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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油山旧片
俄国人费·阿·奥勃鲁契夫在新疆塔尔巴哈台(塔城)东面的黑油山用皮囊装着黑糊糊的原油时,北方的苏海图山有一片棕灰色的云在缓缓地漂移,如果仰面看它,它很像一尊形态逼真的北极熊。奥勃鲁契夫突然伤感起来,他已经出来四个月了,他还将在这里待多久呢?他也不清楚。在辽阔而干渴的准噶尔盆地,他搜刮到一些历史遗物,尤其重要的是,他自认为有一个实质性的发现,就是这个距塔尔巴哈台东三百公里的青石峡之黑油山。
费·阿·奥勃鲁契夫一边掏油一边翘着他的山羊胡子,想起了这种俄国人普遍关注的问题。沙皇俄国喜欢在中国西部北部尤其是天山南北的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发现点什么,然后就把这些发现的新东西变魔术一样幻化成自己的东西。
这就是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夏天的黑油山。
黑油山是一座高仅二十多米的奇异怪山,它是由从地下溢流到地面上的黑色原油(石油)堆积而成的油砂沥青山,已经渗冒溢流数百万年了。据说在地球上,有如此庞大的体积,并且仍常年自然溢流的石油山,仅此一座。
奥勃鲁契夫放下皮囊袋就卷起了莫合烟。跟随他的一个是他黄鬈毛大儿子,另一个是学生谢里诺夫和向导塔兰奇(维吾尔族)青年阿不力孜。奥勃鲁契夫卷的是那种伊犁莫合烟,这种烟看似粗砺,抽起来却极其过瘾。而穿着老式旧袷袢并有些残洞的向导阿不力孜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种叫纳斯的烟袋,取出一点纳斯压在舌根下,感受起它的奇妙烟味。
这一年费·阿·奥勃鲁契夫刚满四十二岁。是沙皇俄国托木斯克工学院的教授。他受命于沙皇来新疆考察,完全是为了地质地貌,而沙皇为了什么,他没有说,或者他并不十分清晰,但没有想到,这次考察让他迷恋上了这个奇异又奇妙的黑油山沥青丘。
四十二岁的奥勃鲁契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这也许与他那棕黑的胡须和上翘的山羊胡有关。
奥勃鲁契夫问向导阿不力孜:你认为这条小道有多少年历史啦?
阿不力孜机敏地回答:我爷爷很早就用黑油膏润车轴了,他老人家还告诉我那些哈萨克牧羊人用它治羊疥癣的事。
奥勃鲁契夫对阿不力孜的回答并不满意,于是他说:这里至少有五百年前的脚印。
费·阿·奥勃鲁契夫后来以研究西伯利亚和中亚细亚的地质地理而著名。但我觉得他的著名多半与他曾三次来中国苏海图山及准噶尔盆地踏勘有关。因为有过三次戈壁荒漠中的地质地理奇妙的分析测试,三次自然生态的亲密接触和三次酷热焦渴与飓风的侵袭,他变得与它们有了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也变得沉稳和栖惶了许多。他于是就写出了《边缘准噶尔》一书,虽然那书多少带有一些沙皇俄国垂涎西部中国的主观愿望,但他还是忠实地记录了包括青石峡之黑油山沥青丘、乌尔禾沥青脉在内的诸多宝贵资料,尤其还发表了有开掘价值的新见解。我想,正因为有了他这些奇妙的见解,后来的苏维埃政权才授予他科学院院士称号,也才能高寿到1956年去世。他是一个历经过沙俄也历经过苏联时代的“两栖”地质地理学家。
当然,奥勃鲁契夫在1905年回俄国后的表述是极重要蓝本。沙皇俄国几百年来一直觊觎新疆的资源是有目共睹的,更早一些时候沙皇彼得一世就把征服中亚包括新疆作为俄罗斯的重大策略。他们不断派遣所谓专家、测绘家、地质家搜集情报,秘密测绘了大量中国地图。在1864年,1881年,沙俄以《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中俄伊犁条约》等不平等条约,强行霸占了新疆五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不知道奥勃鲁契夫是不是还带有这种觊觎的任务,但跟随其后,1906年,1916年,先后发生过俄商阔阔巴夫、穆什凯托夫请求开采天山北麓和准噶尔盆地石油资源的事。
