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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年代/白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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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6


    夜幕低垂,落雪无声。炉火喷红,淡去了屋内的寒意。

    家人的咳嗽声渐次平息,鼾声均匀地响起。从警察岗位上退下来的我,又开始在文学典籍中神游万仞。我对各种艰难险阻和窘迫的生活的超然漠视,永远漾着平静的微笑、宽容和淡泊的心态,使自己学会用理性思考问题。已养成读书习惯的我,从来不愿懒散地一任时光在空白中流走,那份满足、安宁,给予我灵魂依附和精神飞翔。以至家人说我与苏秦头悬梁锥刺股的酸气相投,颇多微词……我的心里渐渐溢出一种阅读共鸣的怡悦与温馨。炉火喷红。往事泛涌,历历如画,那些亲历的体验,依然像光焰一样逼人,令我的心、毛孔、血液在融化……




    我的童年是在“三面红旗”时代中长大的。美丽的光环把鄂尔多斯高原南部扎萨克河岸西的那个偏僻的三里界小村贫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村人失去了思想的头脑,整个村子荒芜得只剩下一尊神偶。在浮夸的歪风漫卷中,村人夏天吃了秋天的粮,秋天吃了冬天的粮,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锅底朝天,灶里没有火星星。为了苟活,不得不剥榆树皮吃。从那一张张面黄肌瘦,浮肿和毫无表情的脸上,可以嗅到灾难、死亡的气息正一步步逼向村子。

    荒芜的田塍上稀稀落落的衰草在寒风中颤栗,枯叶落尽后剩下了光秃秃的树丫和柳条在悲苦地哀鸣,我尽管年幼,但心也零落成流浪漂泊的秋叶,萦绕着说不清挣不脱的情绪……我印象最清晰的是村里那个老光棍李老贵之死:十冬腊月,尸体蜷缩在一个低矮潮湿的茅草屋里,他什么时候饿死的谁也不知道,直至饿狗拉出一条胳膊时才知道死了。掩埋的这一天,死人的手里和嘴里全是白泥。一个毛驴车拉着残缺不全的尸体在沙漠中踽踽颠簸……我曾向父亲询问李老贵的死因,父亲悄声告诉我饿得没办法吃了白泥撑死的,并反复嘱咐我不能乱说。在村里吃白泥毙命的何止李老贵一人,还有四五个人都是吃了白泥后走上不归之路的。驻村工作队队长范满洞好大喜功,给李老贵定了个对现实不满,反对三面红旗而畏罪自杀的罪名(现在,我时时想起这出荒唐至极的闹剧,在那个充斥人治的年代里,被无端地上升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高度时,为民主与法制悲哀,为人的生命和人性的保障苍白无力悲哀)。姥爷与李老贵是前后邻居,他帮助抬出了死人。李老贵饿死后姥爷总是忧心忡忡,坐立不安。那一天上午,村头挂的一口破铁钟骤然响起,气氛异常紧张,全村人面面相觑被集中在村部开大会:上面分配下来一个批斗指标,需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任务。姥爷被指定为暗藏的“阶级敌人”,还宣布戴了“坏分子”帽子。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把姥爷五花大绑起来押上会台示众批斗,姥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大难临头,被列为残酷斗争的活把子。批斗延续到当天晚上,我偷偷地去饲养房,贴着窗户看见范满洞指使打手先将姥爷的上衣剥下,用烧红的烙铁在光背上吱啦吱啦地烙,散发出浓浓的焦味儿。一声一声的惨叫让人颤栗,不敢视听。范满洞还嫌不残忍,又将事前用细铁丝系好的一块炭挂在姥爷脖子上,不过半分钟姥爷的脸变成了黑紫色晕倒了,头碰在炭上血流如注。后来又把姥爷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打,噼啪声伴着血腥咸味,受刑的痛苦呻吟和叫喊声惊人放大,淹没了毫无人性与愧色的得意狞笑,我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谁!范满洞开门出来。我吓得一溜烟似的钻进了黑暗里,使劲地捏紧拳头……

    那个时代,人性的正义和良知已经被强权政治彻底击倒了。姥爷背负沉重的黑锅被批斗得遍体鳞伤,最后被活活地打死了!姥爷的祖上是走西口逃荒来到蒙地的,公布尔沟海子有名的大户,牧放着一百多匹良马,从小在殷实的家庭生活中长大,日子过得很富裕。“9.18”事变后,国难当头,家道中落。当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候,他把大舅送往抗日前线,还把最好的马匹全部支援国家。姥爷身世清白、性情耿直、安分守纪、实实在在过着庄稼人的日子,怎能是暗藏的坏人呢?想到他平时对我的一片疼爱,我的泪禁不住刷刷地滑落下来。范满洞这个大坏蛋打死了姥爷,我说。悲痛欲绝的父亲忙过来捂住了我的嘴……

    姥爷被打死后,姥姥也被切肤之痛击倒,眼泪已经流干,眼睛像两个干瘪的桃子,一夜之间乌黑的头发全白了,身子憔悴得改变了模样,谁也不曾想到当年她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六七十年代,正是农村轰轰烈烈割除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姥爷和姥姥命苦,多灾多难,即使变成一草一木也摆脱不了受罪的恶运。

    那个荒寒的冬日,流沙翻飞着波浪,一群乌鸦纷纷朝南逃离,生命在这里还原成昏黄的颜色,如草芥一般卑微。送葬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迎着凛冽的北风把清冷的泪水洒在浩瀚的沙漠上。冷阔,苍凉,悲情震憾着大地……树枝头上的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姥爷熟悉的面庞不见了,我眼前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院落,更显得形单影只。姥爷已经安祥静谧地长眠在寂寞的毛乌素大漠南缘。一轮孤阳临照着荒丘下那座新的坟茔……我呼唤、呐喊、思念着旷野里长眠的姥爷。翌年清明节,我上坟给姥爷烧纸,看见坟头上长起一棵小树,当地民俗讲究:坟头长树好风水,只要天上的太阳不沉落,迟早会给冤魂平反昭雪……

