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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的雪祭/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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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7

      犬声沸沸。我带来了村医狗子叔家昏暗的煤油灯光。夜晚的寒冷顿然消失殆尽。我呵呵冻得发麻的小手,卸下了一身沉重的恐慌。

      当母亲嘤嘤的啜咽将我带出梦中时,我看见了病中的母亲长长的坐影拖在墙上一晃一晃。成儿,仙仙高烧的厉害,你快……快找你狗子叔去。母亲守着一苗如豆的灯火,抱着两岁的小妹仙仙泪如泉涌。母亲吩咐我时,黑亮黑亮的发梢连在了灯苗上,咝咝一声曳出一股焦味。

      狗子叔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家在离村足有五六里路的一个荒滩上。在夜晚,一贯胆小的我对那段路尤为发怵。但在煤矿上打工的父亲还没回来,只得硬着头皮冲进狰狞的夜幕里。

     冷嗖嗖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寒颤。猫头鹰的叫声很凄厉。远处明明灭灭的几点磷火铺在惴惴的目光上。内心一下子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叭嗒叭嗒声滚动在狰狞的夜色里,翻动着慌恐而急促的心跳。我喘息粗重,扔下一路迷蒙的白气。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追来……

我擂响了狗子叔家的门。

      狗子叔匆匆地挎上了保健箱……当我们蹿进我家的院中时,屋子里一片漆黑,静极了。我摸索着划着了火柴。煤油灯已撞翻在炕上,母亲倦曲着。还没看清母亲究竟怎么了,火柴梗就从灼痛的手中飞出,灭了。又划了根火柴,点灯。母亲闭过气去了,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桃骨子。仙仙口吐白沫,眼睛发蓝,被母亲抱在怀中。我一下子呆住了,泪水汹涌淌出。狗子叔用手在仙仙的鼻子上按了片刻,摇了摇头。我的心在撕裂……

      母亲在我的嚎淘声里终于醒了过来。把仙仙送了,狗子叔说。不,仙仙没死,仙仙……母亲的声音已嘶哑。在陕北,12岁以下的孩子死了,不能入棺,是要扔在野地的。我含泪寻回了一个半新的筐子。仙仙……我苦命的仙仙呀……母亲哭着用身子护着妹妹,生怕狗子叔从她手里抢走。嫂子,让孩子走吧。在狗子叔凄凉而无奈的劝解下,母亲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抱着仙仙的手。

      这时候,天已大明。雪仍在落。在陕北,有个说法,人死了落雪,意味着死者的灵魂能升入天堂。我提着筐子,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放声大哭。我怕哭声惊扰了睡着的妹妹,但压抑的哽咽声还是泄了出来。咯吱……咯吱……踩出的脆响如刀子一样往心上扎,大脑里一片空白。那是我至今所遭受的最为沉痛的心情。跌跌撞撞的我,沉在泪珠里的心境一片空白。铅色的天空在泪珠里旋转。茫茫的雪野在泪珠里旋转。近我瞳孔又远我瞳孔。在一个沙圪坨里将筐子放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茫然中转过了身。无力地挪出了几步后忽然记起了那个筐子。我将妹妹轻轻地从筐子里抱出,放在了雪地上,轻轻地捧起一把把干净的雪盖在了妹妹身上。雪塬无语。我听见了妹妹嘹亮的哭声,看见了妹妹明澈如水的眼睛……很多年来,每当想起那片像妹妹的眼睛一样纯净的雪地,我的心底就有一股积压了多年的泪泉涌淌而出。虽不知道它到底是消解了还是加重了我的心酸和痛苦,但我确信那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灵深处的雪地。

      记得我跌跌撞撞地带回筐子时,狗子叔一下子拉长了脸。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一个错,这只筐子就是妹妹的棺呀!母亲正吊着液体,只留一条缝儿的双眼毫无光泽,瓷瓷地直着,无泪。望着神情呆滞的母亲,悄悄地拭去扑扑滚落的泪珠。我不能哭了,真担心母亲会受不了。我苦涩地拿起了筐子再一次跨出大门……童心被生活击碎的这个情节,一直在我的视野和脑海里晃动着。我明白它已成为我的一个伤痛的结,那场雪在心灵深处是不会融化的了。

      2001年的一个茫茫雪天,乡下的表叔找上门来,凄怆地说:一个女骨,4000块啊!狗日的警察查得紧呀,就看娃娃你了……表叔愁云满脸,声音中渗满了苍凉。(城里规定尸体一律火化,但家乡人认为,全尸的女骨同死者火化才符合乡俗。)

      望着表叔皱纹簇叠的脸,想着农村神秘的合葬乡俗和紧巴巴的日子,我沉默了……当我看见他们将那个十几岁的女尸从医院的太平间抬出,生硬地扳成坐状,放进出租车时,我的心一颤。很后悔答应护送出城。飞翔的妹妹,还拥有一场雪;但女孩呢,女孩又有什么?如果妹妹是和女孩的年龄一样时飞翔,那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我通身一阵发冷,再也不敢往下想。很多年来,企图竭力走近记忆中那片清晰无比的雪地的我,虽然总看不清妹妹仙仙的模样,但确信她在天堂微笑。

是谁让如花的女孩成为葬品

拎着戾气的乡亲们

透着麻木的乡亲们

你们的纯朴与坦诚

在谁的心里库存

你们的泪水和厄运

又握在谁的手中

我的泣血的乡亲们呵——

      写下这么几句诗,为妹妹,也为那个女孩。我的祭词远比那些事件的实景苍白得多。这我清楚。但谁又能理解一颗脆弱的心所做的无力的祈祷和哀痛?

      ……送出妹妹的几天后,到沙丘中拾柴的我,在雪光明晰、飘忽中禁不住又来到了妹妹飞翔的雪地上。暗淡的天空垂得很低。雪地上已苍苍凉凉地臃肿起一个小包。抚去了妹妹身上的雪,发现妹妹已冻得硬邦邦的。脸色发紫,冰凉冰凉。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雪地光亮,雪光浩荡。风冷嗖嗖的从耳根吹过,撵散了从鼻孔扯出的淡淡袅袅的气团。我机械地抱着妹妹,一任泪水哗哗地淌……

      不远的丘尖上,一群乌鸦在呱呱哀鸣。决不能让这群家伙伤了妹妹,我团了一个雪球向它们狠狠扔去。乌鸦扑喇喇飞起,飘向远处。可不大一会儿又飘了回来。我大声吆喊。我连团雪球发狠扔出。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呱地叫着,声音很是凄厉,和深冬的寒冷是那么的合拍。我决定掩埋掉妹妹。艰难的用手扒过雪层,地面坚硬如铁。我抬起脚,使劲地跺。跺。跺。

后来,我写下了如下几句——

乌鸦在头顶摊开

扁着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同一个场面

鸟的心情沉重人的心情也沉重

乌鸦有什么错

我又为何这样心情凄茫

      头顶的乌鸦愤怒的翅膀煽起的风,凉意森森。尖厉的哀鸣掩不住觅食艰难,面临死亡的恐惧。我突然决定放弃用土掩埋妹妹。抱着妹妹发硬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丘尖,放下,在乌鸦凄凉迫切的目光中,重新捧起一掬掬洁净的雪轻轻地在她身上无力地撒着……我的心痛,妹妹,你在天的灵魂能感知吗?妹妹,记着,今夜你一定要飞入我的梦里,让哥哥再看看你永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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