1905年之前黑油山沥青丘一直是有人土法掏油的,并且有一批批商人将这些黑油卖给俄国人或者有钱的迪化人、西湖(乌苏)人、伊犁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奥勃鲁契夫不是黑油山的第一个发现者,也不是唯一向世界证实它有开发价值的地质专家。但黑油山没有被开发,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当时风云变幻的新疆当权者们,并不懂得它的价值,他们感兴趣的或许更多的集中在辽阔的土地和至高权力的争夺上。
1912年是浩大旷远的新疆很独特的一年,也是黑油山升起一颗璀璨明灯的一年。虽然,上一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大清王朝的宝座,但遥远的新疆依旧控制在清廷的余威之中。
这一年,在伊犁大都督府的杨缵绪司令率军与新疆巡抚袁大化的迪化(乌鲁木齐)清军作战时,察哈尔马队曾匆匆地经过青石峡,甚至在黑油山的油池里搅弄了一阵晶莹剔透的油珠,但很快他们就赶往了大战的精河古尔图战场。紧接着改朝换代并掌管上大权的前光绪进士、慈禧颇赏识的杨增新,疑心颇重又阴险毒辣。他设立了阿山道,还专门把土尔扈特亲王帕勒塔弄出阿尔泰。这亲王的马队也是马蹄踏踏,居然在黑油山顶踩出一个个蹄印,但它(他)们还是一路狂奔地拐向了吉木萨尔牧地,去悠闲的吃草了。
1991年九十岁高龄的克力玛洪老人,神情木然却嗓音清晰地叙述着1912年的往事。
克力玛洪老人说:1912年是非常难忘的一年,这一年饱经忧患的青年赛里木,弹着忧郁的都塔尔乐曲,得到了美丽的阿依克孜姑娘的芳心。后来,这位赛里木就成为了以掏油为生并坚守黑油山四十年之久的真正主人。
克力玛洪老人说,赛里木与阿依克孜被都塔尔琴撩拨起一股股爱情的波澜,但阿依克孜被财大气粗的千户长看中了,要求逼婚。阿依克孜流着忧伤的眼泪向赛里木告别。于是,血气方刚的赛里木毅然选择了带领阿依克孜逃走的决定。
贫穷的好汉子赛里木演绎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古老故事。那是一个凄美凄婉的爱情故事。它的思想深度虽然显得有些古典并落入俗套,但如果你细心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更多的平淡又平庸的日常人生故事,恐怕还远远不如赛里木与阿依克孜的故事精彩和感人心扉。
1912年夏天,坚毅的维族青年赛里木就这样经历过一场颠沛流离的人生颠覆之后,衣衫褴褛地来到了黑油山。
1991年九十岁的克力玛洪老人的叔叔就是1905年为俄国人奥勃鲁契夫做向导的塔兰奇阿不力孜。克力玛洪在1933年到1943年十年中,是赛里木在黑油山油泉掏油的伙伴,并且成为了赛里木的好友。后来,因为生存的原因,克力玛洪离开了黑油山回到了他祖辈居住的老西湖(乌苏)。
克力玛洪说,逃婚的美丽姑娘阿依克孜与青年赛里木遇到了车排子好人哈萨克族艾西迈提一家。他们收留了一身褴褛的赛里木和发烧并且身体虚弱的阿依克孜。艾西迈提在后来的四十年中,成了赛里木最亲密的兄弟和亲人。善良好客的艾西迈提虽然仅会一点维语,但他将赛里木带进了自己的家。他看得出陌生的赛里木与阿依克孜是一对相爱之人,他更看得出坚毅而笃实的赛里木,肯定会成为他的终生好友。
赛里木是一个对石油有着奇异敏感的人。当赛里木在一次外出打猎迷路后,被一队商人指点来到了黑油山。从此,赛里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青石峡旁的黑油山以及那些咕咕嘟嘟喷涌的油泉。
当他看见那些一泓一泓溢出油面的黑油时,他异常敏感的脑海里就升起了一圈圈温馨的涟漪,这涟漪又一层层地飘然开去,仿佛一道道闪着光焰的宝石,散发着生命恒久的光芒,让他痴迷不返。赛里木蓦地预感到,这里将是他一生求索和栖息的吉祥之地。
