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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东南山地的黄昏,似乎比故乡来得要早。暮色渐浓,左崖右岸灌荻丛里,蟋蟀嗞嗞啦啦地竞鸣起来,偶有山鸡或什么鸟在杉林里尖厉地叫出一声两声,夜就显得格外幽静。
今天重阳节。晚饭后,我从矿上食堂往宿舍走。食堂在沟口,侗家二层木楼样式,一层大半是厨房,小半兼做门房。宿舍是三层木楼,建在西山半坡。食堂到宿舍约三百步,一弯一坡。我在坡脚空地停了下来,想看看月亮升上来了没有,想看看今晚的月亮和昨晚的月亮一不一样。
昨晚很难得地看到了月亮:它悬在东天,离山巅树冠似乎不足丈许,月弦很直,像齐整整切开的半个银色的饼子。星星缀满了夜空,也有嵌在山罅或隐在林隙里的,离月亮不远的一颗好像最大也最亮。
而今晚,天空却有了烟鳞一样的云,月弦虚浅,月影时隐时现,星星也看不到几颗。蟋蟀们依然一起一伏地叫闹,林涛轻荡,间或有山鸟啼鸣。伫望促狭的天空,游云遮掩半月,眼角模糊,我又想念起了父亲:想父亲年轻的样子,念父亲劳碌的身影,还有父亲慈祥的笑容……
自诩钟情文字,心迹笔记,长章短歌,山高水长,寄情向远。三年前母亲仙逝,泪作《母亲百日祭并补记》文,而父亲作古17年,却没写过一章缅怀慈尊的文字。今年父亲忌日前两天,哥还说:写一写父亲。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应哥的,大意是不敢动笔。
我知道哥的心思。这多年,我写过父亲。每每念起,父亲慈爱的音容瞬间就会涌满心海。而落笔时,要么只是一个开头,要么只是一两个片段,更多时候只能写出“父亲”两个字来,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父亲五岁或者六岁时,爹娘就先后弃他西去了。他从没有和我们说过爷爷奶奶的样子,听大爹(父亲的哥哥)提叨过,和清末穷汉们和婆娘相似:汉们,大辫子缠在脖子或掖在背后布腰带里,黑粗布对襟袄或褂子,甩裆裤,老布鞋,前襟后背胳膊肘、大腿膝盖屁股墩,黑布叠灰布,补丁摞补丁;女人呢,土灰或黑粗布斜襟袄或褂子,甩裆裤,尖脚鞋,大肚兜围裙四季不离身,浑身补丁亦如百衲衣。爷爷身板清瘦,做过小卖铺伙计,给地主家打过短工;奶奶粗胖些,锄地搂苗,择麻拨绳,纺花织布,一把好手。祖业三间破屋,无地无垄,贫苦人家。
没了爹娘,父亲在哥嫂名下过活。嫂子尖刻,容不得父亲,哥虽不忍,又惹不起嫂子。父亲吃打受骂到了七八岁,就天天拖着箩头满村捡粪肥,以至于老大不小还被人唤“拾粪孩的”。捡粪捡不满箩筐,回家就吃不上饭。父亲给我们访他小时候的苦,竟是眼面含笑,许是感念哥嫂不弃,不然去哪活命?
苦命父亲自然念不起学堂,只能凭苦力活人。翻地种收,父亲全干;谁家有事雇人,有口饭就做;哪里叫帮工,管吃的就去。
父亲十七岁时,大爹把他送到火车站,让他跟本村邻村的好多汉子们坐上闷罐车,说是给工作,有班上。火车走到长北站,管事人喊:“故县铁厂、石圪节煤矿,有想干的没有?”有人报了名就下了车,父亲没下;火车走到晋中修文站,管事人喊:“西山煤矿、太原铁厂,有想干的没有?”有人报了名,也下了车,父亲没下;一天一夜,罐车到了晋南地界一个叫圣佛站的地方,管事人喊:“车不走了,全都下车。”一批人哗哗哗从车门挤出来,天没放亮,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个“圣佛”是哪里。然后,父亲就在圣佛煤矿,后来改叫永红煤矿当了矿工。1988年5月29日矿井发生瓦斯爆炸,封了矿,父亲又调配到了团柏煤矿工作。直到1992年退休,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父亲整整在矿井下干了38年。我记得问过父亲,那时候为甚不在长治北或者修文站下车,起码离老家近啊。父亲说:那时想就是越远越好,不用回家。
孤苦的经历,竟让父亲说出不想回家的话。父亲这句话,我也是慢慢才理解。
父亲的坚韧、慈爱,还有他对儿女的呵护,让儿女们深深地感念和记怀。
父亲下了煤矿几年后,在老家找下我的母亲。父亲和母亲是大爹竭力促成的。在父亲心里,从小到大都把他的哥哥当成爹娘一样念记。那时候,国家困难,家里艰难。为了省钱,父亲总去食堂后面泔水缸里偷捞倒掉的菜食果腹。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力,生活艰难。哥哥稍大点的时候顶了半个劳力,但我家依旧是“欠款户”。母亲在她五姊妹当中排行老大,偶尔还要接济娘家,压在父亲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1976年收罢秋,母亲把我送到父亲下井的永红矿子弟学校念书。说是念书,其实是让我能吃上饱饭。父亲在煤矿南山上找了一孔小窑洞,用坑木板支了床铺,就是家了。父亲工作是送班中餐,下班时候就能捡拾有的工人吃剩的干粮,加上父亲自己的一份,就够我和父亲两顿饭了。父亲也买粮食做饭,几乎每周父亲都给我二两粮票和一毛菜票,让我自己去食堂吃馒头或甜窝头和一勺炒菜。
