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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上的城堡
文/张仲永
讲述过去,不是否定现在,也不是怀念从前有多么美好,只是不想忘记昨天,让生活于新时代的人们,记住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自序
姑姑的善良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见到贺家姑姑的那一年,她三十多岁。姑姑大脸盘,大眼睛,皮肤白皙,慈眉善目,说话柔和亲切。
时隔二十多年,1994年,六十多岁的姑姑和姑父来县城省亲,在我家住了十多天,对我讲述了许多她的往事。为了尽快进入主题,后面我将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姑姑坎坎坷坷的人生遭遇。
母亲去世时,我才五岁。
父亲成天忙忙碌碌,偌大一个庄头,只住着我们一户人家,母亲去世了,随后哥哥也去世了,这使得平日热闹的家骤然冷清了下来。
天黑下去了,大山影影绰绰,月亮的亮光把大山切割成黑白分明的投影,远处明亮如雪,近处黑暗如潮。这仿佛就是父亲和我的心情,半明半暗,毫无生气。
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很害怕。
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我常常半夜里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跟着大人跑进山里躲避土匪,钻窨子,进山洞,在荒山中栖身。
父亲害怕被抓丁拉夫,几乎天天不敢回家,我得给自己烧火做饭,不然就得挨饿。我取出瓦盆里的米,淘洗干净,舀两瓢水倒进锅里,在锅底拢上火,开始煮饭。做一顿黄米饭,我要吃上一天。
世道不好,我出门也要看看安不安全。
春天,我瞅机会到阳坡处晒太阳,在野地里挖野葱和野韭菜,拔丝秧,搓绳子玩。看蚂蚁搬家,小小蚂蚁,力气真大,能搬动比它本身大几十倍的食物,真是不可思议。
白天还好过,最难熬的是晚上。太阳落山后,牛羊进圈,鸡上架了,四周一片寂静,我想进屋睡觉,门是锁着的,父亲临出门忘了留下窑洞门上钥匙。
鸡舍成了我最理想的归宿。到了晚上,我就很恐惧,不得已,只好与鸡为伴。我把背柴火的背兜挡在鸡舍门口,这样,就能稍微减轻一点我的恐惧,这是我一个五岁孩子唯一能做得到的。
“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啃西瓜。”西北山村里,昼夜温差大,夜晚异常寒冷,我和鸡住在一起,能感到些许的温暖。鸡舍里虽然温暖,我受不了臭烘烘的鸡粪气味,想呕吐,又吐不出来,更受不了的是恐惧,我害怕附近山上的狼和豹子,害怕它们夜里偷袭。
我不敢睡,可身体根本熬不过瞌睡,脑子里不知不觉就钻进了瞌睡虫。朦朦胧胧中听见有开锁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我掀开挡在鸡舍门口的背兜,高声喊道:“爸爸,爸爸,你回来了?”我急切地向家门口跑去,月光下,门上的洋铜锁仍旧纹丝不动地锁在上面,父亲并没有回来,我不甘心地伸出小手去摸,锁子确实锁着。可能是刚才起风了,是风吹得锁子咣当作响哩。
院子里黑黢黢的,树影幢幢,好似鬼影,我重新返回鸡舍,继续和鸡睡在了一起。假如狼或狐狸来了,好歹有鸡作伴,还有背兜挡着,比我一个人要好得多。
经过刚才的折腾,我睡意全无。几只鸡却睡得很香,我无聊地打量着鸡,鸡和人一样,睡觉也打鼾声,母鸡睡着后发出的是轻微的咕咕咕咕声,公鸡睡着后发出的是呼噜呼噜声,有点像父亲睡觉的鼾声。
天亮了,我走出鸡舍,回到厨房,扫地,洗脸,喂鸡,淘米做饭。做完该做的事,就到院畔里,向村口方向张望,希望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第三天傍晚,父亲回来了,我想哭,可还是憋住了。父亲问我:“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我说:爸爸,你走了,晚上我害怕,就到鸡舍里,和鸡一起睡着哩!风把门吹得咣当咣当响,我以为是你回来了,我跑到门口,门是锁着的,我又和鸡睡在了一起。
父亲转过身去,我看见他在擦眼泪。
第二天,父亲出门的时候把门上的钥匙给了我,这下,我晚上可以在窑洞的炕上睡觉了!
我望着前院那边,前院是爷爷家,大老远听得见大伯家的狗在叫。都说家富出恶犬,大伯当过保长,家里有几百只羊,十几头骡马,黑狗是大伯家看护羊群的好帮手。我想去爷爷家,要经过一道大弯,还必须从大伯家的门口经过,大伯家的大黑狗咬死过一头狼,想起大黑狗的样子,我都感到可怕。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中国,风雨如磐,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和地方上的蟊贼,成天东躲西藏,顾不上种庄稼,土地荒芜,民不聊生,饥饿时时威胁着人们。
我不知道父亲每天出去是为了躲避土匪。
这个叫井川的村子,裹在大山之中,大山连着稍林秃岭,村里有数不清的榆柳树木,就连川道的沟里也长满了榆柳,还有芦苇、黄蒿、芨芨草等杂草,沟底莎草铺地,流水清澈,时常有野猪,黄羊,花豹出没。沟畔的老榆树上住着几窝老鹰。我想翻过沟去,绕开大伯家,到爷爷家玩耍,根本绕不过去。
父亲不回来,没有人做伴,我很是害怕,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为什么不管我?