于是,他就挖了地窖,用梭梭搭起了围栏,用黑油浇淋了屋顶。从此,赛里木有一个永久而宁静的家。
但是,令人窒息又令人辛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时隔不久,当赛里木把美丽又体弱的阿依克孜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茹仙古丽接往黑油山的途中,阿依克孜灼烫的身体已经非常孱弱了。她如同孱弱的小羊,在痛苦中呻吟着。也就在这天夜里,在狂暴的飓风中,赛里木怀抱着奄奄一息的阿依克孜和高声啼哭的茹仙古丽与肆虐的风沙搏斗着,满脸泪痕。当狂风暴雨终于停歇,阿依克孜的躯体也已经变得通体透凉——她停止了呼吸。低垂的乌云静谧地滑动着,与赛里木的哭泣和小茹仙古丽的嚎叫形成一组异常悲凉的画面。以后,这组心胆俱裂的画面时常会浮现在赛里木的脑海,并且伴随了他坎坷的一生。
九十岁老人克力玛洪讲叙的爱情故事,多少带有一些文学色彩,它让初次聆听者有些将信将疑又充满了镂骨铭心的敬意。赛里木的爱情故事带有凄婉的宿命感和悲凉的生命意识。我在许多年后写这段故事时,似乎在冥冥中看到了那个追求纯情挚爱的美丽女子阿依克孜,她那黑黑的大眼睛,始终在寻觅那温暖又温馨的幸福生活。我为这个动人的爱情而流下了洇洇的眼泪。
黑油山旁的地窖里就这样亮起了一盏明亮的油灯。而在这荒漠戈壁深处伴随赛里木四十余年的,就是一匹青鬃马,一条猎狗,七、八个捕兽夹和用原油换来的粮食、盐。从此,黑油山的九个油泉,也焕发出了一种神奇的生机。咕嘟咕嘟的原油被掏到了木桶里,被掏到兽皮袋里,被驮运到西湖(乌苏)、和什托洛盖(和丰)甚至塔尔巴哈台(塔城)。那些散发着异香的黑油就如同散发着异香的瓜果,让赛里木倾心依恋和倾心呵护。
1919年出版的由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所著的《中国矿产志略》记载:“小地名黑油山,距省城六百八十里,昔发现油泉甚多,现存者仅九泉,以山顶一泉为最大,油沫约厚四、五分……合计旺时可取油二百数十斤。质地色黑,土人私采……。”
赛里木就是翁文灏先生所描述的私采土人之一。
1954年春天,年轻英俊的新中国地质师张恺与他的队长苏联人乌瓦洛夫第一次来到黑油山时,黑油山的天空显得极为湛蓝,阳光也显得异常明媚。
张恺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他第一次站在黑油山上的感觉是冲动。1954年春天的黑油山让他充满了对未来的遐想,也让他青春的热血一次次沸涌不止。
乌瓦洛夫是新中国年轻的中苏石油股份公司苏方地质队队长,长着一付高大结实的骨架。他是地质专家,也是一位参加过苏联红军并在反法西斯的卫国战争中立下功勋的老军人。他的风采与当年的奥勃鲁契夫已经大大的不同。但是,他们俄罗斯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黑油山的地质地貌有着超乎常人的喜爱。乌瓦洛夫后来留传给人们一个大口大口喝水并青筋鼓胀高声辩论的难忘记忆。那记忆被记载在一些文字中,那记忆的交汇点,就是乌瓦洛夫认为,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石油很多,“那油田大得像油海而不是茶杯”。
1954年春天的那一天,青年地质师张恺在黑油山旁见到了这位四十二年来一直孜孜不倦掏油的维吾尔老人赛里木。这时的赛里木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肤色黑红,布满皱褶,但双目炯炯有神,且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沉郁。
张恺踩着洪荒般起伏的凝固沥青块向这位雕塑般的掏油老人走去。张恺当时与这位络腮胡赛里木老人交流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因为张恺的文章里没有表述这些细节,但张恺确实与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有过一次真切又历史性的交谈。这次交谈后来亦被载入一些历史文献,作为了历史不容篡改的忠实证据。
