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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闯入这个地方,是一个细雨氵蒙氵蒙的早晨。那时候,当我看到康济寺塔屹立在西夏古城的中央,在沉云的抚摸下微露昔日的娇艳时,我的心不尽为之一震。站在古老的城墙头,视野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天地相交处,灰黄色的丘陵在地脉涌动的波浪中如正在旋转的幻象。
在荒漠的某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是一座方圆只有百余平方公里但看起来十分宏伟的大山。它就是罗山,古代也曾叫蠡山。在罗山的东面约20余里,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古韦州了。它们均在宁夏同心县境内。
韦州大地如延展在天际边的一个音符,在孤独而灼人的阳光下舒展着自己的身体。韵律不再,节奏渐远。记忆深处也一片空白。走在这块早已经衰落不堪的土地上,我在想,究竟是韦州的什么风景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久久地注目于此?在那种如磁力线的引诱下使我身不由己?
或许我对北方的那种苍凉肃杀的风景投入了更多的关注,我希望由于我的努力,能够为这片土地自然植被的更快恢复做些事情。但在这篇散文中,我要走进的是一个人物和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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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朱元璋封他的第16个儿子朱栴为庆王,其封地就在宁夏,因为当时宁夏银川的粮饷不足,皇帝允许他的儿子暂住古韦州城。稍后,
朱栴在韦州修建庆王府、避暑地和拥翠楼等。又在韦州设宁夏群牧千户所,专门管理庆王府的畜牧和马政。同时,在宁夏镇城南薰门内(今银川中山南街)修筑萧墙(高一丈三尺,周三里),内建有王宫、东宫、西宫、逸乐园等。
在古代中国的那些个皇帝中,朱元璋大概算得上是贪心、残忍又极端猜疑的一个了。在朱元璋看来,只有他的子孙才是维护大明江山最可靠的屏障。在一次御前会议上,他说:“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民生。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多亏中国地域广阔,否则他都不知道怎样安排才能使他连自己都认不全的诸多儿子各就各位。
一切准备就绪后,朱栴带着自己的随从北上来到了封地宁夏,此后就在宁夏庆王府(今银川市中山南街,明末毁于兵燹)和韦州庆王府(古韦州城,毁于何时不详)两地频繁往来。
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朱元璋下令罢撤宁夏卫及左右屯卫军事化行政建制,把宁夏、延安、绥德、庆阳诸卫军事大权交给了年方17岁的朱栴。此时的朱栴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好时光,又大权在握,很有成就一番事业的气象。
那几年,他又是督筑长城,又是修建屯堡,又是巡视边防,又是兴修水利。总之是忙得不亦乐乎。不仅忙,甚至还有些辛苦,但有这么一大片好山河要等着自己亲手绘制美丽的蓝图,朱栴心里更多的是充实。谁曾想,这边独好的风景只延续了8年就逆转直下。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朝庭下令削夺了各地亲王的兵权。这一年正是明朝第三个皇帝明成祖朱棣登基的那一年。可怜建文帝,皇帝的窝还没有坐热,在那次血与火的政变和动乱中不知了去向,听说后来在一座清冷的寺庙中走完了慢长的人生旅程。
仔细想来,不论是朱元璋的大肆封王、还是朱棣上台后的强力削藩、甚至包括建文帝的败走麦城,都是古代中国政治舞台的变奏曲。朱元璋当然不会想到文明政治之类,他肯定也不知道那种制度是一切灾难的祸根。他的头脑里大概只有朱天下,这也是古代社会那些封建皇帝的命定选择。就是这么一个选择,造就了朱栴后来的另一种人生。
