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睦邦以聘，惆怅不如边雁影；一曲霓裳，乡愁聊慰，秋风犹得寄泪笺。

一直同情王昭君的遭遇，敬仰她的孤勇，便企盼有朝一日，能奔赴昭君出塞之地，一睹“昭君泪”——红碱淖的风采，我吟着明代诗人孙蕡的《昭君》诗“莫怨婵娟堕胡尘，汉宫胡地一般春。皇家若起凌烟阁，功是安边第一人”，苦等了近半个世纪的时日。

我与王昭君“初识”，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年画里。画面中，衣袂飘飘的王昭君，温润如玉的鹅蛋脸上，一双凤目灵动传神，挺阔的鼻子下，一张绛色樱桃口微张，似在轻轻地诉说。一身红装，英姿飒爽，双臂紧紧拥着她的心爱之物——古香古色的琵琶。我在图画本上一丝不苟地描摹着王昭君的仕女图，求得几分形似之余，却无论如何，也展现不出她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倔强和侠骨柔情；

我对王昭君的敬仰，始于学习课本中《昭君出塞》一文，19岁花季的王昭君奉皇命和亲异族，以一介女流之身，独自闯进异域风雨，换得半个多世纪的友邦修好、边塞和平，留给后人一段红妆胜武装的佳话，自此，巾帼不让须眉的王昭君之英武、忠勇、圣洁，便在记忆中悄悄地涤荡我的情怀……

转山转水，缘生缘起。这个初秋，我终于踏上寻访昭君出塞故地之旅，以安顿白山黑水对黄土高原上大漠红妆的神往。

本以为飞机可以顺利抵达，正在透过舷窗航拍地面景观的我却发现：飞机正在空中一遍一遍地画圈儿，随后机长通知，由于天气原因，至榆阳机场上空后无法降落，最终，当我踩着榆阳机场地面上的雨水停靠在毛乌素沙漠的怀抱，正在懊恼飞机迟降带来不便时，专程接我的神木市作协副主席苗雨田轻松地化解了我的烦闷：“那可是‘不简单’的空中巡礼三周半哦！”

霎那间，胸中块垒尽消：空中巡礼？这不正是我对榆林和神木这片土地该秉持的最高敬意吗？

我恍悟：飞机在空中盘桓，是为了让我得以细致地鸟瞰并铭记这片神奇的土地，染峁起伏，襟山带水。一草一木的葳蕤，是对长城文化的守护；一沙一石的静默，是对忠勇文化的瞻仰；一山一水的依傍，是对红色文化的濡养；一花一蕊的馥郁，是对黄河文化的敬奉。

而在前方，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即将谋面的红碱淖，正是茫茫草原与浩瀚大漠中，千百年来凝注而成的忠勇文化的重要元素。

夜色阑珊，一路辗转、颠沛，夜宿红碱淖只为心中的不舍文学梦，只为拜谒我心向往之的大漠红妆。

大漠有红妆，依淖而独立。

翌日，拜谒神圣的红碱淖，我真切地感受到：榆林的美，在神木；神木的美，在红碱淖；红碱淖的美，在一个“红”字。

红碱淖的“红”，红在日落时分，夕阳用最后的绚丽浸红一面湖水，那是落日对神湖的扮靓方式。

红碱淖的“红”，红在红碱淖湖边出碱土，可熬制微红色烧碱；红在湖岸及浅滩的沙子所呈现的淡红色（盐类表色），那可是昭君“红颜泣血”的析出方式？

而红碱淖另一种意义上的“红”，与历史人物王昭君的“泪”密切关联，也与一尊名为“回望长安”王昭君全身塑像密切相关，她以遗世独立的红妆，映衬着红碱淖的红妆，又与红碱淖独有的“红”一起，装点着西北大漠与尔林兔草原的独特风情。