赛里木老人是最后一位在黑油山掏油的当地维吾尔人。可多年之后,这个细节被众多人们演绎成了一个奇怪的传说。那传说里说,赛里木老人长髯飘拂,是一位骑着毛驴,手弹热瓦甫高声歌唱的歌者。他的运输工具小毛驴驮着一个硕大的油葫芦,那油葫芦里装的就是黑糊糊的原油。
这个传说带有浓郁的杜撰色彩,而且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异香。多少年来,我一直深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我想,今天即便是我写了这些文字,我依然会喜欢这个充满浪漫色彩并多少有些诙谐幽默感的传说。
但我坚决反对是赛里木发现了黑油山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一个极不负责任也极其无知又荒谬的说法。
赛里木老人一直活到了1958年。这一年秋天他在车排子自己的黄泥小屋中与世长辞。欣慰的是,他女儿茹仙古丽与好友艾西迈提都看到了他闭眼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他安详而平静。这一年也是他停止掏油生活的第四年。先前他那简易的地窖已被淹没在滚滚而来的黑油山开发的大潮之中,那些简易的掏油工具已不知流向了何方?
1958年,黑油山地区已变成一片骚动的海洋,大批大批充满理想又血液沸涌的人群正汇集在它的周围,他们正汗流浃背地做着一件前所未有又彪炳千古的事业——大工业化石油开采。
青年地质师张恺挑灯夜战,在昏黄的地窖里,负责编制了黑油山油田(克拉玛依油田)总体勘探规划方案。那个方案为五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准噶尔盆地石油年产量突破一千万吨打下了最初的印痕。
回望木井架
肉孜·阿尤甫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老牌的石油人。他1939年就在督办盛世才独裁天山南北时当钻井工了。那时新疆省政府与来自伏尔加河流域的一帮苏联人正在合作开发独山子石油厂。那时人们还不习惯油田一说。苏联人把石油厂叫石油康宾纳。那时社会主义苏联阿塞拜疆共和国的巴库油田名气很大。
我1987年春天在肉孜·阿尤甫三拐两拐的维吾尔庭院里找到他时,他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身体显得有些臃胖。但看上去精神十分抖擞,说话说到激动时,眼睛会闪烁晶莹的液体。他会一口气说很多话,并且用那种老干部爽朗的笑感染聆听他调侃的人。他和颜悦色,面部表情丰富而精彩。
这一年肉孜·阿尤甫已经六十五岁,他思路清晰,思维敏捷,一点没有颠三倒四的废话。我从心底敬佩他。
肉孜·阿尤甫说,三十年代与苏联老毛子办石油厂并不是起点。清朝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就有官方布政使派员采集过独山子的石油,还拿到沙皇俄国去化验,说是质地非常好,可以与美洲相抗衡。那时候独山子隶属于库尔喀喇乌苏直隶厅,就是现在的乌苏县。
肉孜·阿尤甫给我说这些话时,我并没有刻意铭记。我那时只一门心思地琢磨他个人的石油经历,一切与个人经历相悖的东西,我都有点排斥。不过,我还是将当时感觉不重要现在感觉极重要的东西记在了小笔记本上。这一年我家还没有搬进市区,我得每天早晨很早就挤班车进市区上班。这一年还实行着夏时制。当然,不是我不想搬进市区,而是我没有能力找到搬进市区的住房。
现在我翻出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笔记本,感觉肉孜·阿尤甫的那些话语,份量远远在他个人经历之上。那个在夕阳照射下,有着一派黧黑剪影的木井架,那个闪烁着熠熠光泽的小油罐和釜式蒸馏装置,代表着东方大中国工业开采石油的起点之一,不管你是否认可,它可能就存在于九曲回旋的历史长河中,如果你不触摸它,它可能就会被湮灭。