    山寒水瘦,日子越来越不好维持。冬至那天晚上,父亲把村里的高毛匠请到了家里,用仅有的四颗鸡蛋招待了他。父亲想说一说我给高毛匠转毛线车的事,好混个饱肚子,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毛匠吃鸡蛋:一颗、二颗、三颗,心里数着数,嘴角就禁不住流出涎水来。高毛匠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将吃剩的半颗鸡蛋给了我。我咬了一小口,又将鸡蛋给了弟弟。那是我一生中吃的最美的鸡蛋。我们家六七口人缺吃少穿,大人小孩饿着肚子,浑身浮肿,头大身小变了模样,眼看我难能熬过,父亲与高毛匠商妥,让我给转毛线车,有饭没工钱。临走那天我偷偷地躲藏在存放饲草的场院里,全家出动到处寻找。当弟弟发现我时,父亲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恫吓着,喊骂着,我只好跟着高毛匠上路。毛匠这类小手工纺作业在农村还能算在耍手艺的行列里,毛匠的活儿计很辛苦,全靠勤奋的双手将粗糙的鬃毛捻成线,再织成能装东西的袋子,常年累月奔波只能赚几个保命钱。我跟着高毛匠师徒四人,手提肩扛着笨重的工具北上南下,踏进了一个七高八低的神炭沟村子。天空飘着微雨,村子湮没在浓稠的烟雨迷蒙之中,一向感情脆弱的我勾起了想家的念头,每次张望家的方向总会触动着疼痛的神经,潸然流下一行清泪。毛匠在开张那一天,异常繁忙,一人当两人使用还忙不过来,从早上出工到晚上收工两不见太阳,中间只剩一点吃午饭的时间。黑瘦矮小的我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头光着膀子,早出晚归整天站在炎热的太阳下,干十七八个小时活计,又苦又累又枯燥,大汗淋淋,头晕脑涨,目眩憋闷,两条腿浮肿胀痛,浑身乏力,夜里还常常做恶梦。我体力劳动强度远远超过了实际年龄负荷的几倍。有一天,我突然中暑晕倒,头碰在毛线车上开了一条血口子,鲜红的血像小孩子洒尿一样冒出来。伤口血肉外翻,露出白生生的骨头,我用手捂着开裂的口子,钻心的疼痛使我放声嚎叫。因流血不止,我的脸色怪吓人的。后来,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呻吟。伤口急需要缝合,而偏僻的小村缺医少药,在无奈之下,高毛匠很快拿来老乡缝制衣服用的线和针:你忍住点我给你缝合,关公刮骨疗毒哩,你这算不了啥。他把针扎进了肉里,我疼得大声喊叫,挣扎着不让缝。他让人将我的双手和身子按住不让动弹,一针一针地缝合了伤口,他缝一针我吼一声,缝了十几针才缝完。血渐渐地止住了。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像个大头宝宝。

    第二天早晨,太阳喷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照在我疲乏和饥饿浮肿的脸上时,我勉强睁开眼,觉得稍有了一点力气,为了活着,我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出了工,继续转枯燥无味的那辆毛线车子……我干了八九个月,终于跟着高毛匠回到了家。那天夜里,我正在睡梦之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还来不及下地,门就被踹开了,原来是狗日的范满洞带着荷枪实弹的民兵闯了进来。范满洞持枪逼着父亲和母亲走,我偷偷地跟在后面。到了村子十字路口,他们一起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夜色里。我望着黑洞洞的夜空,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哭喊着调转头往回返,跌跌撞撞地踏进院子,家门敞开着,一条野狗夹着尾巴惊慌地跑出来,我被吓得头发倒立起来。一晚我没合眼,在心惊肉跳中度过。白天冷风嗖嗖,不断从西北方向浩浩荡荡地刮来,像鬼子进了城。在这个年份里,羊圈里没羊,猪圈里没猪,鸡窝里没鸡,穷得一无所有。我饿了就去老宅子墙边那棵果树下幻想着能不能掉下来充饥的东西,其实这个季节什么也没有了,枝头只吊着几片无精打采的叶子,我最后还是失落地走开。我每天度日如年,惦记着亲人们的安危,也企盼着他们的早日回来。家里那一点粗糠炒面和野菜被我很快吃完了,罐里的盐汤也被我喝完了。我的胃里空空的,喝进凉水肚子里咕咕地响,越喝越饿得慌。我的腿开始发僵,用手摁一摁像摁在馍上一样,留下指痕弹不起来。浮肿渐渐波及到手上和脸上,眼睛看东西已经模模糊糊的。我实在无力支撑沉重的躯体,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我终于跌倒在炕沿下爬不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个热热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我听到一声狗叫,睁开了眼睛看是邻里的那条很可爱的小黄狗,耳朵立着,非常机灵,却瘦的皮包骨头。狗有忠诚主人的天性,它知道我还是个活物就没有下口,再说它连一点咬人的力气也没有。晚风轻声低鸣,夜幕灰沉清冷,老宅子里又恢复了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我的意识越来越不清晰了,处在昏迷状态中……父亲和母亲没有放回时,姥姥不放心过来照看。那一天,她发现我倒在炕下,还有微弱的呼吸,姥姥忙着把仅有的留下作种子用的半升玉米磨成面煮了糊糊给我吃,我才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那年,粮食全部上交了,家家户户断了炊,村人都吃沙葱吃苦菜来救命。姥爷被打死以后,姥姥成了七口之家的顶梁柱,她虽然识字不多,但天赋很好,懂得不少道理,会讲故事、会教育后代。姥姥把所有的凄苦和磨难全部装在肚子里,从不向别人流露内心深处的隐痛,心胸非常开阔。我至今都想不通当时那么厚重的黑暗,姥姥怎能撞开?……姥姥省吃俭用,没日没夜地繁重劳作,双手长满厚厚的硬茧,很少有歇的机会,直到深夜才能坐下来。有一回,她累倒不省人事,气若游丝,哆哆嗦嗦缩成一团,我惊骇慌乱起来,不听话的眼泪扑簌簌地淌流,我赶快搀扶起来。她说,过一会儿就好了,常见病,不用担心。姥姥是个小脚婆婆,经常带我穿梁过沟,一路颠颠簸簸地去风沙茫茫的东大滩掐沙葱挖苦菜,潮湿的地方苦菜多,干圪梁上沙葱多,生长得也旺盛,我和姥姥隔三差五就去挖野菜。姥姥无论干什么活都是好把式,掐沙葱时,一弯腰用手把沙葱周围的沙子麻利地转一圈儿,沙葱露出根部鹅黄,嚓嚓嚓声清脆有规律地响,不大功夫手里攥满一把整整齐齐的沙葱。挖苦菜时,她也出手灵巧优雅,右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小锄,手起锄落把苦菜根斩断,迅速地抽出锄头带起苦菜,左手轻捷地拾起,这种轻捷快速的起落和捡拾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凡是她挖苦菜的地方,既松了土又留不下锄坑,干活效率常人难以企及。我和姥姥把那些装满袋子的沙葱和苦菜背回来,姥姥又开始了一系列的炮制程序,先淘洗去掉杂质,再切碎放在锅里小煮变了颜色后捞出,一部分放少量的盐巴贮在罐里发酵后可随时食用,另一部分撒拌少量的榆树皮磨成的面粉团成窝窝头。境况贫寒的我家在姥姥的帮助下,也度过了三年最困难的时期,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