爷爷奶奶和五叔住的前院是一处堡子,前院离下庄二三里地,堡子里有五孔巨大的窑洞,牛车拉进窑洞里,可以原地掉头。堡子北面是高耸结实的马头墙,北门的门洞是关闭着的,不常开。堡子西面有陡崖,约莫四五丈高,陡崖下一条马路,陡崖上面坐西朝东是十多间土坯房,房檐上的木椽密密麻麻,房顶上没有盖瓦,是泥巴掺上麦秸秆捣成渣筋抹上去的,是典型的“白屋”。
堡子大门朝南开着,门楼很破败,门楼的四面是青砖砌的,中间填着土坯,两扇榆木大门非常厚重。堡子虽然破旧不堪,但也见证了这个地主阶级家庭曾经的兴盛与当下的没落。
爷爷有三个儿子——父亲、四叔和五叔。
乱世年代,生命异常脆弱,四叔、四婶因患病得不到及时医治,相继殁了。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希望爷爷奶奶能给我做伴,可爷爷奶奶有自己的家。
父亲和叔叔早已分家,爷爷奶奶和五叔一起住,虽然已经分家,但爷爷仍是一家之主,家中财物仍然是由爷爷掌管,爷爷说了算。
点灯的清油用光了,到了晚上,漆黑一片。黑夜对我来说,比魔鬼还可怕。我提上油瓶去爷爷家打清油,爷爷躺在炕上半晌不开腔,我就傻傻地立在原地,直到奶奶催促过两遍后,爷爷才起身给我去倒上一瓶清油。
爷爷老是拉着脸,我非常害怕他,不管爷爷脸色怎样难看,我都很爱他。
没有人做伴,我很想母亲,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死!
山上隔三差五就有狼和豹子出现,晚上,我紧闭门户,把门闩好后,还要再顶一根棍子。可还是害怕得要命,心想,万一狼来了怎么办?豹子来了怎么办?院里码放着一堆旧砖块,我终于有了办法--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旧砖头抱进窑洞,又一块一块抱上炕头,在炕中央垒一个小城堡,睡觉的时候,钻进城堡中,盖上被子和皮袄。第二天起来,又把城堡拆除,把那些旧砖块又一块一块放回原地。我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垒城堡的事情。
一切好像都在故意跟我作对,夜里风把大树刮得呼呼作响,把门拴掀得叮当乱响,我的头发倒竖,满脸是汗,魂都快要飞出七窍了,夜长得捱不到天明。
我很羡慕六妈家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有四爷四奶和六爸六妈做伴,晚上能安安稳稳地睡觉。
晚饭就吃一点烙馍,或者吃半碗剩米饭,喝些凉水,兵荒马乱的,有口吃的,已经很不错了。
父亲不在家,每个夜晚都很漫长。我就看天上的星星,盼着天早点亮起来。
太阳每天依旧不紧不慢地从山顶上爬上来,两只麻雀飞回来了,一只落在树树梢上担任警戒,另一只飞进窝里给小麻雀喂食,小麻雀叽叽叽地叫着,扑棱着翅膀,大张着嘴巴,等待着妈妈捕食,我好羡慕小麻雀。
其实,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长大了,奶奶教会了我扫地,煨炕,喂鸡,给自己梳头,扎小辫,煮米饭。
家里遭到土匪屡次三番抢劫后,几乎一无所有。父亲没有钱给我买布做新衣服,我的衣衫褴褛而单薄,准确地说,是衣不蔽体,十岁了,出门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去六妈家,六妈看到瘦得皮包骨头的我,难过得哭了。那时,六妈自己也穿得破破烂烂,却让六爸到铺子里买来一截布,给我缝了条裤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穿上新裤子,我简直高兴到天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六妈给我装了几角烙馍,心疼地对我说:“岁女子,心慌了就来家里和妹妹一起玩”。
下庄里方圆有四五里大,除了我家,还有一座土地庙,附近是一片旧庄户的遗迹,奶奶说,那里原先住着十几户人家,民国九年大地震后,村庄消失了。那天晌午,家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正在做黄米馓饭,转身到缸里搲面时,突然跑进来一只花狗,跳上锅台叼着饭勺跑了,老太太是小脚,紧赶慢赶,一直追赶到土地庙前,花狗突然扔下勺子不见了,老奶奶捡起勺子,抬起头,霎那间,山摇地动,漫天土雾,整个村庄就消失了,一百多口人的村庄,只活下老太太一个人。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我娶了继母,继母是附近姬家的寡妇,来我家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比我大四岁的男孩。继母嫁给父亲是有条件的,要求父亲将我许配给她的儿子做媳妇。
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哪承想是一场恶梦的开始。继母的儿子叫姬保英,智商有问题,是典型的一根筋。继母怕他儿子管不住我,就经常教唆姬保英打我,只要继母稍不顺心,就指使他儿子把我往死里打。
半年后,我怀孕了,我以为继母会看在我怀着孩子的分儿上,不再虐待我,可是,我把继母想得太好了,他们母子对我的虐待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直接导致我的第一个孩子流产。
继母天生是个泼赖,不仅对父亲动粗,还时不时找邻居骂架,每一次都要骂到对方偃旗息鼓,关门闭户,她方善罢甘休。
