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匆匆、旅行也匆匆的俞敏洪先生两次从陇上走过。他去了天水、武威、张掖、敦煌，却从来没有在四郡之一的酒泉停下脚步，这不能不说是“俞你同行”的遗憾，但他所遗憾的是：两次穿越河西走廊时都没有见到过祁连雪山的清朗真容。

“酒泉城外碧云端，万叠芙蓉雪未干。”这句诗是明代戴弁描写肃州八景的第一景南山积雪。我要告诉他的是：如果他策马飞奔过来时看见那棵左公柳，不早犹豫，离蹬拴马，学一学李谪仙的样子，喝三碗霍嫖姚倾酒入泉的泉水，在醉卧之后的第二天拉开窗帘，神清气朗的他一眼就会看到巍峨圣洁的祁连山也凝视着他的眼眸。要知道，酒泉八景之首的祁连盈雪已经成为我们本乡本土人习以为常的景致了，每天只要不刮风、不下雨，只要我们行色不匆匆，我们每天都能享受到祁连山带来的可依可靠的生活姿态。

人生谁有谁的风景，谁有谁的忧欢得失。但我想，人生步履无论走得远或近，所面对熟悉或陌生，只要懂得谦卑，就能让你拥有为之心动的美好——这是俞先生的感悟，也是我偶尔远行的收获，但我还要加上一句，拥抱为之心动的美好还要学会适当等待，适当的等待会使你的遗憾少一点，虽然人生遗憾很多，只要你等待了也无憾，还会让你在遗憾之后多一些感恩，因为这是人生三见的真谛。起码，我从陇上走过，从某个旅途走过，我不是过客，我是这片神奇山川大地的一棵树，因为我驻足停留过、找寻过、也拥有过。

陇上之行从何处开始？如果从文明之源的自然角度考量，当仁不让的就是陇南和甘南了，那里有玛曲、碌曲，舟曲等，曲即河流，逆流而上，就到了位于青海境内的三江源了，那里有巴颜喀拉山，有星宿海，那是华夏农耕文明的发源地。

如果从人文考古的角度，第一站应该从“玉如意”的陇东开始，那里是“环江翼龙”和“黄河古象”的故乡，是“第一块旧石器”的出土地，还是古代黄帝和蚩尤战争融合之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一点：陇东是图腾文化最丰富的而地方，是胡人戎、狄、羌、蒙、匈奴、鲜卑、党项、吐蕃、回纥等轮番称霸的大本营，然后东去逐鹿中原，掀起一场又一场波澜壮阔的民族融合史。我们不要忘了，这些被称为胡人的民族却是一个傲天立地英雄神话人物的后裔，他的名字叫蚩尤。

对于这片神奇的陇东土地，俞先生俯瞰后，垄上行路线的第一站是天水，从一画开天的人文始祖伏羲开始，从倾听远古神话传说开始，就是从模糊的远古开始，从昆仑神话开始，我们开始能够梳理逐渐清晰的历史脉络。但令人惊奇的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文明史竟然是一部东成西就的民族融合回旋史，融合的起点都与“西”有关，与甘肃有关——黄帝东渐，文明起源；周族东迁，礼乐兴邦；赢姓东出，千古大一统建立；鲜卑东逐，一统中原；李氏出关，大唐耀世——

在远古部落战争中，虽然轩辕氏黄帝率领他的部落一直“迁徙往来无常处”，但没有争议的是发轫于黄河流域的农耕文明就是陕甘高原，也包括今天的庆阳平凉地区。始祖黄帝气吞山河，壮怀千里，拉开了华夏大地归于统一的序幕，也实现了中华民族第一次文明的腾跃，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叫炎黄子孙永远骄傲的名字。有意思的是，文明融合的历史从来不是老大自闭，而是百川归流，那个被黄帝打败的九黎族首领蚩尤则是戎狄、匈奴的祖先，这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民族一次次在中华文明的重要历史进程中扮演者不可或缺的角色，一次次在文明融合中输入了强劲蓬勃的血脉，并以黎民百姓的称谓抒写着文明共创者的历史荣光。