    我至今还记得邻居吴大爷的家旁边是地质勘探队临时搭起的职工食堂。每逢开饭的时辰,孩子们就早早地挤在食堂门口,心里数着一盒盒盛满的米饭和红烧肉,喉管一下一下地蠕动,一口一口不停的咽着口水,工人们大口大口地美食,简直把孩子们爱得要死,工人把吃完饭的盒子放在外面,孩子们争相去捡,像饿狗一样嗅着散发出微微的余香,舔着盒子里的米粒和油腥,孩子们也把盒子送给吴大爷分享这种精神上的慰藉和喜悦。像他这样的苦命人,活了那么大年纪第一次闻到这种珍肴美味。几天以后,他把糠皮和我给送的野菜也吃完了,又得了重感冒,因无钱买药病情也在不断地加重,一天天消瘦了下去,皮包骨头两眼深陷,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有那双无光的眼睛分明还是个活物。好心的炊事员悄悄地把几斤粮食接济给了他才渡过了难关。后来有好事者把这件事反映在单位领导那里,炊事员被隔离审查关押了很长时间,定了贪污盗窃罪责,再后来听说把那个炊事员的公职给开除了,吴大爷知道后心里也很后悔,常常谴责自己不应该招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范满洞却马上召开大会声讨,还指责吴大爷多吃多占,走歪门邪道搞不正之风,声称要秋后算帐。吴大爷生来就胆小怕事,会后当天晚间上吊死了。当我听到死人的消息时,想起村里发生过一连串死人的事件,心里像灌满了铅沉甸甸的……



    随着家境的稍有好转,我也上了学。那一年,鄂尔多斯高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在四五月份里,正是庄稼生长的节骨眼儿上,天上点雨不滴,赤日炎炎,广袤的农田半是枯焦半是黄叶。上午的铃声把我们叫进了文化课堂,下午的铃声又把我们唤进了劳动课堂。学校打井抗旱,对废弃了的几眼枯井重新利用,在坚如磐石的井下作业,又苦又累又有危险。废弃的井口长满了荒草,拨开草丛黑不隆洞,我望了一眼,就感到很恐惧。紧锣鼓密的打井开始了,白昼实行连班转,井底作业面小,只能容下一个人。从下往上运载土石只能用绳子一筐一筐地吊。一组在井上,一组在井下,学校规定每天必须完成三米掘进任务。每天下午井下镐钎叮当,井上箩筐穿梭。井愈掘愈深,空气稀薄,呼吸也很困难了,但是我们还坚持照常干。掘进的速度很快,几周轮班干下来,井下就冒出了汩汩清泉。收工那天,我在井下一直坚持干到最后,我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突然掉下一块石头砸在我的臂膀上。啊呀,我的喊声里渗透着极大的痛苦。我立刻昏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我受伤以后,住进了医院。痛逐渐消减了,一直惦记着学校的我,硬着头皮无奈地躺在病榻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住了一段时间,说什么也不想住了。我出院以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看到同学们挥动锄头在田间劳作,看到水渠里流淌着泛着清波的水,风儿吹过,草木如茵,学校的田园一片浓浓的绿色时,我的脸上总荡漾起灿烂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唱着那首古老的鄂尔多斯民歌:


在那潺潺流淌的泉水旁

撒满了一群群牛羊

麋鹿曾在这里自由生息哟

这是多么肥美的牧场

布谷鸟常在这里尽情啼鸣哟

这是多么太平的地方……


    我梦寐以求的学上至一年多,家里就交不起报名费了。在那个年代,贫困的农家哪有来钱渠道,就连点灯买油钱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下出的鸡蛋变卖后来的。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里都有不少的孩子们成了学校的弃儿。辍学的我除了帮助家里干超出体力以外的农活儿,常常愣愣地站在学校门口发呆。后来遇镇上的学校招生,我的农民父亲比较开明,他积极主张让我去上学。求知若渴的我在当天就风风火火地赶去镇上报了名。没有文化像一块黑布罩住了我的眼睛,当我第二次坐进教室里时,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说……

    学校大灶早饭是照见人影的稀汤,上面飘着酸菜条,碗里沉少量的玉米渣子和小米;午饭和晚饭一律是清水煮酸菜、土豆,一小勺玉米渣子和小米饭,还常常断顿,同学们顿顿都吃不饱。有一次,班里有个同学叫杨子强,很机灵鬼点子也多,上完晚自习后,他约我去了一块刚打过农药的菜园里偷回几个还未长成的圆菜,我俩怕被人发现就去野外开小灶,尽管少水缺油,但也吃的毕竟肚子饱了。我俩吃完后,打着饱嗝回到宿舍里,被那几双饥饿的眼睛用羡慕的神情盯着,我心里既满足又心虚。半夜,我的肚子痛得很厉害,出去吐了吃进去的圆菜,觉着胃里还很难受,张大着嘴巴断断续续地流出黑绿色的水。我看见杨子强嘴上有白沫,叫他却一声不吭,推了一把直挺挺的动也不动,我发现他已经中毒不省人事了,我瘫软在地一步也走不动了:来人呀!来人呀!等抬去医院,他最终还是因为时间晚了抢救无效死了。我看到他面部很痛苦,外露出来的两条胳膊和腿中毒扩散变成黑紫色,尸体放在手推车上,护士跑来盖上一块白色的床单,快速地推进了阴森森的太平间。杨子强中毒身亡的事通知了家长,当天他的亲人们就从乡下赶来,他的爷爷当场昏倒在地住进医院里,他的妈妈抱着僵硬的尸体放声大哭,泪水在她的脸上汇成一条流淌的小溪。

    我有过敏反应,脸上出现了红一片紫一片,像红斑狼疮吓人,班里的同学谁也不敢和我说话接触,见面躲着走,同宿舍的三个同学也搬出别处住。饥饿使我无法静下心来读书,坐进教室里时,我饿得没有任何心思听课。饥饿的折磨,过敏的难受,还有同学们的嘲弄和奚落像海浪一样向我打来……我心里好像有刀子不停的在搅动。想想在贫瘠土地上积年累月辛酸劳作的那一双双粗砾的手和长辈们的一串串叮嘱,我克服饥饿一头扎在概念、公式演算的海洋中……转眼就到了冬季,饥饿更难煎熬。破旧的教室四面透风,像个冰窖。古旧的木头窗棂上的破纸被风吹得飒飒响,关住的门被大风呼拉一下就推开了。教室西边是墓地,夜里游走的饿狗声嘶力竭地叫咬着,野外的磷火若明若暗,我常常一个人深更半夜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忍受着饥寒、孤寂和恐惧专心苦读。那时,哪有电灯,就点一盏小小的油灯照明。我每天早起晚睡,疲倦瞌睡压得眼睑如两扇沉重的石磨,因长期处在一种疲倦状态下,我头昏失眠木讷呆钝,走路打不起精神,好像脑袋也被凿成了空壳,头不在肩上长着……