肉孜·阿尤甫在我的生命中恍惚就是一个谜。虽然他后来于1993年谢世,但他那敛息静气的神情依然留在我心间。他叙述时虽然没有什么修饰词,汉语水平也有些坷坷绊绊,但那洪钟般的磁铁之声,使我多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独山子油田就坐落在天山北麓一个倾斜的丘陵地带,近旁有一突兀而立的独山,俗称泥火山。因贴近天山山脉,气候温润清新,阳光充沛,没有大漠戈壁的干旱与酷热。独山子的原油色浅质轻,是一个油质清纯的精良油田。1906年曾有沙皇俄罗斯的商人阔阔巴夫请求清政府租开这个油田。那时衰败的大清王朝虽然腐朽与没落,但却也有几个骨性刚烈的新疆大吏阻挡了俄罗斯商人的觊觎之心。后来,我查阅了《新疆图志》、《库尔喀喇乌苏直隶厅乡土志》和《清朝续文献通考》,那个阻止沙俄扩张行为的官员没查到,却查到了首先确定开采独山子石油的官员是主持新疆财政的藩司王树楠。
那位有着维新思想的近代学者,长相英武,眉宇间透着一股睿智和英气,嘴唇还有些微微上翘。在他1909年刚刚到任,就马不停蹄地操办了一件大事,派人赴俄罗斯国购置挖油机器,倡办新疆自己的石油工业。那时候新疆与内地相隔千山万水,道路崎岖遥远,舍近求远就是愚钝。用俄国那“挖油机开掘油井,声如波涛,油气蒸腾,直涌而出,以火燃之,焰高数尺”。
1935年,当八十五岁高龄的王树楠在耄耋之年,依然惦念着新疆的石油,他在给游历了准噶尔盆地,也游历过外高加索阿塞拜疆巴库油田的吴蔼宸所著的《新疆纪游》作序时,仍然高呼一种阔大的理想:他说新疆“矿产之富,尤甲于全球,即煤油一项,足供五大洲之用而千百年不绝”。
这是1935年王树楠老先生的肺腑之声。按照王树楠的这个呼号推算,新疆准噶尔与塔里木的石油应该储量巨大,但浩浩五大洲之用显然是话大了。当然,那时石油之用与今天石油之用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新疆任职四年的王树楠是近代新疆石油工业的创始人之一,这个称谓虽然有人认可,但仅仅生存在极小的石油圈子内。因为偌大的泱泱中国,有众多风云变幻的大事,这点区区石油小事早被闲置在一边了。
肉孜·阿尤甫荣幸地作为天山北麓褶皱带和准噶尔盆地南缘石油工业早期亲历操作者之一,有着发自内心的感慨和自豪,也显露出一种对早先石油钻井的怀恋之情。我在1987年春天对他采访时,完全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会突发奇想地写这段鲜为人知的记忆。因为在我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到了那个小笔记本。我对当年我的幼稚和海阔天空般的责任感十分惊诧。我写到:石油,一条奇异的大河,你总有一天会让世界为你而颤栗。今天,我看着这句可笑的话,隐隐感到暗藏着一种奇异的杀机,也隐隐有一种被击中的快慰。是的,今天的世界经济正在为突然膨胀又突然疲软的石油而心痛着。
肉孜·阿尤甫说,他十七岁到独山子当石油钻井工时,还是个毛孩子。那时他们用的还是木制井架和柴油机动力,更早一些是蒸汽机动力。木井架需要搭架子工用一段时间搭好后,钻井工才上井。那时他每天徒步翻山去南沟上井,而苏联人就坐老式嘎斯小汽车巡井和监督生产,中国职员们就骑马上班。那时油矿总计约有二百多名职员和工人。1941年他们打出一口高产井,就是赫赫有名的二十号井,日产原油四十余吨,据说还惊动了退缩在千疮百孔的山城重庆又忐忑不安的委员长蒋介石。
肉孜·阿尤甫给我们叙述时,他刚刚离休,正静静地坐在自己家里沙发上打发时光,虽然身体有些臃胖,但从骨子里能分辨出早年那精明强悍的风采。我尊重他的品德,是因为在对他前后九天的采访过程中,他居然没有说过他后来的官位和权力,他的淡泊和清雅的心态让我钦佩,也让我多年之后仍怀有真挚的仰慕之情。
