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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光明亮的中午,在老马场至莫乎尔乡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明显稀少了,但是摩托车几乎一辆接着一辆来往奔驰,骑者有汉人,也有哈萨克,还有维族汉子,都开得飞快。摩托车经过我身边时都发出很响的轰鸣声。
我倾听着这种轰鸣声很久了。然后有一种意念指使着我离开公路,沿着莫乎尔河滩的树丛草滩走着。树多是些红柳、野杏树、野苹果树和胡杨之类,还生长着马林(树莓)、黑加仑、沙棘子、沙枣、金鹊花和黄刺之类的灌木。野果树的果子全都长得密密麻麻,树木的叶子则一片浓绿,没有树的地方草滩很开阔,草鲜花旺;有树的地方几乎是一片密林,浓荫很凉。树丛中不时飞动着一些鸟儿,草滩上也可以看见一些鸟儿在跳跃着觅食,偶尔我还看见一两只灰兔或者白兔在树丛中游荡出没,它们对我探头探脑的样子,让我想起这个中午可能因为我随心所欲的漫步而打扰了它们享用午餐。于是我的脚步尽量轻巧下来,我的双脚踏进草丛花丛时着地很轻,生怕惊动野草丛中藏着一位朋友,尽管我知道长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的朋友早就在我进入它们的野地之前就已躲在安全的地方,此刻,我敢肯定它们正在某个方位警惕地观察着我呢。
我这样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回望河滩那一片连绵草场已在很远的下游了。我离开树丛,来到一处有很多碎石的河滩边,河水不深,证明这里的确就是上游,估计水浸不过膝盖,但是水很清亮,流势也较急。我踩着两块石头蹲下来,捧起一捧水,感觉手指骨隐隐发痛,这真是融化的雪水啊。哗哗的白波奔流在两岸密林之中,顺着流向,不远处的水面上蒙着一层迷濛的白雾。习惯睡午睡的我,这会儿头稍有点儿昏,便俯下身子,把额头浸在雪水中,试图清醒一会儿。
虽然已到盛夏,河水这会儿还是冰凉地冷洌地痛,头脑也终于清醒了。我抬起头抹掉额头和眼睛上的水珠,看看四周。忽然在我倾斜的扫视中,发觉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的河滩上狡黠地盯着我,我不敢以太大的动作把头扭转过去,生怕惊动了对方,我只能微微偏了头,斜睨着眼睛看过去,那是一匹灰黑色带白斑点的动物,鹿子一样大小,尖尖的耳朵耸峙着,黑珊瑚般的眼珠闪着狐性的机警,对视着我,幽寂地一霎一霎着敏锐的光。我不知道它是一种啥动物,只觉得它如精灵一般,举动轻盈无痕。它扬起灵巧的头盯着我,窄窄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些善意,有一阵我想它快要向我走过来了,它也许感到了这里的河滩和密林的清寂了吧,而我也成了它眼中清寂的一景。不过半晌,也不知道是哪里惊动了它警惕的神经,那黑珊瑚般的眼珠一眨,它便轻盈地一扭细长的脖颈悄无声息地来个几跳,倏忽间就消失在河滩密林之中。我赶忙走过去,却发现连一个蹄迹也没有,拨开草丛寻了半天,依然没有发现它的任何蹄迹。脑海里只留下一抹一抹的灰色影子。我朝密林里探头看了看,眼前的景物影影绰绰,那么多黑暗的空隙幽明不定,好像藏着无数只眼睛。
沿着密林和河滩交替展现的岸边前行,我没有目的地走着。我还在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那只小鹿一样的动物为啥会出现在这片河边的密林里?它是否对于歌唱的河流怀着一种浪漫的偏爱?或者对于一个可以静悄悄地接近的休憩处,怀着一种梦想般的痴迷?