四 



    三年寒窗的奋进激情与攀登理想为我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先前拉大的文化距离赶上了。但贫困又一次洗劫了我,我不得不又一次中断了学业。我感到绝望,心里泛起莫明的怅惘与无边的忧伤……为了改善家里月苦霜白的日子,我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条走西口的艰辛路。起程的那天是春节刚过的第二天,天麻麻亮。放纵的塞外寒风中,无情的雪片在狂舞。辽远空旷、灰蒙蒙的天幕下,背着一卷破旧的被子和毡子的我望见惜别送行的母亲,像一尊石像……我的心在滴血,泪在涌动。我背着东西越走越重,走了二十多华里到了扎萨克镇镇政府所在地,我累得走不动了,就坐下休息等去东胜的车。我身上共有借来的二十四元钱,为了节省开支,中午的饭都没舍得吃。暮色降临时,一辆大货车停在路旁,我向司机恳请搭乘,司机应允了。滴水成冰的隆冬,坐在无篷敞车上,没有皮袄御寒,呼啸而过的寒风仿佛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从头到脚凶狠地解剖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像一只寒号鸟浑身哆哆嗦嗦,双手不停地搓着,双脚使劲儿地跺着。快到东胜时,我已失去知觉被冻僵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躺在四分店登记室的长条椅上。店主人说我是被司机抬进来的,我的双手冻得像两个馒头,双脚同鞋袜冻粘在一起。我的脚红肿的涨满了鞋子,走起路来七高八低十分困难。东胜逗留一夜后,我搭上了一辆开往海勃湾的汽车,这次好心的司机把他的皮袄让我穿上,但还是无法抵挡严寒,我脸上先是失去了知觉,后来是手,是脚,是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我觉得在渐渐变得僵硬,张不开嘴,连声调也发不出来……幸好汽车到半路抛了锚,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漫漫缓过来,身子也有了些许温热感,从车上下来又捡了一些柴草点燃取暖,等了半晌车仍没修好,我很不情愿地把随身携带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全部扔掉步行上路。

    太阳已落尽余晖,远处隐约露出山包的轮廓,我朝前方径直走去。掌灯时分到了山包下,这是阿尔寨石窟。石窟后面有个隐蔽的石屋,据说是当年成吉思汗养伤的地方。走进洞里,骨子里先还增添了几分英雄的豪气。呆着,呆着,饥渴寒冷一阵阵袭来。洞口上突然响起急促的猫头鹰的怪叫,接着又听到由远渐近的狼嗥,我从这种低缓、幽怨、孤独声中判断出是雌狼,雌狼会引来很多的雄狼。在冰封雪盖的荒原上,风就像裹挟刀子般的袭来,我的心里不禁一阵发凉。小时候听大人说狼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血腥、最频繁的猛兽。狼的搏杀进攻的利器是它的上下四根牙齿,狼吃人的招数很多,非常狡猾地先扑咬咽喉部位,喝完血后开始吃肉。想到这里,我惴惴不安毛骨悚然。半睡半醒呆到半夜时分,一只狼真的到了洞口边。嗅到我的气味,在洞口尿湿用尾巴沾沙子向洞里甩来,带着狼上身的腥臊气味儿,狼想方设法要把我引出,折腾了几遍也没敢进来。狼怕火可我没带火,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刀子,紧张得浑身直冒冷汗。狼把我堵在洞里躲在暗处死死地盯着,那双狼眼绿光闪烁,像敌人的探照灯。我也不敢出去。天快亮了,我发现狼走了,就又上了路。刚出洞口走了几步,身后就有两只硬硬的爪子搭在我的背上。凭感觉那是狼了,我知道如果我调过头,狡猾的狼就会一口咬断咽喉。眼下,我精疲力竭又十分饥饿。在本能的反应中,我反手死死顶在狼的脖子上,另一只手迅速地抽出刀向狼的肚里捅去,使劲地上下搅动了几下,狼才跌倒在地下。狼血喷了满身,我一下坐在了地上。这只饿狼肚子扁扁的,毛色也不那么光亮,我用脚踢了踢,才发现是只拐腿的狼。因怕别的狼会来报复,我很快离开阿尔寨石窟继续向西走……

鄂托克草原无边无际,几十里路上不见蒙古包,偶尔有个牧羊点也留在孤零零的荒漠上。我拖着两条拐腿,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想坐下休息,但我知道一坐下,就会被冻僵的。我随身携带的炒米吃完了,一路上没有人烟,到距离千里山不远的地方时又饥又渴又冻的我,跌倒了,这时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只好爬着走,后来,我昏了过去。牧民巴特尔大叔放羊时发现了我,将我背回了蒙古包里。两碗炒米下肚以后,我还不见饱,但身上有了一些力气。饥饿的人吃炒米不能过饱,过饱了胃里难以消化,膳食要科学合理,饥饿的营养补充更要先少后多、多菜少饭、逐步过渡,谨防食之过量。巴特尔大叔发自内心劝我。蒙古包里并不孤独,大叔盘腿席地而坐,眯缝着眼睛呷了一口奶茶,又呷了一口酒,悠然自得操起一把四胡,调了调音准,拉了起来。古朴悠扬,欢快悦耳的琴弦声,如泣如诉,对遥远的回忆和畅想,对劳动无比热爱和奔放的热情,淋漓尽致。那是我在民间听到最好的四胡独奏。乘大叔喝茶的空子,我情不自禁也拉了一曲《奔驰在千里草原上》,清新的格调,优美的旋律,展示出一幅美丽的风情画,他如痴如醉地听着,并问我跟谁学的?我说,我曾向下放到我们村的全国著名的四胡大师胡日查·满都拉学过艺,他听了吃惊地目瞪口呆。音乐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是一种直接共鸣的信号,万万没有想到,我竟然成了蒙古包里引人注目的一个亮点。

    晚饭开始了,灶堂里羊粪燃放出红红的火苗舔着黑乎乎的铜壶,沸腾的奶茶飘散着诱人的清香。红红的火苗也映照出一个腼腆而羞涩的牧羊姑娘。她是大叔的女儿,自从阿妈病故后,父女俩相依维命。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她手捧洁白的哈达和杯里斟满的酒给我敬酒:


朦胧的鄂托克西边

连着心中的深情思念

真想和他见上一面

茫茫草原路途遥远

晶莹泪珠挂在胸前

化作雨露飞向遥远

只要我们心心相印

有情人儿终会如愿

阳光照耀红柳沙滩

鸟儿比翼翱翔蓝天

我愿有双矫健的翅膀

越过草原飞向你身边

心上人在鄂托克西边

我们相隔万水千山

人人赞美真诚的思念

祝福我们幸福美满


    她的歌声在荡漾,婉转、甜美,像百灵鸟样在云天里翻飞,倾诉着马背民族的禀性。甜蜜悠长的歌声无不极尽地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美妙,接过敬酒,我的心是无比的愉悦。酒酣之余,大叔让我留下来,帮一阵子忙,我爽快地答应了。

牛哞马嘶出了晨曦。大叔早早地就起床,拉着马,挂上叮当作响的水桶远路运水去了。我也早早地起床,从圈里牵出一匹骡子套上车,接着往出拉运没运完的羊粪,回程的时候,我又把砍倒的沙柳装在车上拉回,然后又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每一趟的奔波劳累与困顿被啼亮的歌声淹没……初春的游牧转场是最忙的时候,蒙古包整体搬迁也从这一天开始了,大叔一家和所有的蒙古人一样,一年四季不厌其烦地逐水草而云四方。我把所有的生活用具锅碗瓢盆等装好,而后再一车车地运到目的地,一路坑坑洼洼,颠颠簸簸,但我把每件事都做得有条不紊。倒场搬迁全部就绪,又从头开始了新的温馨和谐的生活。蒙古包—畜群—牧民—定格、游弋在那里,成为了点缀大漠凄美冷艳的一幅画,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地里和畜群点上的活计都干完了。寒食节那一天,我离开了蒙古包,风尘仆仆地踏上了去海勃湾的路。

