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蘘荷，在我家是一项时令性很强的活动。四十年前，母亲在新建的平房屋后栽下了几棵蘘荷。蘘荷好养活，在屋后安营扎寨后，很少需要打理，它自带的芳香能驱虫，无需打农药，蚊蝇蛇蚁自动绕道而走。寒风四起的时候，蘘荷枝枯叶败，但它们的根还深深扎在泥土里。母亲就在上面撒一些粪肥和薄土，坐等第二年采摘果实。蘘荷们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从零零星星的几棵，慢慢串联、扩展成一大片。盛夏时节，屋后一长溜的地方长满了蘘荷，茎秆挺直，翠绿的叶片像放大版的竹叶长长地舒展，自在而沉默。

几十年来，每到夏末初秋，母亲好像听到了谁的一声呼唤，提着篮子就径直到了屋后。蘘荷叶片挨挨挤挤的，不留空隙。母亲小心翼翼在蘘荷丛里跨走、拨找，生怕一不在意花苞开了，错过了美食，又怕踩坏细小的蘘荷苞。她掰的蘘荷恰到好处，没有长透的，辛香不够充盈圆满，留着；饱满得快要吐出花朵的，果断掰，掰迟了，口感就不再鲜脆。于是每年的夏末秋初，蘘荷就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早起毛豆炒蘘荷，中午蘘荷豆腐汤，晚上凉拌蘘荷，来客人了，鸡丝蘘荷沙拉或者盐渍蘘荷。蘘荷是很少见的根上开花的蔬菜，更叫人称奇的是她的味道，入口的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的辛辣感和特别香冽的草药味儿，让人胃口大开，欲罢不能。吃腻了浓油赤酱的鸡鸭鱼肉，来一盘凉拌蘘荷或蘘荷炒毛豆，那股药香里满是乡野风情，足以消脂解腻、清心提神。但蘘荷似姜非姜的气味是容易起争议的，何止气味，蘘荷从外表到质感都是那种洗练蕴藉与娇娆霸道的奇异统一。老天把这难得的人间美食赐给了那些不愿逃避的人，他们一旦接受了这种气味，就会坚定地认为，这才是被遗忘的乡土绝味。所以，这种古老的本土蔬菜拥有了许多美丽的名字，嘉草、茗荷、圆荷、八仙贺寿草、土里开花土里谢……而我最喜欢它那个古雅的名字——荷花姜。如今，蘘荷已经进入国家有机产品认证目录，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疙瘩”。

今年三月，我家拆掉旧老平房建楼房，屋后的蘘荷就没了去处，母亲为此担忧了一些日子，怕我们以后吃不到蘘荷了。蘘荷喜欢阴凉，尤其喜欢呆在树荫底下。母亲就在老宅基地上找到一块水杉树下的阴凉地，把蘘荷移植了过去。

今天秋高气爽，我来到老宅基地，陪母亲一起掰蘘荷。我在蘘荷丛里找了好一阵，才在黑泥地上发现了第一个蘘荷。它像竹笋一样破土而出，把半个身子探出来，悄悄看我。它的紫红苞片包裹得很紧密，像穿了好多件对襟褂子，交领一层层叠着，在秋阳里泛着紫光。我拽了拽它，它“嘶”一下离开了泥土。它纺锤状的轮廓颇像毛笔的笔毫，毫端已蘸满紫红颜色，正欲写出一张大字来。根部像刚掬了一汪清水，洗去了铅华，露出冰肌玉骨的雪白一段来。而中间部分浑圆鼓出，像小姑娘的脸颊一样白嫩光润，大约是第一次和秋天的阳光邂逅吧，竟羞得几朵玫瑰色红晕飞上了粉腮，那真是秋天里新鲜而浓郁的羞涩呢，实在好看极了!第二个蘘荷形容尚小，只从土里冒出几领青衿，青绿色小嘴闭口不言，静静等待着自己的芳华时节。其中一棵花苞里已经吐出了淡黄色花朵，鲜嫩的花柄郑重托举着四片花瓣，每一片都薄如绢绡，清新出尘，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汪清水流逝无踪。这么美丽脱俗的花朵，不是应该养在水晶瓶里，放在明亮的茶几上吗？而此刻只是隐在密叶之下，默默开放，把最精深美妙的生命细节藏起来，等待有心人来发现。

蘘荷，绵延在我舌尖、心头几十年的偏爱。看着眼前这块近半亩的老宅基地，我心想：何不在这块土地上种上几棵树，树下种蘘荷呢？每当秋风吹起的时候，就在秋阳里，陪着母亲一起看秋光把蘘荷的一层层青衿染成紫红，看它们开出清澈隽永的花朵，在黑黝黝的土地上漾出微微跳跃的光，再结出那些只在图片上看过的惊艳夺目的果实来，噼噼啪啪，敲打我们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