有好几次,继母由于骂人用力过猛,导致下巴脱臼,疼得啊啊直叫,口水直流,不得不请人还骨复位。
我每天鸡叫就起床,烧水、做饭、送肥、犁地、磨地、除草。春夏还要背上背篓割草,青草需要铡细,铡草是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的工作,继母不让姬保英给我帮忙,我得一个人一手握铡把,一手递草,双手使劲压铡刀。冬季碾场,打麦子,打谷子,我吆着碾子打麦,扬场,起场,凡是男人能干的活,全被我包了干。姬保英两手拢在袖筒里,继母不让他干一点儿活计。我天天都忙个不停,即是天下着雨,我也得到田里犁地,除草,给牲畜割草。
记得那年秋天,我十九岁,我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在秋雨绵绵的一个夜晚,家里的一匹马、一头骡子和一头犍牛脱圈跑了,继母叫我到黑地里寻找骡马,我胆子小,哪里敢在雨天走夜路?继母不依不饶,娘儿俩用棍子将我赶出家门,我边走边哭,到山洼里寻找牲畜,继母连蓑衣都不给我穿,雨水浇透了全身,找回骡马后,我患了严重伤寒,命如游丝,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没能保住。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年少无知的我,遭此重病后,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继母和他儿子对我无休止的家暴,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央求父亲向高级合作社领导反映情况,社长向县里汇报后,判决我与姬保英离了婚。
国家刚刚解放,那时农民的思想观念还很保守落后。我离婚了,不打算再嫁人,想留在父亲身边为他养老。父亲说:“干灰不打墙,女儿不养娘”,不要我给他养老送终。
俗话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由于继母带着姬保英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离婚后不方便再回到父亲身边,只好暂时到外婆家住下。
其实,那时我对姬保英还是抱着一点幻想的,只要他能认错,不再打骂,我还是希望和他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的,一来能照料父亲,二来希望尽快结束这没有着落的漂泊日子。
我在外婆家等了一年多,继母和姬保英始终没有理我。这期间,砂井子一户姓刘的小伙子,听说我的情况后,托人说媒,将我娶了过去。
我虽然离开了娘家离开了父亲,可我的心却时时在父亲身边,我怕继母虐待父亲,希望继母能对父亲好一些。我被继母虐待,父亲无力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们欺负,万般无奈,才支持我离婚,我如今找到了新的归宿,父亲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希望我嫁得越远越好。
其实,我知道,父亲经历了饥荒、匪患、丧失妻子等诸多苦难,早已变得麻木了。
我的第二个男人叫刘万刚,是个老实厚道的农民,他温和善良,对我非常疼爱,宁肯自己多干活,也不让我下地劳作。没有对比,就没有觉悟,我这时终于明白,我和姬保英的结合,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和他离婚,是我最好的选择。你说,一个正常女人和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男人结合在一起,能有什么幸福呢!
我对丈夫刘万刚诉说从前受过的种种磨难,他听罢难过地哭了。对我越加爱怜,他还拿出家传的两块大洋,找银匠给我打了一对手镯。可惜,我们的幸福太短暂了,第二年夏天,刘万刚过河时,突遭暴雨,不幸被洪水卷走了,我愧疚没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我的第三个丈夫叫贺述祖,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在炼钢工地参加劳动,经人介绍,嫁给了本县吴城子的贺述祖,他是个小学老师,丧偶,有一子一女,孩子尚小,需要呵护。贺述祖知书达理,待我很好。我也尽我所能,操持家务,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推干就湿,缝缝补补,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我都恪尽母责,一日三餐,未尝或缺,将一双儿女抚育成人。
后记
姑姑与姑父虽然是重组家庭,但他们琴瑟和合,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相偕而行,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共同走过了幸福的后半生。姑父为师有范,姑姑忠孝贤惠,乡间闾里,有口皆碑。
姑姑叫张岁女,出生于1927年(民国十六年八月),卒于1996年某月。在炕上垒过城堡的姑姑,走出苦难的城堡,在新中国自由的天地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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