    步行几天以后,我到了海勃湾,钻进了打工仔的群体中,被吆喝进一个简陋的食堂里。饥肠辘辘的我被食堂里的饭菜香味儿强烈地诱惑着,一双眼睛盯住吃的东西发了直,饥饿使我差点丧失了廉耻,丧失了尊严。好不容易盼到了开饭时间,食堂的厨窗一打开,我就挤在第一列的最前头,几乎是用讨要的那种微弱的口气说话。我已经两天水米没沾牙,炊事员递过饭时,我一手抓两个黑面馒头,一手端一碗小米稀粥,风卷残云一扫而光,炊事员见我没吃饱,又递过一份早餐,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没顾上说声感谢的话,低头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涉世尚浅的我落脚在一个物流单位打工,工友们来自山南海北,都是青一色的没文化的苦力,但有特有的忠厚和朴实的品格。管理我们的小头目叫张瘸子,个头矮矮的,歪翘的鼻子,嘴角有对称的麻子疤。我们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儿,被他卡把的挣不了几个血汗钱,体面的饭菜工友们吃不起,只能吃最廉价的玉米面窝头。

    那时,我的体态瘦小干瘪,一麻袋大米一百八十斤超出我体重一倍还多,工头指手划脚让我们每天把那些沉重的麻袋从火车集装箱搬到马车上又拉到粮场,距离足有二百米远,还要上垛成码,粮垛高达六七米,不分体强体弱每人一包挨着过。肉体骨骼在巨大的负重挤压中过早地变了形,弓腰驼背,气喘吁吁。我以超常的毅力坚持干到第二年的冬天……至今还记得冬至头九第一天,天气阴暗,又翻卷着鹅毛大雪。上午临近收工时,我背着一包大米上最后一个垛时已经精疲力尽,走在高高的跳板上跳板突然断裂,从六米多高的顶部摔下来,受了重伤不省人事。我被工友们送进了医院里,进行紧急抢救。上午十一点多进了医院,晚上九点钟才从手术室推出来,我仍然在昏迷状态中。三天以后,当我清醒睁开眼睛时,看见工友老张给我陪床,他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了,我感激的泪水肆意地流淌下来。因无钱,我住的是一个医疗条件很差的医院,在手术过程中又出了事故,住院四五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还不见伤口合愈。那天我强打起精神试图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走走,刚下床溃烂的血肉从腹部顺着腿流进鞋子里。我忍着疼痛,找单位要求解决工伤的事。张瘸子开始很客套地谈得拉拉杂杂拐弯抹角的,我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意思是和我索要钱。(其实我的工伤本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因无供可上,填不满张瘸子私欲的无底黑洞,他的态度渐生硬起来。那一次,我据理力争和他吵了起来,他气急败坏打了我一拳。我的工伤在单位成了泡影,住在医院里,治疗费对我这个连一分钱进项都没有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尽管伤口还在继续发炎化脓,身无分文的我只有选择出院。工友从单位推来一辆平板车将我推回工人宿舍里,我每次用酒精棉球给伤口消毒,在仔细地检查清洗坏死的血肉时发现伤口里有一个小小的纱布线头,我用夹子慢慢地抽了出来。虽然这条祸根找到了,但是手术中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恶果让我饱尝了苦头……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虽然顿顿喝玉米面糊糊,但在凌晨四五点钟人们还熟睡时,我就起了床。粮场是内蒙古西部最大的原粮和商品粮集散地,高高的粮垛星罗棋布,这里也是我平时散步和读书的幽静地方。天上没有星辰和月亮,粮场上只有孤独的灯火,我一个人寂寞地站着,企盼着黎明的到来。我的身子虚弱得像一根随时就会被风折断的蒿草,幸好从图书室借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抚慰了我苦难的灵魂……新年临近了,我却无钱买车票回家,只好留下来。这是我外出打工第一次在外过年。新年欢乐和谐与鞭炮声齐鸣的热闹刚刚将我带入梦乡,就被一阵刺耳的火灾警报声惊醒,一辆一辆的消防车向粮场飞驰而来。起火啦!起火啦……快来救火呀!救火呀……一片骚乱。漆黑的夜里狂风肆虐地咆哮着,风助火势越烧越大,整个粮场变成一片烟雾火海。我和宿舍里的几个工友立即拿上灭火器、沙袋,奔赴火场救火,几十辆消防车也赶来了,几十条水枪一起喷射……终于扑灭了最后一堆余烬。但熊熊大火已将几个粮垛全部化为灰烬……大年正月初一,远处隐隐传来燃放鞭炮的声音,依然那么热闹,充满新春佳节的气氛。但我被张瘸子确定为纵火犯罪嫌疑人,他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民兵把我抓了起来,关押在摩尔沟隔离审查。高高的围墙上布满了铁丝网通了电,壁垒森严的大铁门锁住的出入口难以逾越,还有两个面带凶光的拿橡皮棍的人严加把守着。我被带进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泪水潸然流下,长夜,寂廖冷漠、无奈伤感。

    那个时代是个培养和造就狂热分子的时代。一大批天真幼稚的青年被培养成造反的急先锋、整人的狂热者、出风头的跳梁小丑。下毒手是他们炫耀自豪的标志。这时的张瘸子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造反派,由于他造反有功,整人够狠,当了个专案组组长。晚上八点多钟,两个民兵将我连推带搡拽进一个气氛非常森严的讯问室里,墙壁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的横幅,桌子上摆的铁棍、手铐和绑人的绳子,让我一阵紧张。张瘸子和一脸横肉的李保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称谓里听出他们是姐夫小舅子关系。讯问开始了,李保卫瞪着牛眼凶神恶煞地喝斥我老实交待问题。我与他争执起来,恼羞成怒的李保卫抓起了一个捅火用的铁勾子,向我的脸上狠狠地抽来,我当即被打掉了四颗牙齿,鲜血染红了衣服。我跌倒在地又挣扎着起来,他们像疯狗一样扑了过来,拳打脚踢,我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醒来时,他们又把我双手反剪向背戴了“飞机”铐子,吊在梁上,用皮带抽打。我疼痛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第二天早晨,看守给送来一个玉米面窝头和半碗残汤剩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歪歪趔趔地站起,混浊的眼睛忧伤地向外张望着,天空依然没有朗照,烟雾弥漫,死气沉沉的。

