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空气潮湿，微风吹在脸上，稍微地有些寒凉。

清晨，村庄安静地坐落在一条河沟旁。沿小路蜿蜒而上，几户人家的自留地与房前屋后的树木全都笼罩在一丝丝氤氲的雨气里。不远处，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野桃花粲然绽放，花开花落。

我们爬上一面向阳的山坡，穿过一位农人正在覆膜的洋芋地，到达父亲跟前的时候，父亲正酣然地睡着。

如果是晴天，这个时候，阳光下，拄着拐杖的父亲会在自家的院子里悠闲地晒晒太阳，或者走出院门，在河堤上坐坐，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认识的，打个招呼，但大多数是不认识的人。午后两点多，河对面的大山挡住阳光，父亲也坐累了，起身回家。由于疾病折磨，父亲最后一年多的光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那个时候的父亲已经无法再走出院门到几步之内的河堤上闲坐。一日，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墙根猫窝里，忽然跑出一只猫宝宝跳到父亲温暖的膝盖上，乖巧地卧下，打起呼噜，父亲没做声，安静地看着小家伙，也睡着了。十几年前，家门口有七个邻居老汉，每天喜欢聚在一起晒阳光聊天。后来，老人们一个个离世，队伍人数逐年减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剩了他们当中的三个。父亲去世时，另外两个老人默默地留下了眼泪，一个近90岁，一个也是86岁的人了，古稀老人更能体会生命最后的伤感，死亡是每一个人无奈的归宿。

此时此刻，阳光隐藏在乌云之上，陪伴父亲的已是一个苍老逝去的长梦。三年前，父亲的生命终止于80岁，三年之后，父亲冥寿84岁。

洋芋地里，农人停下手中活路，看着我们一个个从他的身旁经过，热心地打招呼，来给亲人上坟了？哎！阳世三间走一遭，有儿有女的，早上坟；没儿没女的，等清明。

不知何时，雨停了。这是春天的雨，细微，轻盈，洁净，抒情，是在呼唤着春天，还是在寓意着清明节气里缅怀追思亲人“雨纷纷，欲断魂”？应该都是吧，站在向阳的坟地边上远望，怅然间，头顶的云朵，开始一点点化开，宛如山野里盛开的野花。

坟地平整，周围宽敞亮堂，地边的小松树似乎又长高了些，青翠的枝叶上还挂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小雨滴，欢快的小鸟在树间跳跃鸣叫。去年腊月初四，父亲三周年忌日的时候，我们收拾打理了坟地的荒草。几个月时间，相隔未久，再次看见父亲的时候，居然觉得仿佛恍如梦中，如此遥远，又那样的亲近。

我们把坟头周围打扫一番，去除杂草后，地上萌芽的小草，和远远近近，一朵朵藏在草丛中的野荠菜露了出来，清新可人。更让我们惊讶的是，三年前，插在坟头两边的柳木棍居然发芽抽出鲜嫩的枝条了，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想大声地呼唤：父亲，这摇曳的绿柳是您召唤我们的手臂吗？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鸟儿花草，这些都是陪伴父亲的好朋友吧！

按照习俗，每年春风节气过后，有儿女的、儿女在跟前的人家就开始陆续上坟，不能等到清明，否则会视为对先人的不敬不孝。那些无儿女的或者儿女在远方的人家只能嘱托亲戚代为上坟祭奠。距离清明还有几天，母亲早早准备了父亲爱吃的吃食、糕点水果，妹妹还买了一只烧鸡，几碟几碗摆放好之后，大家点燃松木枝、焚香点蜡、敬酒敬茶、祷告呼唤父亲、挂纸碎、烧纸钱……六七个人各做各的，井井有条。祭奠完毕，大家坐在草地上拉家常，怀想小时候的情景。那时的父母年轻健康，一家人在一起多么开心啊！不一会儿，燃烧的香烛蹿起一朵朵小花，哔哔啪啪地发出响声，大家都很惊奇，应该是父亲就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吧，我们的眼里依旧是那个和善寡言的父亲，那个最后昏迷三天两夜安心离去的父亲，大家纷纷告诉父亲家里的一切，全家人都很想念他，拜托祖先们的福祉，母亲和侄儿也好，身在远方的后辈儿孙也都好。

父亲去世之后，我只隐隐约约地梦见过一回，面容看不清楚，也不说话，就在门边上站了片刻，便不见了。暗夜里，我惊得翻身坐起，怔怔地望着父亲消失的地方，许久回不过神来。母亲常说，父亲还在家里，有时是大中午，有时是夜晚。有一次，晴天的午后，母亲和侄儿外出回到家里，一进门，侄儿就喊，奶奶，你快看，爷爷坐在檐台上晒太阳呢？母亲说，哪里有？我怎么看不见。老爷子想晒了，让他晒去。我们该干啥干啥。母亲根本不当一回事，照样和侄儿坐在院子当中休息，在温暖的阳光下吃东西喝茶，给鸡和猫准备吃食，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摘菜，洗菜，做晚饭。

门前就是一座大山，每日下午2点半左右，太阳便准时落晖。阳光消失，院子里立刻时空错位，像换了地方，变得昏暗。父亲过世后，母亲一直保留着父亲在时的饮食习惯，一日两餐，早上吃得早，晚饭也做得早。太阳下山后，便开始做晚饭，饭后，收拾整齐，母亲和侄儿喜欢看电视剧。有的晚上，母亲分明感觉到父亲也在他们身边坐着，看着电视。有好几次，能听见父亲睡过的卧室里嘭嘭地响动。母亲说，父亲不放心，所以会常回家看看。

