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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树是野生的,高不过一米左右,枝条手指一般粗细,大都长在不起眼的地畔上或土崖上。果叫酸枣,圆圆的,念珠一般大小,先是青绿,成熟后变红。但念珠有佛性禅机,人手捻着会变佛手的,灵呢。而这不起眼的酸枣却死相,个儿小,核却又大,果肉便极其地浅薄,尤其干了,只一层皮儿,要吃呢,牙齿也显得多余,一咬会硌着,味又酸极,实是浪费时间,随手丢了便是。
这样货色,偏又浑身上下长着刺儿,一不小心,不仅吃不着,还扎破手。这就有些讨厌,一旦挨事儿,毫不含糊地要连根刨掉,扔到深沟烂壑去。除过玩儿的娃们为了玩儿,便没人对酸枣树和酸枣感兴趣了。
但,以卖炭为生的爷爷,烧不起炭,将那些酸枣树捆绑了,用一根木棍儿一挑,回家烧。他常常肩挑一捆,走在夕阳里,孤孤瘦瘦,走出一条长长的奇奇怪怪的影子。
“干酸枣!”
“干酸枣!”
忽然叫声大作,得意洋洋的,稀奇古怪的,在他身边合围成势。爷爷知道人家叫自己,既不答应,也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该走还走该停还停,神态自若。这情形,让叫喊者感到不畅快,叫喊之声便会越发急促稠密起来。可无论怎样,爷爷总是面不改色,行不改踪。是认可吧?叫干酸枣也没啥不好,所以不反抗;但又似乎是拒绝,不回应,便于己无关,权当是叫别人呢;或许是忍耐,都无法确定的,反正他在这叫声中死去,已三十多年了,这秘密迟早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事实是,爷爷从不回应,使叫的人得逞了什么似的,喊叫者叫一声心里生出优越之感,有病的叫一声不用吃药,无病的叫一声益寿延年,革命的叫一声更加革命光彩,反革命的叫一声也觉得洗心革面。但爷爷就是不愠不火,好像这叫声真得与他无关。
我却备受伤害。
干酸枣!
干酸枣!
和我发生嘴角的,边叫边跳,唾沫横飞,完全是爆炸式的狂轰。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面红耳赤,立刻败逃。见人便提心吊胆,仿佛有一个炸药包随时会在身后爆响。便极不愿与爷爷为伍,偶尔碰见,便走开。爷爷总要唤我小名,叫住了,定定地看我一会儿,身上乱摸一通,变戏法似地弄出一些好东西:糖果,糖馍,或者几个硬币。
爷爷的头,确像一颗干酸枣,圆圆的,面孔干皱,皮包骨头。而身体像酸枣树,胳膊一伸,腿一迈,都像一条酸枣枝在风中摇晃,这外号可真形象。可又不像,爷爷身上没有刺儿,一点儿也没有,他拒绝合作化运动,毫无道理地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其实不过是无奈的防守之策,但在群众眼里,便是浑身长刺的酸枣树也望尘莫及了。
在人们的嘲弄声中,爷爷默默无言,背上背着炭,走村串户去卖。当炭一次一次被他扔到地下,脚后踝被炭一次又一次砸破,旧的血痂未去又添新的血痕,连鞋子都穿不进去,把鞋后帮踏倒,像现代人穿的拖鞋一样,扑嗒扑嗒地走,叫卖。
噢,卖炭!
爷爷歇在一个村口的台阶旁,瘦干的身子从炭上剥下来,一手抹脸上的汗,伸长脖子喊。他的声音像裂帛,没有足够的底气。远一点儿就听不见,他便改变了叫法,把三个字缩减为一个:炭!效果依然不够显著,他便 一手提了一面破铜锣,一手捏了木槌敲,嗵,嗵,嗵嗵!炭噢!
干酸枣!
人们笑了,叫声柔和了几分,他依然不回应,买炭就买炭,不买拉倒,和谁也没闲话。
随着岁月的流逝,耳朵聋了,一概听不见了,不抱怨,不焦虑,好像没啥要紧。那些喜欢作乐的人知道了,立刻发明了新对策:做手势。用手做出酸枣形状,在爷爷面前示意。或者在路上捡起一样圆的东西,诸如石子,羊粪珠儿,恰巧捡到的是一粒酸枣,效果更加显著。爷爷会突然地张大眼窝,定定地盯着对方,好像有所愤怒,但嘴角终于松开了,换成带笑的惊讶,似乎被人类的智商所感动。
生活自然是极端地困难,大家都穷,除了过年和喜丧事,都不用炭;尽管他舍不得烧一斤,也难以维持。生产队念他成份好,历史清白,允许他开垦荒地。于是那些人畜不到的危险地方便有了爷爷的身影,忙不过来时,还会叫上我。每次爬过凶险的土崖,他总不忘记摘几颗酸枣赏我,得意的样子,仿佛说他赏的是金子。这东西得到也不容易,他也在这个危险的行动中撞上了他料想不到的东西,那就是死神。
他从崖壁上滑下去,掉到深沟里,没有立即死,在我家的土炕上昏迷了几天,临死前清醒过来,但绝不呻吟,看着我,眼里仿佛有一丝骄傲,嘴角一歪一歪,歪出一句话给我:我…死后…你…甭哭,也甭…披麻…戴孝!虽不甚懂,却莫明其妙地震撼。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选择有所后悔。
爷爷本名叫王文贵,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何以言“文”?贵也只是贵的幻想,他的活着跟干酸枣一样无用,毫毛一样轻微,但自知,从不害人,受到伤害,也以少见的善和忍耐作盾牌,这即便不是社会的福,也绝不至于是祸,应该感到人的尊严和无愧,可惜那时太小,没能这样回他的话。
(责编:何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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