    在三个多月的审查中,他们大搞刑讯逼供先后打断我三根肋骨,致伤致残,几近毙命。张瘸子和李保卫审讯时所用的酷刑有八大类型:车轮战、钉竹签、上脑箍、跪铡床、压杠子、大雁展翅、燕子上天、烤火炉。我不知是怎样煎熬过来的,每过一个酷刑就是活剥一层皮。别的不说就说上脑箍,双膝下跪,用细麻绳从头上松松的绕几圈儿,然后站在左右的他们同时向绳圈插进两根小木棒,当指挥的命令或信号发出后,他们同时向左右拧紧绳子。我和难友们被整得阵阵晕眩,一次次失去知觉,一次次又被他们用冷水浇醒过来。

    我从摩尔沟放出来后,被转移到名为学习班实际在牛棚里边继续审查边实行劳动改造。在登记册上,填写我的问题性质依旧是“纵火”,而且被升级为严加管教之列。我在审查和劳动改造期间,白天要下山背石头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晚上回来还得接受大搞逼供,车轮式的审查。那个年代的生命热度都冷却在零度以下,无辜地制造出许多荒诞的人间悲剧,制造出一桩桩倒行逆施,一幕幕胆肝俱裂,骇人听闻的惨案,已不足为怪!难友李,就是我早上起床时才发现失踪的,我猜测凶多吉少,心在空中悬浮着。改造场所四周山连着山,沟沟壑壑,到处寻找没有下落,张瘸子说,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捉拿归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一连找了好几天,还是不见踪影。几天以后,一位牧民在深山沟里放羊时发现了他的尸体,消息传来我们火速赶到现场:只见他用裤带吊在一颗树上,垂着舌头,瞪着眼睛,龇牙咧嘴惨不忍睹,难友李就这么死去了。没有履行现场勘查程序,只拍了一张照,将尸体放下来,随便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埋掉了。残酷的场面让我双腿不住地颤抖……那一天晚上,夜深人静。脸色惨白的我,躺在宿舍的通铺上,辗转反侧,惘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夜空,心情是多么沉闷忧愤。为什么人性能被肆无忌惮地践踏?为什么我的生命就这样地被一个肮脏的灵魂轻蔑地玩弄于掌心之中?回应我不真实思絮的是远处传来的清晰的狗叫声……

    张瘸子等人对我审查批斗折磨了好长时间,我就是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搞得张瘸子一伙骑虎难下,气急败坏的声称:“一定揭开盖子,采取武力把我揪出来……”审查批斗失效之后,他们将我单独关在一个黑洞里。这是一个经年残垣废弃的地道,壁上可见苔藓的印迹,潮湿散发出腐烂气息,而且清寒幽冷。双手瑟瑟抖动,脖子缩进破旧的衣服里的我,被冷漠、孤单和悲伤击倒了,被关的当天就卧病不起,浑身像燃烧的火球,整天发高烧呻吟不止,生命垂危。我又被抬在了牛棚里。那几天,我神情恍惚,思谋着要吊自己……案情突然有了新的突破!专案人员在认真勘查火灾现场时,发现了重要的物证:火灾中心现场留下一个荷兰产的打火机,不锈钢的表面刻了张瘸子的字样,经过甄别和技术鉴定是他的儿子用大头针刻写的,继而又查明引起火灾的原因:他的儿子供认在粮场玩打火机时不慎失火。

我从管教组放出来后,踏上了一条漫长的上访之路……我多次申诉控告他们的暴行,踢烂门坎跑断腿仍然是豆腐两碗两碗豆腐,走到哪里,哪里把我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不负责任的官僚主义者的面孔比冬天的石头还冰冷,答复的腔调比哭丧还难听。张瘸子还在职工大会上宣布了对我解除雇用的决定,原因是我被管教过,所谓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危险”分子。我断了经济生活来源,像一颗荒原上的无根沙蓬飘荡流落在街头,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叫花子。一向爱面子与尊严的我落到这种地步也就无所顾忌了,我去砖瓦厂推泥、制砖、背砖、卸煤等,累活脏活样样都干过,先是赚了几个保命的饭钱,包工头承诺半年给发工钱而逾期分文不付,后来,黑心的包工头割了砖厂所有工人的工钱后逃之夭夭。我在饥饿中活着,每天食不饱腹,居无定处,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着、绝望中挣扎着……无奈之下,我偷偷地扒上北去的物资专列,准备去首都北京控告。晚上,车厢窗口流泻进一束光亮,我探出头向外张望,月光下的沿途山川、平原、城市和村庄一闪而过,滚滚的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我想着自己的遭遇,经受着一路饥渴寒冷……我渐渐地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突然觉得有一只手在摸着我的衣兜,睁开眼睛发现一张蜡黄的脸子,类似娄阿鼠族类的委琐下贱,我以为他是个蹬大轮的货运盗贼。他慌忙地把手抽了回去,显得很尴尬的样子,还向我嘿嘿地笑,声音难听得像一把生锈的沙克斯。我对他完全丧失了警惕性。突然,他向我猛扑过来,双手死死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右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右手,用力反腕。同时用左勾拳狠击他的太阳穴。一招制服,他跪下连连磕头求饶说,张瘸子出钱派他来暗中跟踪我的。风驰电掣的火车由远及近,山原、梯田、草木、河流一闪而过,两个小时后火车渐渐地放慢速度,随着汽笛长鸣,停在草原青城,丑陋无辜的他像一只哈巴狗夹着尾巴乘机溜走了……窗外,延绵起伏的八达岭、湛蓝色的苍穹、早春的阳光带来一派温暖的色调,火车顺着山谷的走势驰骋,一肚子吐不完的苦水,被源于小学课本里《我爱北京首都》的印象冲淡了……这个世道虽然肮脏黑暗,但我坚信总有一天,阳光会灿烂依然……



    那些年,我经常在乌海市海南区下乡办案(那几年里常常搞破案大会战)。虽然是在和平年代里,但警察也时时有流血,处处有牺牲。其实付出的何止生命,还有青春、健康和欢乐等等。特别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刑警,时时与危险和死亡相伴。每一起命案的告破,都经受了一场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有一年寒露,我去河西口调查一桩凶杀案线索。案件发生的地方虽然不大,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是通往西域的古丝绸的要道,南来北往人如潮涌,每天车水马龙,社情复杂。那天,早晨7点刚过,海南小镇还在一片幽静之中,我驾驶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行驶在崎岖蜿蜒的沙石路上……广袤的原野被笼罩在黄浊与灰褐的底色下,漠风从空旷里无忌地穿行着。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像流血的伤口。一条干涸的河谷由北向南贯通,对岸一脉脉流沙静静地横亘在空谷下,光秃秃的荒丘延绵起伏,有稀稀疏疏的沙蓬迎风摇曳着。天上不见鸟飞,我仿佛走进大唐西域的荒芜中。摩托车继续行进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冒出浓浓的黑烟。艰难地爬上一个陡坡后,在下大坡时我被抛出了车外,巨大的惯性将我像一只皮球抛上了空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尖叫、惊呼、慌乱……接着就重重地落在一片密密的沙蒿地里。疼痛使我立刻失去知觉。后来我的大脑渐渐地有了一些意识,朦朦胧胧地看到身边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急急匆匆地闪现,这时我还不知道住在医院里。当我的神志完全清醒之后,大夫们说,出车祸时,正巧路过银川市的一辆小车及时将我送到宁夏银川市医院里,捡回了一条性命。我在医院里呆着养伤是生活中最乏味的时候,疼痛无休无止地在折磨着我,骨瘦如柴的身体被彻底搞垮了,尽管首长和战友们一再关心安慰,要我安心地养伤,但我办案虔诚与焦虑的心情一直安顿不下来。