几个邻居也都说梦到过父亲。90岁的老伯说，梦中的父亲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背不驼了，腿也直了，很精神，还有去世的其他几位老人，七个老汉常聚在一起聊天。父亲还打趣地问他，你看我鼻子歪了吗？都说老人鼻子歪了，就快死了？他回答，没歪，没歪，再活几年没问题呢。其实，这些话都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问过老伯的。每一次，父亲病重，老伯到家里转上一圈，看看父亲脸色，安慰说，鼻子没歪，阎王爷不收你，你还不到死的时候，放心养着吧，过些时日，就好了。果真，过几天，父亲便又挺过来了。

隔壁的媳妇碧娃是个热心人，年轻，贤惠，一墙之隔，只要听到母亲吆喝一声，赶紧过来帮忙。父亲病重的那会儿，碧娃没少帮我们干活儿。后来，父亲过世，碧娃说，她梦见父亲经常在家门口那条路上走，有时散步，有时坐在门前晒太阳。有一次，她也在路上，看见父亲经过家门口时，不忘捡起路边一截木棍，顺手扔进了大门。父亲对她说，不知是谁丢掉的木棍，扔进门里，好让老奶奶烧火用。第二天，碧娃把梦境告诉母亲，母亲轻轻地叹息，嗔怪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操心人，死了，还是那样，还惦记着家里没有烧柴，看不见吗？院子里有一堆碎木头呢。母亲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仿佛父亲还活着，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与我们同在，也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家。在母亲看来，一个人的生死轮回，只不过是回家，出门，又回家罢了，我们的身心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安稳的归宿。

亲人逝去，生死别离，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至痛和泪点，不能想象，难以面对，但这一时刻终究会来。几年前，一个邻居老人癌症晚期，最后时刻，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叫着，快点，快点。家里人听不清楚，也搞不明。后来，老人临咽气前平静地对儿子说，希望快点死，死了就解脱了，也不拖累大家了，不希望儿女们流眼泪！也许，面对难以治愈的疾病，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点希望和风骨，不想抱头痛哭。

父亲逝去的三年当中，我们一直都在心里留着一个永久的位置默默地怀念着他老人家。父亲天性率真，退休后爱养鸟儿，种菜，种花，不大的院子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时常想念他种在院子里的一左一右的苹果树和梨树，春末花开的时候，花香丛中挂满了鸟笼，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最多的时候有12只鸟笼。晚上，鸟笼被收进家里，临睡前，父亲还不忘给笼子里蓄水舔食，半夜里都还听见鸟儿扑扑啦啦地啄食声音。秋天，果实成熟了，红彤彤的苹果，金灿灿的黄梨辉映得小院色彩斑斓，几个老汉坐在院子里聊天，听鸟鸣，画面温馨怡人。无数次，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我的向往，凝聚在这些记忆中久久不愿离去，久久地……

父亲生病之后，鸟儿一个个送人，两棵果树也因为重新修房剁掉，房修好后，院子稍微大了些，父亲不再养鸟，但依旧种花种菜，他做事细致认真，勤勉施肥浇水，各种花木花开不败，人人艳羡。尤其，种的菜肥胖壮实，自己吃不完，就分送给邻居们。父亲不善言语，却实在友善，乐于帮助人，左邻右舍都喜欢父亲，常来家里串门走动，亲戚一样和睦相处，非常融洽。

往事，以及昔日美好的日子，一如眼前的雨后荒野，孤独安谧。几次住院手术，父亲的意识时而糊涂时而清晰，浑身难受疼痛，像一个无助的婴儿等待家人的安抚，他喜欢家人们围坐在跟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故乡情景，说我们一个个长大的过程，说过世多年的爷爷奶奶，要不了多久，便会来接他走。我们只当他是说糊涂话，他却说，自己亲眼看见过世的许多亲人，是真实的。我们哄他，告诉他都是病痛后的幻觉，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医学无法治愈病痛的尽头，父亲心里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明白，能坚持忍受的时候，始终不愿麻烦家人，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死了，就是消失不见，他已做好准备，随时离去。

父亲属于那种不愿意表达自己心情的人，或许，父亲的笨拙、木讷与寡言恰恰证明了生病之后，他十分清醒地感知，自己开始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点。这世上，一夜之间，一个亲人说走就走了，只留下生前的记忆，支撑着儿女对父辈的思念。人生路上，谁也不希望与父母生死离别，但生死离别，却在我们身边时时发生。

头顶的云层一点点散开，卷舒自如，天空透出澄澈的蓝色，这样的季节，来看望父亲，与一场春雨不期而遇，怀念浸透了我的思绪。站在父亲身旁，荒草间满眼的葱茏正勃勃生发。人生应该细水长流，活着的人，坚强地活着，并默默地依恋着，这就是我们生命里永远挥之不去的亲情吧！

我常想，真正的思念不只写在脸上，而是常怀心里，树上的小鸟也好，地上的野荠菜也好，不知名的野草也好，它们有灵性，知天地，都是父亲在与我们见面，只是，彼此转换了容颜。

父亲，惜别之际，我已懂得，世事艰难，光阴有限，活着似乎就是一切，但并不完美，活着有乐有苦，要思索，也要感悟。我无法给自己的生命增加更多的时间，但我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深深地一直怀念着你，心里有爱，就有温暖，下一个春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