这尊昭君塑像身子朝向北方，头却扭过去眺望着南方，怀抱琵琶。她的目光翻过万水千山，片片心语随秋风飞扬，停驻在她梦绕魂牵的故乡的香溪河畔。

肃立于昭君18.5米高的塑像前，仰望这位身披曳地大氅的奇女子，不由百感交集。目光拂过昭君姣好的面容，与我儿时记忆中年画里的她相较，同样坚毅的神情中，多了一份忧郁，从她低垂的外眼角宣泄的情绪中，我窥得见她无处安放的凄楚与悲凉，也听得见她心间汹涌的万般怅往……

揣摩着我心目中女神的心事，从一条木栈道的尽头，越阶而下，下去大约十多级石阶，便踏上了红碱淖的红沙滩，极目望去，一片开阔的水域铺展在红色沙滩的尽头。脚下，是松软的、细细的红沙，柔柔的，似少女细腻温润的手在为我们做足底按摩，从石阶到湖边大约百米的踏沙行，竟勾起我阵阵光着脚丫在红沙岸疯跑的冲动。捧一捧红沙放在胸口，我的眼眶渐渐湿润，这一抔红沙，曾亲吻过昭君出塞的足印，曾谛听过昭君澎湃的心音，曾抚慰过昭君缠绵、戚戚的乡愁。

迈上渡船栈桥，目光所及，尽是碧绿的湖水，无边无垠，静静地依偎于漫漫红沙岸。蓦地，清澈见底的红碱淖水面上，由远及近，飞涌来大片数不清的白色海鸥样鸟儿，它们以黑色“头饰”昭示我：“我们是红碱淖的珍稀濒危鸟类‘遗鸥’哦！”随着隐隐的鸣叫声渐渐清晰，我恍若看见有位佳人，身着红装，婷婷玉立于红碱淖岸边，怀抱琵琶，凄凄弹唱：“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这不正是我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的玉女王昭君吗？只见昭君吟着吟着，声音渐渐哽咽，泪水如珍珠般顺着脸庞滚落下来，汇入水波不兴的红碱淖中，“遗鸥”们围着昭君上下翻飞嬉戏，以化解她挥之不去的幽怨……

传说，王昭君出塞行至此地，想到从此乡关万里，恐怕此生也难以回还，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落在地上，洇湿了黄沙，在低洼处渐渐汇聚成潭，七天七夜后，当她泪水流干重新上路时，那个小潭已经漫溢成一个秀丽的湖泊，这就是红碱淖，这个命名与蒙语有关。“淖”是蒙古语“淖尔（湖泊）”的简称。

诚然，传说肯定经不起推敲，昭君出塞距今已有2000多年，据史料记载，红碱淖的形成不过百年历史。这块区域在清朝早期尚是一片沼泽地，直至同治年间才积水为湖，后来还多次遇旱干涸，到了民国时期方固定为湖泊。1969年，陕北连降暴雨，红碱淖水面到达峰值70平方公里。而随着气候变暖，降水减少，再加支流上拦河筑坝，流量锐减，以及煤矿用水日增，导致红碱淖在不断地‘缩水’。现如今经过当地政府多年的不懈努力，红碱淖入湖水量逐年增加，湖泊面积37.1平方公里，湖区环境也得到极大的改善，成为闻名遐迩的国家4A级旅游景区。

我曾确信，大漠上的红碱淖是昭君流淌在尔林兔草原上的思乡泪，而数十年在异邦生活，漫漫长夜，打湿她枕畔的辛酸泪定是挂在她心间的这面湖水。如果红碱淖并非形成于汉代，也并非昭君的“泪湖”，那么，我猜想，红碱淖的成因应该是这样的：昭君完成了她背负的民族融合使命之后，她的一缕香魂便回归昔日出塞地点，守护着这一方生灵，并于民国时在她出塞前伤心回眸之地，化作无边无际剔透、纯净的红碱淖，匍匐在黄土高原与蒙古高原之间，滋养着尔林兔草原和毛乌素沙漠，守候着曾为她惊魂殒命的知音落雁——“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你仍然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我若是将诺言刻在那江畔上/一江水冷月光满城的汪洋……”一样的一梦千年，一样的泪眼滂沱，当属一样的“爱而不得”的意境所寄。如今翱翔于红碱淖上空的“遗鸥”，焉知不是当年听闻昭君的凄婉吟唱、窥见她的绝世容颜后，落地断颈而亡的大雁化成的精灵？他们相约在世界上最大的遗鸥繁殖与栖息地，与昭君高尚的灵魂重逢，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这样的推演，也许是王昭君崇拜者赋予“昭君出塞”最完美的结局吧？昭君啊，你终于没有辜负上天的旨意，你的孤苦和血泪，已为我们中华民族崇尚的“世界大同”植育深厚沃土。