父亲夜班时,他总不放心我一个人睡觉,趁送班中餐空隙,井上井下往返两趟回窑洞看我一遍,还把他的干粮放在灶台边。记忆里,在矿上读书一年多,是我小时候吃的饱饭最多的时候,是跟父亲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时候,也是我极感幸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城里逛,背着我去澡堂洗澡,引着我去木料场剥桦皮,领着我去矸石山捡煤核,牵着我去村民地里拾红薯,天冷的时候还会捂着我的脚睡觉。
回想起来,我最早记事,是三四岁时第一次吃香蕉。父亲休探亲假买的香蕉。至今我仍能回味起那回吃香蕉的甜美和快乐。父亲见到我,还会让我骑上他的脖子,一直转啊转……
1977年底放年假,父亲把我送回了老家,我们与父亲又进入一年一见的模式,直到1980年后才有了变化:矿上招工,哥哥也当了工人;落实农转非,母亲和妹妹到了矿上。姐姐因为嫁了人,没能落实转户;我高中毕业应聘做了乡校代教,也留在了老家。隔多时我和姐姐去矿上看父母,或父母有什么事回老家,才和父母得见一面。
1987年我结婚后,问过乡联校,代教转正无望,且工资与正式老师差距越来越大,就辞职携妻子到矿上与父母团聚。没想到,母亲她们虽然农转非,但生活与老家相比愈加不堪。没有住房,口粮短缺。房子是父亲和哥哥在南山打的两孔土窑,外搭简易平房,就住了哥哥一家和父亲、母亲、妹妹八口人。我和妻子住不足四平的窑洞,父母和妹妹挤住在简易平房。所谓的“贫民窟”也不外如此。
粮食呢,父亲每月领27斤,母亲、我和妹妹的指标好像只有17斤,妻子农村户口,没有指标粮。矿上有个浙江副业队,也住在同一道山坡,他们食堂每天都会扔掉不少菜帮子,或有磕碰受伤的土豆等,母亲都会捡来洗干净用。夏秋时节,母亲还会去附近农田捡失落的麦穗和玉米。野菜,娘从春天一直要挖到秋天。有母亲的辛苦和调剂,全家一日三餐倒也能吃饱。而父亲,每天下班都会从井下捡拾报废的木柴,还叫我一块儿爬矸石山捡煤核。那些年,母亲辛苦,父亲辛劳。每每看着父亲瘦弱的身板从几千米的井下扛回柴火,或挑着煤核,听着父亲踏在山路上的脚步声,我很是不忍,为了家,为了儿女,父亲真是太难了。
到矿上三月后,哥给我谋了一份油印安全通讯小报的差事,一周一期,自编自写,自刻自印,一月三十块钱。第二年,哥又在距矿十多里的一家企业学校,为我寻了一份临时教师的工作。如此,即便我多少有了一些收入,好像也从没给过父母钱,以至于后来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会深深地自责和愧疚。这期间,有件事让我难以忘怀:一次父亲看到我洗刷毛毛絮絮的鞋垫时,责怪我说:你当老师哩,让人看见会笑话咱。我说还能凑合垫。不想,父亲眼里竟有了眼泪。我从没见过父亲流泪,赶紧说:换,一定换。说话时,我竟也流出眼泪来:怎能让父亲为我难过啊。
再二年,矿务局招工,和父亲一样,我也成了矿工。报到时,父亲对我说:不管干什么,看好自己的安全啊。我看到父亲笑了,就像小时候我跟父亲蜗居在那孔小窑洞时,父亲笑起来的样子。
1998年,我向往中的稳定工作终结了。企业亏损,工资不保,我停薪留职返回老家谋职。其实,1992年父亲退休后就想和母亲回老家,怎奈我和哥哥都在矿上,他们都不愿明说。我回老家后,父亲母亲就急切地也要回来。2001年我收拾好老家房子,二老心愿了却,落叶归根。父亲养了一条黄狗、两只山羊,有邻居们串门,有亲戚们走动,过上了清苦依旧但也不再多为儿女操心的日子。我得闲回家,看着母亲的坐在廊阶上晒着太阳,看着大黄狗围着父亲欢快的样子,幸福心至:爹在,娘安,这才是家啊!
似乎,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2006年春寒,病魔击垮了父亲,9月17日,父亲偎在我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走的时候,母亲没流一滴眼泪,我竟也没有哭出眼泪……
爹啊,重阳对月,千里之外,儿想你啊。云游雾浸,月色朦胧,仿佛泪水模糊了眼睛;蟋蟀喧鸣,林涛拂浪,仿佛山地在呜咽哭泣。爹,今夜,您能来到儿子的梦里吗……
【补记】癸卯重阳夜,终于写完了回忆父亲的文字,心情没有放松,反而沉重了起来。写给父亲的文字绝不止这些。写母亲那篇,加了一节补记。记述父亲,多写一节,也作补记:都说父爱如山,山有多重,对父亲的思念就有多沉;山有多高,对父亲的缅怀就有多深。父亲生年虚享七十。父亲29岁上有了我,除了小学时我和父亲在永红矿一年多天天在一起外,我22岁到矿上前,父亲基本是每年一次仅半个月探亲假。我在矿上和父母一起生活差不多十年,而这十年间,我每年和父母见面平均下来一定没有50天,父亲回到老家,只有五年,因为打工,我一年见父母面应该也不足50天。我四十岁时没了父亲,算起来我陪伴父亲的时间,不满1600天,连四年都不到啊!所以,回想起这些时,我很自责、内疚和心痛!为什么父母健在的时候想不起这些呢?父母一生为了女儿,作为儿女在父母有生之年又为老人做了些什么呢?生而不孝,愧为儿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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