都会是一种缺憾。

    向南又走数步，见一石洞。洞在半崖上，无门，面向西南开，呈拱形。洞口崖壁已被岁月斑驳得如蜂窝，如退潮后海滩上的纹状，如沙漠中风塑出的线条，盛满清寂的颜色。我们顺盘来转去的荒径来到洞前。洞宽能容两人并排走，挺胸昂首进亦不碰头，向里只    见黑黝黝的一片。我们的脚步声像猫头鹰的尖叫，笼罩了浓黑……有点鬼祟的脚步声加深了洞的神秘。我们目光延伸的速度与脚步的推进成正比，起伏的拐洞，晃动在我们的额头。拐洞越来越多，我怕迷路难出，建议停行。遂返。我们此游不虚，连得三分收获：一分是峡之清幽亮丽，一分是峡之深遂厚实，剩下一分是我们绵绵的婵娟。妻风趣的笑意，也溅了我一脸。

    自然之美是极至之美，此是山水有声、有色、有魂之故。山水肌肤素朴、冲淡，背后实有一种难掩的妩媚、清新，但人们入眼各异，这是心境不同的缘故吧？此中真意，辨者廖廖，放眼古今，仅庄子、五柳先生、青莲居士三人识之，这是心是宇宙，心也是世间一物吧？已走出峡口，妻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峡中。妻的声音里荡着一种甜蜜，像石洞的神秘覆盖了我的心情。在妻水一样的目光温润中，我的心浸在她唇边那朵最美的微笑里了。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一句诗：快乐澎胀的多大，爱情就空出多大的位置给它。

游毕归来，妻要我记此游，遂捻灯伏桌而录，但怎么也录不出当时明快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