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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刘照进(土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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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7



      女孩躺在街角,仿佛一段被风吹散的枯草,卷曲,蓬乱,肮脏。破棉絮铺在地上,露出阴森森的白骨,遮挡了人行道上的部分地砖。她像一块安静的石头,对着陌生的人群一言不发,两只眼睛在乌黑的脸上不时艰难地转动,露出怯生的神态。看得出来,她还有几分羞涩。旁边的包袱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竹篓里背着的小孩正在酣睡,耷拉着脑袋,将一个喧闹的早晨省略在梦涎深处。从相貌上判断,中年妇女应当是她的什么亲人。空气中散发的恶臭气味,像一道围墙,远远地将稀疏的人群拦成一个椭圆。她的脚边躺着几张零星的小额钱币,一角、五角、一元……皱巴巴的容颜同样暗示主人的窘迫。

      我将一张十元纸币丢到地上。转身,准备离去。几乎就在身子错开的瞬间,一道忧悒的眼神长鞭一样从破棉絮上递出,穿过人缝向我袭来。就在那一刻,我终于认出她来,海洋,一个身患重症的农村残疾女孩。她残缺的右腿空着裤管,侧压在身子底下,左腿曲张,脚背上满是乌黑的痂斑,脚掌面已腐烂萎缩,脚趾几乎全部脱落。

     春天的早晨开始润育伤痛的色彩,记忆的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我的心迅速往下沉落,继而变成一种灼烧般的疼痛。“过不了多久,她的左腿也会溃烂……直至死亡。”那位乡下医生的预言又在我的耳畔回旋。

她深陷在病痛中。

     一年前,我就知道,痛苦和死亡仿佛一件紧身的罩衣,时刻穿在她病弱的身上。浸满夜色的乡间旷野,她的凄厉哭喊像一枚穿透力极强的钉子,带着尖利和冰凉的痛感,钉住乡亲们的耳膜……





      我必须放下一切,回到记忆的源头。我的回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我身边的女孩,她和那些街头的流浪人群相比有着我更熟悉的苦难和疼痛。如果有人认为他们是抽打城市面容的肮脏手掌,那么,我愿用我的文字回敬这些人耳光。

     乡镇卫生院,简陋的病房,空气中充斥着恶臭和来苏尔的混合气味。海洋瘦骨如柴的身子看上去不足十岁儿童那么发育正常,与她二十二岁的青春年纪丝毫不相对应。她安静地仰躺在病床上,左腿刚刚做过截肢手术,膝盖裹着厚厚的纱布。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半分痛苦和沮丧,她始终在微笑,仿佛花朵在开放时的满足。她的母亲,一位七十多岁的乡下老人,坐在床边,弓曲着身子,脸上挂着卑谦的感激,见了谁都用她那苍老干涩的嗓音不停念叨:“菩萨呀!好人啦!”并不时用残破的袖子去抹眼角的泪水。

     老人的叙述紊乱而唠叨,像断断续续的流水,声音走过的道路不时被哀伤滞留。海洋从五岁就得了一种怪病,先是膝盖间歇性地疼痛,两年后又转至右脚。每当疼痛发作,就在地上翻滚嚎哭。后来右腿就慢慢开始枯缩变小,并长出一处处黑疽,肌肉腐烂。由于家庭贫困,他们只能请一些乡村土医诊治,和病魔周旋,希望奇迹出现。剧烈疼痛带来的呼号令乡亲们彻夜难眠。海洋几次趁大人不在家,点火烧着了自家的房屋板壁,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被邻居及时发现,至今,她家的房壁上还残留着大火烧焦的黑洞。四年前,海洋的父亲身患癌症去世,留下苦命的母女俩。患病十多年来,海洋一直都是坐着睡觉,以致她的脊椎已经严重弯曲变形。

