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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每天黄昏时分,在家对面的建筑工地上,总晃动着一群匆忙收工的身影。那带着泥渍的脏旧外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他们的身份——农民工。他们中有的肩挎背包,有的手拿水壶或铁锹,有的点起解乏的香烟,还有几个妇女站在出口不时地向远处张望。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发现他们像极了我老家的乡邻,虽未曾谋面,但从路对面飘荡过来的有说有笑的言语声中,我捕捉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浓浓乡音。是东院二婶?国庆哥?正当我犹豫是否应该过去问候一声时,一辆老式面包车突然从巷口蹿了出来,几秒钟的功夫,那群人连推带拉纷纷挤进了车,一溜烟消失在我的眼帘。我抬头看看高楼上的我的家,又想起那群人焦急要回去的或许也是“我的家”,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我的心头。
1994年,我很幸运成了村里第一个中专生,也意味着从此我就是“非农业”了。读书、分配工作到城里安家,在我身上演绎着一个农村孩子鱼跃龙门的鲜活三部曲,我渐渐扎根城市,开始和乡下人不一样的人生。我曾想,倘若那年我中考不第,如今我又会在何处安家立命?是否也和我的发小二冬弟一样四处漂泊打工半生?是否也和国庆哥一样守着半山花椒和几亩薄田?会不会做个瓦工或者木匠?会不会起早贪黑弄个早点铺子?但至少可以确定,在这座城市的高楼里不可能有我的办公室,哪怕一部电话、一台电脑、一张办公桌以及几平方米的空间,都会成为遥不可及的目标。或许,那一群人里会有我,不!那一群人里一定有我。
我的老家长在半山腰里,几乎清一水的荒滩薄岭,口粮田是不多见的,靠天吃饭的丘陵地光指望些花椒、核桃和松籽之类的,远远不够。农忙过后闲不得,来城里找些杂工做,是必不可少的。去年“五一”,难得的假期,中午我带着儿子去吃黄花牛肉面,饭后途经东湖公园,路边的一幕一下子把我的神经触动了:三四位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农村妇女,正在树荫底下枕着路沿石或者手臂歇息,手里还紧握着铁锨或?头。不知怎地,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后背也竟被这硬石板咯得生疼,这样的姿势又怎能不让人揪心呢?一个偌大、漂亮的城市就没有农民工歇息的地?来来往往汽车的轰鸣声根本没有惊扰到她们,睡得这么沉吗?哦?或许她们真的太累了!“五一”,是全人类的节日,可乡下的母亲哪有什么“五一”——这一辈子有谁给她们放过假呀!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十几年前,母亲也常来城里的建筑工地打零工来补贴家用,她是否也和这几个人一样有在路沿石上歇息的经历?我的房子也有母亲卖山豆角子换来的钱的份,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在新华市场街头与人讨价还价的情景。想到这,心里顿时一阵酸楚。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国庆哥?他的腿好利索了?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贴春联(父母亲已到了城里居住,我几乎每年只有贴春联时才回趟家),我刚把旧联清理干净,国庆哥的老婆一手挎着一篮子鸡蛋,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母鸡,把我堵在大门口,我有点纳闷。“兄弟,这回可见到你了,我整天叮嘱恁家前院的大娘,见你回来就赶快告诉我。”嫂子略带歉意地说,“兄弟,你是个好人,多亏了你,要不,你国庆哥的腿……俺没什么给你,别嫌孬!”这时,我才想起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2013年的冬天,国庆哥因车祸导致两条腿粉碎性骨折,巨额的医药费让一家人愁瞎了眼。父亲闻讯后,连忙打电话让我送去肆仟块钱,当父亲把钱交给国庆哥老婆手里的时候,近五十岁的嫂子顿时哭成了泪人。“救命要紧!”父亲打着气。国庆哥出院后不久,嫂子为了还债去了上海的一家餐厅做了洗碗工,一干就是四五年。几经拉扯之后,我终究拗不过她的诚意,只好收下那一篮子鸡蛋。从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看,我确信,一直以来她都在寻找机会来见我,并向我表达她诚恳的谢意。