在这个弹丸之地发生命案且久侦未破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假如成了历史悬案,那就是一个刑警的愚笨和耻辱。本来警察在人们眼里的形象不咋好,再加上破不了案,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诋毁和嘲讽的口实,这不彻底砸了锅?我热爱自己这份神圣的事业,也知道肩负责任的重大,于是和大夫、医护人员软磨硬缠,找了借口不习惯闻医院那种浓浓的药味儿,提前出了院。调养的日子里,我不自禁一次次听着刘欢唱的那首《便衣警察》,一次次的泪流满面: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不久,我带着伤痛又奔赴了破案第一线。  

    河西瓶派出所设置在一个偏僻简陋的地方,办公室门庭冷落,门口堆着横七竖八的空酒瓶,从玻璃上看屋里也乱七八糟。这个派出所所长叫刘清亮,我等到快十点多钟还不见来上班的人影。派出所对面一食堂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有人告诉我所长在那里喝酒。我阴沉着脸,心里很恼火地走过去。透明的玻璃厅里传出了鼎沸的人声,同时有女人曼妙的歌声溅出:


哥哥有权又有钱

妹妹就爱这号人

我变成狐子你变成狼

山坡野洼咱相跟上


    进去,弥漫着烟酒的气味儿,唱歌的是一个艳若桃花而放荡的女人。她正媚笑着,半斜着眼睛给刘所长灌酒。刘嘴里叼着一支烟,浪笑着捏着女人的那两个颤颤的大奶子,酒鬼们故意地起哄吼叫起来,无所顾忌地又引发出了一阵大笑。刘看见了我,立即放下要喝的酒,一把拽住衣角将我拉到酒摊场上。刘挺着一颗将军肚异常亢奋,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声称:让你这文弱的书呆子好好感受一下喝酒的豪情。这也是生活,很好的写作题材。这是小王从河里逮来大青虾,算你好口福啊。他把桌上一盘清蒸大虾推在我面前。刘用命令的口吻说:喝!我端起酒盅和他们挨着碰过。挟持在酒鬼们的中间,我已不胜酒力。

    那个女的这时却不依不饶,要刘将酒喝了。刘接过酒杯喝下肚,也开始唱:


骑上摩托挂上枪

村村都有丈母娘

白天吃喝走四方

晚上蹲点入洞房


    那些酒鬼们一哄而起,互相作为进攻的靶子胡搅蛮缠着,连一点儿收场的意思也没有。酒官司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站起想离开,这时刘酒大了,不满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拍着胸脯大放厥词:不是我老刘小看你,你还嫩着哩,想破案没那么容易,你参加工作几年就捞探上副科,老子参加工作几十年工龄比你年龄还大,八字还没一撇。嘿,依我看你破案是坐上飞机放屁响(想)得高。我老刘想都不敢想破这个案子,况且现场早就处理完了。你说怎么破?谁给那些瞎毛驴剜草。不说这些了,我说的是醉话等于放屁。来来来,咱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也是一种潇洒!我提议为这位哥德巴赫猜想的破案专家共同干杯。酒场上又是一阵浪笑……我自认为在酒场上可以对付那些酒鬼一阵子,几盅下肚不胜酒力,便晕头转向,胃肠难受。突然,一声暴响,玻璃瓶碎片四处飞溅,有个酒鬼头部开了口子血流如注,乌烟瘴气的酒滩上瞬间变成两个酒鬼血腥暴力厮杀的战场,闹剧已经达到高潮……

    那个年代经费拮据,成为公安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我们公差外出吃住选择最便宜的地方,一切费用全部由个人垫付,到年底大财政拨款才能报帐,有时还报不了帐,往往债台高筑。为了节省开支、方便和集中精力跑案子上的事情,我临时的办公和吃住都在派出所里。屋里四处透风,呼呼作响,微微颤动,我白天出门办案,晚上回来睡觉,冻得直打哆嗦,瑟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这些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最要命的是查办的案子如老牛破车步履维艰,案情毫无进展。作为刑警,难道让生命与犯罪的较量在慵散的时光中淡去?

    为广开线索来源,我利用周末休息去荒村走访。从河西口到荒村沿途都是沙漠和山路不通汽车,唯一便捷的选择只有步行。一大早起程上路。在浩荡的沙漠里,只有我一个人沿着一条沙子覆盖的路走,整整走了一天。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沙漠、山路、河谷隐在一派暮色之中。寂寞而冗长的冬夜潜藏着可怕的阴影,好在云层里很快钻出了一弯明亮的弓月。沿途一路翻山越岭,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度量着苍茫的月光。穿过一条铁路,眼前是一片低洼的旷地,夜行的运煤专列灯光照过来,土路两旁密密麻麻的坟包和墓碑林立,还有枯死伫立的树桩也很冷漠,栖居在山崖上眼光雪亮的几只猫头鹰不断发出怵人的怪叫,黑乎乎的沙冬青如蜷伏的魔怪张牙舞爪撕扯着我的衣裤。夜行的气氛很阴森,我好像在冥界里、在魔鬼中穿行。我的视力不好,能见度很低,每走几步就被磕碰绊倒,眼镜掉地找不见,辨识道路模糊不清,脸上被干枯的柴禾划破一道道血口子,钻心地疼痛。夜已经深了,不断用勇敢的故事安慰着恐惧的心。墓地的磷火跃动着,想象中出现的鬼影,随着心跳跟着在身后。走着走着,突然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我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我手里紧紧攥着它防身,爬起来继续行走。

    起风了。且越来越大,我躲避进了一条墓道里休息。墓道里弥散着一种死亡和恐惧的气息,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脏的跳动。突然,有动物啃食和互相撕咬的声音骤然响起,令人胆战心惊,我用快没电的手电照过去,硕大的老鼠们串来串去,继而又窥视到有一具死尸置在幽深的角落里,肚子已被老鼠掏空,死者生前可能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墓葬的主人很可能是个有钱人,随葬物品放置乱七八糟,显然被盗墓者进来翻过了,整个墓道里隐伏着森森的阴气。我掐灭手电老鼠们又开始肆无忌惮……我疲惫不堪,呆呆发愣,墓道里有温暖的感觉,恐惧替代瞌睡的欲望很强烈,两眼眯缝着,打起了盹来……我梦见我驾驶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依然在路上行驶,大风在耳畔呼呼作响。摩托车像飞机一样在崇山峻岭和云雾中飞行……