      老人嘴里反复提到的“菩萨”,就是亲自为她女儿做截肢手术并免收一切费用的镇卫生院院长。几天前,海洋的病情恶化,她的右腿脚掌已经完全腐烂,五个脚趾全部脱落。母亲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就狠心背上女儿,牵了自家唯一的牛崽赶到镇卫生院,在卫生院门前长跪不起。母女俩的不幸终于打动了院方,经过诊断,得知海洋患的是血栓闭塞性脉管炎,唯一的办法就是截掉坏死的右腿。院方最后决定免费为她做截肢手术。命运终于为她们的求生欲望打开了一丝缝隙,母女俩当场就喜极涕流。如果不是疼痛已成为深入骨髓的恐惧,有谁会在听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将被取走时表现出来极度的喜悦和感激?病魔已使海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出深刻的怨恨和决绝。

     夏日中午的一束阳光带着强烈的温暖穿透病房的空隙,投射到屋子里。泥瓦遮盖下的房檐,蛛网密布,灰尘的道路清晰可辨。乡村医院,以它简陋的身架撑起了人们久违的愿望。病痛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像一粒药丸,止住了乡村的麻木。

      我们坐着的时候,表演开始了。同事的摄像机在门外闪烁闪烁,试图通过门缝的道路来获取媒体需要的材料。那时候,我已停止了自豪。我羞愧地低下头颅。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她的眼睛在我们相遇的时刻,向我发出友好和期待的光芒。嘴唇嚅嗫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还有一丝胆怯。我仔细观察她的右脚,脚掌已经完全乌黑溃烂,严重变形,脚趾脱落,脚背和小腿布满黑斑。她的遭遇不幸被那位卫生院长言中,仅仅才过去不到一年,一年前我见到的那双脚还有一只健康的脚。我知道拯救她生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截掉她唯一的右腿。

      坐在包袱上的女人是她的姐姐。她不断地向远远围观的椭圆述说妹妹的遭遇。姐姐看上去同样有着妈妈的沧桑,贫穷在她脸上刻下的线条清晰明显。背篓里的孩子已经醒来,似乎受到某种惊吓,开始哇哇的哭叫。母亲一边摇晃,一边小声地安慰。她的努力像落在坚硬石头上的棒槌,刻不出一丝微弱的线条。雕刻家的理想在异乡的早晨没有变成现实,她的面前依旧只是一堆糙石。围观的椭圆只能提供给她荒凉的原野,而不是广场。

我开始计算托起她的雕塑基座的石头,一块,两块,三块……无数块。我又想起一年前乡镇卫生院那些感人的细节。我开始放弃我当日的工作,向领导陈述我的理由。我不厌其烦地向妇联、团委讲述我所知道的故事。最初我担心他们已司空见惯而用力不从心来搪塞,我尽量让我的讲述生动而准确。事实上,我的讲述进行到半途,细长的河流就挂在一些人的脸上。我知道我的讲述成功了。我庆幸自己的转身。

      倡议书很快就在电视台、县报和宣传橱窗里出现,它的生动叙述甚至超过无数苍白而冗长的电视讲话。简短而朴实的语言终于越过虚假、作秀和某种不光彩的目的,以它的真诚打动了阅读的目光。一些人不断打来询问的电话,一些单位迅速组织了捐款活动。而平时以冷面和机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医院,也答应免费为海洋做截肢手术。来自于外籍的一名卖血者,主动承认半价收费。苦难依旧是这个社会最被关怀的主题。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海洋和她姐姐的时候,她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期待的笑容。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为海洋组织一次募捐。红色的捐款箱挂在街头,像一只紧握的拳头,它的掌心里是一点一滴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爱心。我们在烈日的阳光下站着,心里却充满了无比的惬意。我们甚至在一次领导干部会上,将捐款箱放到主席台,让那些一点一滴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海。

      海洋终于被推上了手术台,和一年前一样,当她在幂幂的沉睡中醒来时,她的另一条腿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从而也失去了行走的支撑。但那时侯,她脸上没有现出任何失落。她在病床上躺着,笑意盈盈地接受着我们的祝福。或许,她二十二年的青春岁月,因为经历了漫长的“躺着”的煎熬和折磨,对于“行走”,她早已失去了奢望和企想。

遗憾的是,海洋出院回家的那天,我因有采访任务,没有亲自前去送她。但我知道她一直深陷在病痛中而失去自拔的力量和勇气。妈妈已经老了,姐姐贫困交加。此去,她依旧会深陷在日子和苦难的滩涂。

是深陷。

           (责编:白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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