肉孜·阿尤甫干石油钻井近五十载,是最早看见石油从地底下咕嘟咕嘟涌冒出来的挖油工之一,也是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新中国石油壮士的最早实施者。他裹着一件老羊皮站在油兮兮的木井架下提钻、打卡之后,又在阿合买提江、阿巴索夫领导的三区革命军当军人,而当他于1951年重新回到独山子油矿时,看着那荒废又凄凉的旧日油井,心里虽然有一股苍凉感,但也有一种对未来大油田的美好憧憬。肉孜·阿尤甫这样想着,就挽起衣袖投入到新中国刚刚成立的中苏石油股份公司向茫茫土地的探求之中。
这一天,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鹅黄色军服的肉孜·阿尤甫,快乐而充满朝气。他看到一位当年也在独山子油矿当技师的苏联人切那柯夫。肉孜·阿尤甫有些兴奋得不知所措。切那柯夫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年的毛头小伙,今天白杨一样挺拔的汉子,你会用你隆起的肌肉去挖掘金子般的石油,因为我们当年是雇佣关系,今天是达瓦力西(同志)。肉孜·阿尤甫也高兴的回应道:达瓦力西!达瓦力西!是的,肉孜·阿尤甫没有忘记,眼前这个苏联老大哥钻井处处长切那柯夫,当年曾是个脾气颇大的技术权威,他曾暴怒着脸解雇过一名整天酗酒的浪荡青年。
肉孜·阿尤甫回忆着1939年的古旧记忆,他的一只眼睛有一些不太好。他看人时你会觉得似有更深一层意思潜伏在话语背后。后来,我们熟悉之后,我反而觉得那才是真实可信又独具魅力的肉孜·阿尤甫。他说:那时候机器都是从塔尔巴哈台(塔城)那边的巴克图,当时叫苇塘子的口岸运来的。苏联老毛子很会算帐,他们一边画图纸,一边支使年轻人卖力干活。我们当时吃的是从老西湖乌苏种植的粮食和蔬菜。于是,我们就不停地干活。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那一年,我曾听过新疆学院教授的讲演,那个讲演的人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讲的是怎么抗日,怎么多产石油,听得我心里一阵阵震颤。直到解放后在中苏石油公司呼图壁区块打井时,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杜重远。我一直把这件事珍藏在心底,它像一盏明灯,是点亮我几十年石油岁月的圣火和懊恼时追寻的精神支柱。
杜重远让肉孜·阿尤甫心存敬意也心存一角明丽的阳光。
肉孜·阿尤甫说的杜重远,就是那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又为人正直豪爽的谦谦学子和实业家杜重远。杜重远曾经是新疆督办盛世才留学日本的老同学。在他的实业救国梦被日寇的铁蹄踩碎之后,他放弃了国民党高官厚禄的诱惑,来到偏远的迪化(乌鲁木齐),企图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寓意深远的思想去开辟筑就美丽的抗日大后方。杜重远看中了同学情谊,也看中了云雾缭绕的天山之巅那抗日救国的火热环境。虽然那环境有些薄雾朦胧,但他还是走进了氤氲的迷雾。就是这一年夏天,身为新疆学院院长的杜重远,组织了一个二百人的“暑期工作团”深入伊宁、绥定、精河和热火朝天发展的天山北坡石油小镇独山子,宣讲抗日,痛斥日寇的强盗罪行,并且排演了大型话剧《新新疆万岁》。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又多么晴朗明净的画面啊,杜重远以他意气纵横的才能,撼动着翠绿的天山松林,也撼动着浩浩旷远的大漠与戈壁。
杜重远当然逃不脱隐藏极深老同学盛世才的奸计,并且最终被盛世才以捏造的罪名套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于1943年5月2日被杀害。杜重远是一个被云雾缭绕的同学情杀害的冤屈者,更是一个英名永存的爱国勇士。杜重远后来成为了与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英勇就义的中共党员们齐名的盖世英杰。