风沙过后,我继续赶路,折断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不仅能往前探路还给我壮了胆子。我在黑暗的旷野中高度警觉地走过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路后,远处忽隐忽现有一束微弱的灯火幽光,十分疲惫的我加快了脚步,心绪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有了一种静谧、快乐和安然。下了一道沟又翻过一道梁,分明听到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而且越走越清晰,那是深深扎根于土地的祭奠成吉思汗圣主和亡灵的祭词:


面生千只慧眼

揭穿秘密之事真相的

其面装饰威严

向你圣苏勒德供奉膜拜

具有巨大无比的力量

在那须弥山之巅

让举世无双的圣主天帝

在你的面前屈膝

圣苏勒德向你供奉膜拜

只因为有坚强的毅力

才有空中飞翔的生灵

只因为有为非作歹

才请你出面镇守

圣苏勒德向你供奉膜拜

……


    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响。是谁在唱原始质朴的情味与幽怨、忧伤、凄酸呢?孤独寂寞的祭词似冰河的水一样漫过天空,在冥冥之中显得更加苍凉凄美,沉落在我的心头。星辰若明若暗,地面隐约可见附着物的影子,我大步流星地向抛落在原野上那个破烂如絮的小屋走去。院子里围墙用柳芭扎着,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歌声戛然而止。进了低矮的小屋,那橘黄色的灯光照着浓黑的墙壁和歌者孤单的身影。屋里像个冰窖,一种刺骨的寒凉在昏暗的油灯下晃动。歌者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穿的衣服很旧了,还缀着补丁。身体萎缩着,风霜染白了两鬓,一张皱巴巴的脸满是尘灰烟火色。那一对浑浊的眼睛用惊奇审视着我。向老人说明了来意,他原来正是我要寻找的人。当谈论切入了主题后,老人不断地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回答了我所要了解掌握的内容,并倾诉了对被害女儿的不尽的哀思。我不忍心看着老人这般痛苦的样子。安慰(同时也是表明)公安会尽快破案。这次走访合作达到预期目的,使我对破案有了信心……

    第二天,驻地协警员也赶来了。我俩在荒村调查走访了四五天,除找过死者的家属、了解她生前的生活细节和与外界的接触活动外,还找过许多关系人,及时地捕捉线索和取回了证据材料。几天之后,我俩又带着材料返回了河西口。外围线索全部查回来后,锁定了一条与本案有关的重要线索,紧接着顺藤摸瓜又把歹徒掩埋碎尸第二现场的沙土和石子全部用筛子一箩一箩地筛过。尘土飞扬,又呛又累又脏,连着干了两天,那堆沙土和石子快筛完了。最后的一箩中有了格外的惊喜,发现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工线,这对破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对办案人员来说还有什么能让比这更兴奋不已的东西呢,我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带着检材立即前往公安刑侦技术中心送去检验……

    经过刑事科学鉴定甄别,这条工线上的特征是在绱鞋过程中形成的。另外对提取的其他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经过生物检材和DNA检验鉴定,也证明鞋匠有重大作案嫌疑。鞋匠虽说流动性较大,但有固定的职业,只要趁热打铁,顺藤摸瓜,案还是能破的。在治安部门的积极配合下,我从外来人口管理底簿中很快搞清楚鞋匠的情况,案情像孵化中的小鸡破壳而出,诸多方面证实一个鞋匠有杀人的重大嫌疑。

在河西口办案几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案子办在节骨眼上的时候,我每顿饭都是开水泡方便面,馒头就咸菜,根本就没时间改善饮食。盛夏酷暑,燥热难耐,上火牙痛,嘴上还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脸被旷野的漠风吹成古铜色,褶皱比先前多了,说话声音沙哑,身体本来就很羸弱的我一下又消瘦了十几斤,乍看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我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现在终于得到信息凶手在新疆,这意味着案能破了,我的喜悦之情真是难以形容。追捕出发的头天,我接到别人捎来的话,让我在晚上八点钟务必去当地邮电所,接东胜来的长途电话,我料想一定事关妻子的分娩。她分娩就在本月中旬左右。一头是家,一头是工作,都牵肠挂肚,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晚饭后到了邮电所,拿起话筒果然是我妻子的声音,她以责备的口气说,多长时间了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你走了这些日子我的神也像跟着走了,我已经请了产假,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我说案子正在紧要关头。电话那头传来了她抽泣的声音,电话就此挂断了。我的手微微颤抖着,话筒也随之滑落在一旁,内心充满了酸楚和淡淡的忧伤。

    案子搁置还是再继续搞下去,这关系到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大事呀!接完电话从邮电所回到住宿地,我久久难眠……翌日早晨,风沙弥漫,天空昏暗,太阳的轮廓模模糊糊,我们乘坐飞奔的列车日夜兼程赶赴新疆喀什。一下火车顾不上吃饭喝水,立即与当地公安取得了联系,迅速撒开天罗地网。时值四月,白茫茫的春雪依然覆盖着南疆的原野,给蹲坑守候带来极大不便。一路疲困、寒冷和风餐露宿,几天过去了还不见踪迹……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目标。那个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像一只惊弓之鸟,钻进喀什野外一个废弃的房子里,手里握着一把猎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抓捕人员,继续负隅顽抗。生死关头,我临危不惧冲上去,血腥的子弹击中我右臂,但我也扑倒了那个亡命之徒。殷红的鲜血染红警服,同事用鞋带为我扎紧伤口,钻心的疼痛使我惨白的脸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睡吧,时间不早了,妻翻了个身说。熄了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又梦见我在追捕逃犯……

    清晨起来,透过窗玻璃,看见大雪已把草原和山川变成银白色的世界。想着梦里的事情,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现在,从警察岗位上退下来的我,意识到是那些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生活给我的骨骼和体魄里注入了耐力。闲暇时,与那些心灵坦诚志趣相投的文朋诗友们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谈论我那些用青春与智慧、汗水与泪水、鲜血与生命凝聚的警察足迹,朋友们就慨叹当下警察的次毛(不好的意思)。我心中的警察形像是代表着正义与公正,守护着社会的安宁的,当警察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献身和追求着人生的最高境界!我不否认朋友说的当下警察置身于色彩缤纷的大千世界里以权牟私,警察是应有自己的追求和风采,以宗教般的虔诚举起那面盾牌的。时至今日,因先前那次严重的摔伤,每逢天阴雨湿,我身部疼痛不止,但依然无悔无怨。岁月留痕,两鬓斑白,我知道自己半生的遭遇也像被雪覆盖了。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在这个僻静的农庄,看书或是出去走走,体验大自然的那种清灵,偶尔兴起,也写点什么。我对读书与文学的初衷难以割舍,如同空气、粮食和布帛一样须臾不可离开。法国著名作家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说蝉的幼虫要在地下生活四年,才能获得阳光下三四十天欢乐的生命,没有思维的生命竟然能为美好的生活而拼命地歌唱,我知道自己的骨子里需要这样的蝉鸣。

    开门,鸟儿们在动听地鸣啾,狐兔出没在树林草间,一切生命正在雪中酝酿着春天的礼赞。站在辽阔的田野上,注目着那个刚刚升起的热烈而绚烂的太阳。我的心里也有了一丝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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