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瘦小背影,的确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也明显带着倦意,但绝不乏坚定与倔强。我不禁惊叹她对生活的态度:无论生命中遇到多大的坎儿,她都能咬牙扛住,从不轻言放弃;对于别人给予她的帮助,即便再微不足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她都一直默默地记着,感激着。此刻,我愈发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肩膀是如此的结实,她的脚步是如此的坚实,她的背影又是如此的挺拔。这样类似的画面,在乡下,在记忆深处,我已数不清出现过多少次,温暖、生动,一直感动着我。
这些年,右水哥在吉品街口摆摊揽活的情景,也常常在我眼前浮现。吉品街,这座小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我的单位就坐落在街口。或许正因为人流量大,街口经常有人摆摊揽活,当然,多数以木工活、瓦工活或者防水、刷漆为主,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街头“劳务市场”。2015年同学聚会,我在人群中不断搜寻一个已经断了消息的同学——右水,他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右水心眼好,人热情、善良,上学时经常给我带来可口的饭菜。俺家离学校远,需住校,带的饭菜常吃不到头;右水家则不同,离校近,每天走读但中午不回家,也从家带饭过来。那个时候,右水几乎每天多带一个煎饼,里面包着满满的山豆角,显然,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我找寻他的目的,就是向他表达当年对我照顾的谢意。谁知还没等我开口,他便说他知道我单位地址,也经常看到我的车在街口出入。我自然有些诧异。原来,他毕业后去了贵州毕节下煤井,娶了个少数民族的老婆,生了三个娃,大的快二十了。第二个娃出生后,他不再向外跑,在家周边干些刮仿瓷、瓦工之类的零活,就在吉品街口摆摊接活。“为什么不去找我?”我不解地问,“恁忙,恁忙……”他喃喃地说着低下了头,“我穿的脏,不能进你的办公室。”刹那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个“恁”字,他分明已把我排斥在他的心门之外。他孩子多,日子过得不济,这些年南北奔波,脏活累活肯定没少干。我突然发现他和我父亲一样,老实巴交,只会出力且容易满足,从不会拐弯抹角,也从不求人,无不管遭多大的罪,受多少苦,始终选择以沉默面对一切。是呀!就是因为有许多像父亲和右水一样朴实而厚道的农民,在默默地付出着,不图名利,无悔无怨,这个世界才变得如此安宁和祥和。
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清理街道的环卫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在墙根一直坚守的修鞋匠,穿街走巷的快递小哥,即便熬到深夜依然期待最后一个顾客到来的摆摊者,厨师、门卫、水电工、收银员、送水工,等等,他们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忙碌而平凡,位卑而无闻。他们仿佛就是荒漠里一棵棵柔弱的小草,无论干旱、狂风还是严寒,都无法改变它心中的信念,倔强地生出绿色,并始终以刚强、自信来面对世界;他们仿佛就是沟壑上一只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无论面对多大的坎坷、多大的鸿沟,从不气馁,也从不退缩,一直乐观、向前。诚然,人类社会应该树立榜样,崇尚英雄,一个民族的精神与品格往往会在榜样与英雄身上集中体现,成为引领时代进步的旗帜与标杆。但是,今天我们绝不能忽略那些为国家富强、社会进步而默默付出的底层人群,更应该以悲悯的视角去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以及内心挣扎,体味他们的百味人生。
深秋的落日,早没有了三伏天里的毒辣,反倒是西天的云彩常被它浸染得绚丽无比,好像为它过去的莽撞投落无数的歉意与温柔。我多希望每天都能如今日的黄昏时分一样,清凉宜人,温柔如水,让农民工在回家的路上能够尽快安然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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