肉孜·阿尤甫是幸运的,他居然能亲耳聆听杜重远那洪亮而才华横溢的演讲,亲自感受那硝烟弥漫年代的荡气回肠之正气,我为肉孜·阿尤甫的幸运而庆幸和欢悦,不管这个欢悦的结局如何,我都把它视为珍宝。也因为这次采访,我对肉孜·阿尤甫有了一隅更深层意义上的崇敬。
后来我核实过一些肉孜·阿尤甫油田钻井工作历程,我发现,他的钻井经历也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甚至让我流连忘返。从1951年打准噶尔盆地南缘构造开始,他就转战于玛纳斯、呼图壁、托斯台、安集海等地,这一连串的地名让他变成了一位真正的钻井专家。最难忘的还是1955年打卡因地克构造,那时他已是勘探大队的大队长。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率领钻井队打出了当时全国的最深井卡4井,井深达3224米,也享受了密密麻麻的长脚大蚊子的叮咬。以后,他就带领着他的队伍来到了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克拉玛依,在克乌大断裂带上寻找和挥洒着他的宏图大志。他还说,1958年他被任命为第一钻井处处长,当时浩瀚的盆地西北缘矗立着几十个巍峨的钢铁井架,气势宏伟,场面热烈。那些喷涌不绝的一区、二区的许多产油井都是他们用不倦的激情打下的,那真叫过瘾啊。
我诡异地问肉孜·阿尤甫,你一共打了多少井?
他略微想了一下,说:算上解放前用木井架打井,我真的记不清了,大概有七、八十口井吧。
七、八十口井,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石油钻井是计算进尺的行业,它分为勘探井和生产井,它记录着钻头向下挺进的距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口二、三百米深的井,需要打四、五个月时间,而现在由于机器设备的更新,打一口三、四千米深的井,也仅仅需要一个月时间。这就是生产技术水平提高带来的速度。肉孜·阿尤甫几十年下来打了或带领大家打了七八十口油井,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纪录。虽然它与如今的钻井速度相比显得相形见绌,但它还是确立了肉孜·阿尤甫那个时代的历史高度。
这七、八十口油井,如果有三分之一的油井出油,那它们流溢三十年下来就是一组不可低估的石油数据。 在石油大亨、石油财团不断垄断着世界经济走向甚至搅动世界政治涡流的今天,石油的确蕴含着一股奇异又奇妙的惊人力量。
肉孜·阿尤甫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石油符号。
那是1987年春天,六十五岁的肉孜·阿尤甫显得还很健康,虽然身体稍稍有些臃胖,但行动依然敏捷和干练。如果肉孜·阿尤甫依然健在,今年应该是八十五岁。
1939年,十七岁的肉孜·阿尤甫在独山子油田踩踏的那种木制井架高二十二米,动力装置是当时最先进的柴油机器,叫切留纳巴拉格列氏油机,有十八匹马力。钻机叫斯塔劳斯阿别,可钻井深三百余米。那时,出油井占六分之一,其余都是废井。如今,若要寻找这种古旧的石油钻井设备,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责编:刘志成)
作者简介:
赵钧海,生于1958年6月,河北藁城人。曾在全国各类刊物发表散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当代石油作家丛书·赵钧海小说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新疆克拉玛依市文联主席、克拉玛依市作家协会主席、《新疆石油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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