莫乎尔河上游之湄是如此寂静和廓清,河的两侧密林如屏障,几乎听不到低处的水流声了。忽然,眼前的林障断开,高峻的崖壁下出现了一湾潺潺流响的河水,水依然很清,不见底的地方像松树一样绿着,河的两边长满了胡杨和红柳,还有一片看不出实际面积的野果林。喜欢寂静的我立在危岩的旁边静静地倾听,除了水声和偶尔刮过来的风声,就是我在独自领受着一份奇迹般的轻轻喘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根块坚固,牢牢地吸在这崖壁上,一种神奇的感觉象莫乎尔河的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肢体。
二
从河沟草滩进入东面的林区后,看到密绿的山峦层层叠叠,犹如狂潮般的海洋,这就是莫乎尔林场,它是伊犁的重要林区之一,有大小莫乎尔之称,近年来也成为了很有名的风景区。“莫乎尔”出自准噶尔蒙古语,是“台地”之意,指河谷阶地的地形。当我站在大莫乎尔高地上用望远镜遥望整个林场的时候,我看见黛绿的林地和林带不是很规则地向四方蔓延,就像我小时候在书桌上不小心倾倒了整瓶蓝黑墨水,那样充满立体感地流动晃荡着,又像从太空拍回来的地球照片上大面积的深蓝色的地球水系图,当然,也许林地并不是深蓝色,而是我常说的黛绿色。这时候,晴朗的天空上有一片深蓝色和棉丝一样飘着的白云,最边际的白云下面是一排银亮的雪峰,黛绿色的林地正是朝着那一缕缕的白云和银亮的雪峰蔓开去的,我感觉到了这种与天地融合蒸腾出无限生机的气势,我觉得这种气势的张扬与黛绿色的林地是那么和谐地吻合。如果你要细辨那都是些什么树,那么你就会知道他们分别是新疆桦、密叶杨、山白杨、胡杨、华楸、沙棘、山楂、黄连,以及山榔、怪柳、树莓等等乔灌木,当然还有山杏、野苹果、黑加仑、枸杞等果中野味。
冰凉的山风就在树林之间猎猎吹拂,坦荡湛蓝的天空就在头顶诱惑,假如我是一只会展翅飞翔的大鸟,这狂潮般起伏晃荡的海洋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巢,是我心仪已久的家园。
春天,林地里的这些极具品牌的生命之绿,其实不用说它们是怎样的鲜绿成荫,怎样的绵延数十公里,又是怎样错落有致地排列和点缀成一幅幅图画,也不用说沟底的潺潺流水怎样一气呵成地宣读着春天融雪的喜讯,单说这里的山势和水势,铺天盖地地洋溢着的,那是一种与南方小家碧玉般的春天有着多么不同的大气绿和强劲的生命律动啊!
三
10月到了上旬的时候,莫乎尔的秋天就像一位外出多年终于满载收获的男人一般回来了。在河沟的岸边山地上,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和杨树林从瓦蓝天空笼罩的高高山顶上直泻而下,那些桦树、杨树、山楂、野杏和怪柳等等来不及数名字的树都披上了令人赏心悦目的缤纷色彩,而在坡地沟壑里还有一层重重叠叠仿佛金浪一般滚动的落叶,高高的树干下还随风飘舞着一小把一小把旺气缤纷的叶子,在上午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这些树上半空和地上的金红斑斓橙黄蹁跹的叶子组成了一树树燃烧的火焰,被一缕缕深浅不一变幻莫测的光线勾勒得充满动感,在我心里留下了这片土地上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基调。当我站在台地上观赏的时候,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想复制它的感觉,然后我要把它粘贴到我的记忆档案中某个我认为最理想也最容易翻看到的角落,但是我决不会剪切它——生活在这种静美辉煌中的人们不会答应,我也不希望这样,因为那是在对这里的美好和谐作出的一种残酷破坏。
秋日的变化如此鲜明,它没有了在春天山野上热闹地开放的野花,也没有了冬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落叶,倒是夏天那种浓荫遍布的清朗还在,与这遍野绚丽共存的,还有那不断穿透密林草甸的清凉的山风。
莫乎尔的这种秋天塑造了莫乎尔独一无二的经典,它仅仅属于新疆的伊犁,在其他地方不存在复制的可能,相对于南方而言尤其如此。南方的秋天顶多不过有草黄叶落,伴随着流逝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感到的阴凉。产生这种不同效果的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伊犁拥有它独一无二的林地,还有林地上那些独一无二的植被。譬如这道莫乎尔河沟,或者叫它莫乎尔林场吧,其实沟的意思并不就是南方人眼中的一道藏水的单调沟渠。在这里,它是大气的森林裹挟着的冰凉雪水河,是秋季里有层次分明的树林拥绕着的清清流水。