西周是中国奴隶社会的鼎盛时期，而伐木丁丁的古老周族也居于今陕甘黄土高原、渭水流域一带。西周历史就是一部东向迁都史，从西岐到镐京再到洛邑，小邦周逐渐成为“赫赫宗周”，但西岐之前的周族生活在哪里，据考证，夏商鼎革时，周族与西部的戎狄杂处混居，生活在陕甘宁泾渭一带，到了古公亶父时，周族在亶父的带领下迁徙到今陕西岐山之下的周原，在那里修建宗庙、城邑，驱逐侵扰的夷狄，由此开创了三代人的剪商霸业。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西周之后的东周之所以被称为春秋战国时期，显而易见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战争阴云一直笼罩着大地，在历史走向的重大关口，是偏居贫瘠西陲的秦国励精图治，东出函谷关，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车同轨，书同文，从秦国走向秦朝，与子同袍，走向大一统，造就了第一个封建王朝秦帝国，大一统成为凝聚一个民族的历史最强大基因。那么，这个伟大王朝开辟者的赢氏一族的根在哪里，很惭愧，过去我以为在临潼或凤翔附近，俞敏洪先生之行已经告诉了我们：秦国始建于甘肃省天水市清水县东北，而最早的几代秦公大墓在甘肃省陇南地区礼县东。

到了南北朝时期，当华夏文明陷入分崩离析的时候，第一个统一中原的是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这个被正朔历史所认为的异族王朝却是华夏文明的保护者和延续者。鲜卑族的祖先是谁？是先秦东胡族，而逐水草迁徙的游牧东胡族是从大名鼎鼎的匈奴族分离出来的。远古的浩荡之气，书写的浩荡历史，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又到开始，只有烁金离火的两个字：文明。

文明两个字的接力棒传到了李唐手里，更加地耀世夺目。陇西为李氏发祥地，而陇西李氏祖籍地就在今甘肃省临洮县。“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曾经李白、杜甫两大诗坛巨星在天水一个叫南郭寺的地方泼墨挥毫，宽衣长袖月下飘舞，吐出半个盛唐。

我是甘肃人，我也去过甘肃之外的很多地方，祖国的大好河山令我动容自豪。二十多年之后，当我没有时间节点，没有行走节拍，在陇上的这根琴弦上杂乱无序地走了的很多地方后，我才震惊我脚下的土地是如此的厚重，眼前的山川原野是如此的层次丰富，丝绸之路古道是如此的悠长绵延。如果说古道如一架弦琴，那么古道和古道两侧缀满的丰富元素，奏响了如此恢宏的乐章，悠悠千载。

陇上行，与你同行，也与我同行，那么再来看看我所居住的酒泉，来酒泉喝杯酒，交交朋友。酒泉有什么？过去闭塞，酒泉人也吹牛；“酒泉有个钟鼓楼，离天还有三尺三”，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外地人对我们还带有贫瘠干旱、飞沙走石、愚昧落后的明显偏见。2000年9月，我们去上海学习，一群酒泉人与几个高校老师聊天，有这样一段对话至今难忘——

他们问：“敦煌莫高窟很有名，月牙泉听说也不错，你们常去吗？”

我们说：“常去，经常在双休日会骑着骆驼去转转。”

他们又问：“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在你们那里，火箭发射卫星时你们看得到吗？”

我们回答：“能看到，我们站在楼上，从窗户里就能看到。”

问者沉默不语，我们则哈哈大笑，然后我们也沉默。这段对话没有戏谑之意，但封闭和发展落后却是真实存在过的现实。这些年，开放步伐加快，许多江浙福建一带的商贾在异乡创业发展，又置地买房，后来却全家都搬来了。我的朋友鲁振梁，浙江永康人，会背《金刚经》。二十年前相互认识至今，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已经到了望天命年龄了，依然“赖”着不走，偶尔还乡省亲，在老家呆不了多少时日就逃也似的回转。我问为何？他的回答理直气壮：“我们这地方”，注意：他说是“我们这地方，多少年来没有水灾旱灾、没有地震暴风，夏天凉爽不热，冬天有暖气不冷，做生意不用看脸色，也不用再请客送礼，有习惯了的饭菜，有习惯了的很多朋友，还能划拳划过酒泉人……”

近些年，青甘大环线上自驾旅游的人多了，来酒泉的人也多了，那么，请与我同行——酒泉当然有大家熟知的“古今两飞天，新旧两能源”，也有网红打卡的月牙泉、鸣沙山、金塔胡杨林等。但我要表达的是：当你在品味历史人文主旋律回音之后，当你欣赏完大幅瑰丽画卷之后，如果你感觉意犹未尽，还缺点什么，那我告诉你，那是你还没有找到真实的原生态，还有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我们——应该不需要太匆匆，不需要太疲惫，不需要太追风。众星捧月，其实我们忽略了捧月的众星，那些身边很多不想留意、不被留意的小众景致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生活真实，才能让你憩息心灵，找到诗意——翠葳摇曳的祁连苇海、清新脱俗的花城湖、明澈雅致的西汉胜迹园林、恢宏壮丽的马营河和洪水河大峡谷、沧桑亘古的大墩门等。每一个小众景致都会与你匆匆的行程从容合拍，让你有不一样超脱焕然——