位卑未敢忘忧国。

遥想昭君乃红妆，扶玉鞍，啼红颊，苦熬“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的岁月，明眸皓齿，消融猎马中原的铁骑，霓裳盈盈，褪去万千战车旌旗。

此后六十年间，汉地得以保持“边域晏闭，牛马布野”，那是王昭君为国运肇兴而选择背井离乡的犒赏，而“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之胜景，则是王昭君一女嫁父子三人、替苍生忍辱负重应得的褒奖。难怪清代满族诗人颜德以一首《咏王昭君》诗歌吟中华民族胆识卓绝的烈女红妆：“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霍卫同。”漫天冰霜里胡笳声声，唯闻琵琶嘈嘈切切、弦弦激越，在生命的长河里奏响昂扬的壮美乐章。

昭君啊，你看见了吗？距你出塞已有2056年之久，这里草丰鱼美，百鸟翔集，天蓝水绿，碧波万顷，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誉为“中国北方的天涯海角”“边塞的天堂”。红碱淖里栖息着190多种飞禽，其中，遗鸥、黑鹮、金雕、白尾海雕、青头潜鸭、卷羽鹈鹕、乌雕、玉带海雕、秃鹫、猎隼等国家一级保护鸟类11种，白琵鹭、大天鹅、小天鹅、红雁、疣鼻天鹅、班头秋沙鸭、黑颈鸊鹈、灰鹤、蓑羽鹤、水稚、白腰杓鹬、翻石鹬等国家二级保护鸟类31种，尤为特殊的是世界濒危鸟类遗鸥。2000年10月，人们首次在红碱淖看到这种珍稀鸟类的身影，经过20多年的精心养护，红碱淖遗鸥的数量已达2万只，占全球这一物种的六成以上，每年都有大批世界各地的鸟类爱好者来此观赏它们。“红碱淖湿地湖心岛生境修复与遗鸥种群保护”案例被生态环境部评选为生物多样性优秀案例。红碱淖也成功入围了国际重要湿地候选区名单。

昭君啊，你可听见？马达轰鸣，游船疾驰飞奔，万顷碧波，被犁起两舷层叠、跳跃、相互追逐的白浪，它们欢笑着打着水仗，直向我们的脸上飞珠溅玉。此刻，我们已投入你的心湖，你也在用大爱胸襟，承载着、分享着我们及你的倾慕者们——遗鸥的无边快乐和万丈豪情。

此刻，泛舟湖上，突发奇想：都言“琵琶一曲弹至今，昭君千古墓尤新”，红碱淖与青冢，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红碱淖是王昭君灵魂的寓所，而青冢则是她身体的归宿，它们都在守望着她所挚爱的家园，青红之间，飘荡着一个英风侠骨，灵寝相望，续写着人类多元共生的传奇。如今，盛世中华，昌隆和美、国泰民安，令世人竞折腰的王昭君，应该得到莫大的慰藉了。

“长城既立，四夷宾服。交和结好，昭君是福。”不恨丹青误，唯期报国恩——历史将永远铭记，这样一位柔弱红妆反胜须眉的壮举！我们也将用心珍藏，在这片浩气长存的和谐、美丽热土上，共同领略的长城文化、黄河文化、草原文化、黄土文化相互交融的独特风情……

乘上离开红碱淖、赶赴尔林兔草原的车，深情回望那一面泪光盈盈的湖水，我在心底默念：“昭君，你付诸生命毕生追求的民族融合和中华文化伟大复兴，已得尝所愿，敬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