独特而成熟的树林一丛丛一朵朵一团团地点染在沟上沟下,燃烧在弯弯绕绕静静平平的河滩边;虽然在燃烧,但因为时刻有天山长风的吹拂,它们却是一片冷火,是视觉上的火热,体触上的静冷,感觉上的清凉。
这场森林大火如此灿烂而静美,灿烂得五彩缤纷而又与一切相处和谐,静美得可以看见莫乎尔河滩上空翱翔的山鹰而又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站在山丘上瞭望,金壁辉煌、姿态优美的火树在河滩边上连绵燃烧,把碧玉一样的河水染亮了半边,三五匹从火焰里跑下来的骏马陆续踏过金色的沙滩,可以清晰地看见遥远沙滩上一朵朵深深浅浅的蹄窝。
莫乎尔的秋天,它的清凉的韵味不光是包涵在那些轰轰烈烈的树林上,也缭绕在河谷两边的次生林掩映的峭壁和原野的高地上。那些峭壁几乎没长什么植物,连藤蔓也几乎没有,黑黝黝的摸上去有一种融冰的感觉,就是不接触峭壁,站在旁边也能感觉到沁凉的气息幽幽漫绕,填塞着河谷的空间,给人印证一个秋天的旷野,秋天的清凉。
原野的高地则起伏不平,凹凸耸陷,在清朗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凸耸的部位一片淡金色,凹陷的部位柔软而阴凉,淡金色和阴凉相接的那些线条非常柔和,我曾经多次站在远处的草山上观看这片高地,感觉那些亮色和暗色搭配在一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想到的是一幅生命起源的优美图画。不错,秋天来了,莫乎尔台地正在举行着一场告别蓬勃生命的仪式,一个月后,这里就会霜风猎猎,经幡一样飘舞的叶子渲染一种死亡的气息,再过半个月,取而代之的又是那漫漫飘舞的白色精灵了。但是现在还在辉煌的叶子们相信,拥有一树绚烂的树木也相信,生命的起源其实自眼前就已开始了——生命总是在它们最热烈最亢奋的时候开始的。
四
清凉的山风在每个季节都在灌溉着莫乎尔台地,它使整个山野都透现出一种生命生生不息的意味儿。也使我感觉到日子的细腻、寂寞和清凉。这种感受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自由,我在南方没有享受到,但是现在,我是这种自由的主体,我要想啥就可以想啥,没有谁会来打拢我,也没有谁会来改变我的这种活法,我头脑因为清凉而时刻感到无比清醒,清醒得我一直知道我年年回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南方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火热湿躁的生活,现在实在需要一种可供梳理人生的清凉。而且科学研究表明,大脑的最佳思维状态是在清凉的环境中而并不是在暖洋洋的包围之下。尽管这样,莫乎尔巴扎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也不会注意到我,就算是我曾经多次进去吃过饭的几间饮食店的店主,他们对集市上出现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倒是我在原野的台地上东张西望时引起过几个农牧民的注意,但是他们也仅仅是注意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不像个本地人,但也不像一个游客。莫乎尔清凉的台地却愿意接受我这样的一个奇怪者,一个像游民一样的异乡者。
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也无论是秋天还是冬天,莫乎尔由于处于偏僻和海拔较高的山区而显得寂寞和廓清,虽然每天都有不少小车客车经过小镇驶往库尔德宁景区,但也仅仅是经过而已,很少有人在这里下车购物,更别说游玩,于是小镇就像和它隔河相望的老马场一样依旧寂寞,依旧清凉无比。只有我,一个似乎是无所事事的陌生人或者老熟人,几年来翻来覆去逡巡于这片高远清凉的台地上,或者从杨树浓荫遮覆的乡村公路上静静地走过。
(责编: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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