相信我，这也是我在他乡，在你们的家乡偶尔远行的收获。

讨赖谣

父爱是山，母爱是河。崔巍高耸的祁连山脉东西走向横亘在青甘之间，绵延八百里，大大小小的冰雪之水辐射状向山脊两侧蜿蜒流淌，造就了复杂多样的山川地貌和传奇的丝绸之路，也养育了一方神奇的土地和人民。父亲的山自然是高大伟岸，绵延八百里的祁连山母亲的河则是冰川融雪形成的若干支径流和潜流形成的万千大大小小翡翠般的湖泊。

“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云。”这是明嘉靖九年（1557年），甘肃巡抚陈棐赴任后巡察写的一首诗。祁连山是一个多宝之山，有着极其丰富的资源，自然也是历代兵家争夺要地。祁连山南山北之间的一些河谷或较低的山地垭口成为重要的交通要道，也是历代军事防守要塞。而我们要知道的是：从公元前3世纪甚至更早，最早生活在这里的民族叫匈奴族，这个民族的名字叫匈奴，而这个民族先祖的名字如雷贯耳，就是曾与黄帝争霸而被迫迁徙的九黎族始祖蚩尤。这个民族的一支如高山屹立在西北高原，世世代代为生存而战斗，一直在为中华民族的不断融合而输入着强劲喷薄的基因血脉。在汉之初，匈奴族在这里养育后代，六畜蕃息，他们给养育他们的每一个山川都起了一个温暖而神圣的名字，匈奴呼天为“祁连”，祁连山即“天山”之意。

讨赖河发源于祁连山中的讨赖掌而得名。讨赖”自然是匈奴语，意为“有树的地方”，这条河出冰沟后流经嘉峪关、肃州、金塔，汇入黑河弱水，最终流向内蒙古额济纳旗的居延海。但外地人却不知道，讨赖河是一条地理概念的河流，它是酒泉境内众多小河流的“老大”。祁连山麓如伸展的手掌纹，沿着地势穿过不同峡谷后，向北或西或东流淌，然后星罗棋布地交融在一起，要么形成湖泊，要么以明暗流的方式继续蜿蜒，滋润繁茂出广袤的绿洲。从东至西走向，酒泉境内的河流依次有马营河、丰乐河、观山河、红岭河、清水河、临水河、洪水河、冰沟河等。

汉武帝时期，“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铁马冰河，霍去病征战河西，这里设酒泉郡，从此纳入中华版图。酒泉郡下设禄福县，这条河又有了一个吉祥的名字，禄福河。因这条河从嘉峪关向东流经酒泉城北。此段因此被称作老百姓熟悉的北大河。有专家考证，讨赖一词在蒙语的译音是“兔子”的意思。也许这条河流来得快，去得急，像兔子一样。蒙古族把讨赖河又叫“多乐水”，把十二生肖中非常讨喜的兔年称之为“讨赖年”。

我是土生土长的酒泉肃州人，生于斯，长于斯，求学、工作、生活，身影一直栖息的地方。养育这片这片土地的母亲河叫讨赖河，这条河在古文献里有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名字，呼蚕水。今人考证，“呼蚕”与“呼兰”同音，在蒙古语中“呼兰”是红色之意，红色之水，这与季节性河流所呈现的色调是一样的。年轻时，梦想的翅膀曾经遐想过很多繁华都市；中年时，也天南海北游历过大家津津乐道的名胜佳地；到了不惑年龄，又喜欢自驾去人迹少至、稍显偏僻的山川要地。来去归兮，蓦然回首，长河落日，弱水不弱，揽星河，涉流沙，点青翠，抚摸亲吻着我们的脸庞，一如既往，柔情如初。仰望咫尺之遥，悠悠南山，方知岭南好不好与我何关，树高千尺不忘根，水流万里总思源，心有灵犀、心心念念，“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不由感而赋之：

讨赖弱千里，蹉跎不畏途；摘星眠雪枕，揽月送桃符；羽鸟鸣山远，游鱼戏苇趣；人间烟火摇，味淡笑忘乎。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