不到一年,朝庭又给朱栴派来了一个“镇守太监”,专门监察亲王封地的一切事情,并享有直接向皇帝上报的特权。在太监阴森甚至有些变态而怪异的目光中,朱栴觉得自己是越活越窝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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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兼济天下,不能造富一方,那就移情于山水之间吧。好在那两个庆王府还有拥翠楼,还有逸乐园,还有这个宫那个宫什么的。事业没有了不要紧,玩物丧志的特权还是很充裕的。可偏偏朱栴不是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像古代中国的那些个太多的皇子皇孙们。
实际上,朱栴还是很有些素质的,他大概十分认真地沉思过自己的人生,既然不能在事业上一展宏图,那就退而独善其身吧。移情于水墨丹青、诗词文章之类也能成就一种人生。那么,就把目光飘向残山剩水,然后化作笔下飘逸的字和纵情的诗词吧。
《明史》中说朱栴“天资聪颖,长于诗文、草书。”还说他的“草书清放驯雅,绝无俗碍,海内传重,视为拱壁。”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只可惜,我没有机会也不知到哪里一睹他老人家真迹的风采,只能在想象中顿生敬慕之情了。
朱栴对政治甚至对人生灰心的心境不难从他自号为“凝真”两个字中捕捉。我估计这个庆王曾有些归隐宗教的意思。那多半都是一时的冲动。他怎么会舍得舍弃那些世俗的享受和诱惑呢?就算以后不能掌控一方,不能在事业上大干一番,世俗生活还是相当自由和优裕的。来自逸乐园的笑声令他难忘,拥翠楼的风景也相当不错。只要能和皇帝的思想保持一致,日子还是可以悠悠地往下过的。况且自己还是分封一方的庆王,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荣誉和地位还是蛮高的。这么一想,朱栴的心情就好多了。
时下有一种说法,把隐士分为三类,叫做“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按这样的分类,陶渊明之流应属于小隐,董仲舒在得到汉武帝召见之前也属于小隐,但他的“终南捷径”走得实在是太高明了,恐怕值得后来所有有志于仕途的人学习和模仿。给晋武帝上《陈情表》的那个李密可算是中隐。而朱栴简直就是大隐了。这个朱栴,还真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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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见过朱栴的墨迹,也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我读过朱栴的一些诗词,从中也能体会这位庆王的处事风格和人生态度。客观地说,他的相当数量的作品都属于上乘之作。在宁夏古代文学和文化史上,朱栴当称之为不多的大家之一。如这首《黄沙古渡》就很不错:
黄沙漠漠浩无垠,
古渡年来客问津。
万里边夷朝帝阙,
一方冠盖接咸秦。
风生滩渚波光渺,
雨过汀洲草色新。
西望河源天际阔,
浊流滚滚自昆仑。
有人考证,朱栴诗中写的就是距今日银川市30里的横城古渡,在古渡不远处,就是蒙恬曾督建的浑怀障,古代曾有重兵把守。距今已遥遥2000多年了。
诗中的风景当然不错,朱栴所创设的意境也很诱人。一边是黄沙无垠,一边是水波浩渺。这片水域就是黄河了。朱栴的想象力也很遥远,根据诗中描写,那时的黄河比今天要宽阔多了。今天,随便一个诗人站在那里西望,绝不会有“河源天际阔”的感觉。而“浊流滚滚自昆仑”就是判断上的失误了。这也不能怪庆王,他的封地在宁夏,他不可能想到也没有那种精神和勇气去考察黄河上游的流域分布和发源地情况,他当然不会知道黄河发源于巴彦喀喇山北麓了。不过,作为文学作品,这样的描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特别是在古代。
而在写到“万里边夷朝帝阙”时,朱 或许会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的,这个帝阙所在就是今日的南京,离这里的黄河很遥远的。那里有温暖过他童年梦想的深宫大殿,有代表皇家尊严的帝阙门楼,它的高耸入云的宏伟气象肯定给过朱栴许多自信和自豪感。还有他曾多次光顾过的乌衣巷口和秦淮河畔。“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感觉有多么好啊。“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也肯定给过他许多美好的记忆。玉树后庭花的忧伤歌声随着秦淮河上的微风徐徐飘来,也一定会使他不能自已。在他的记忆里,童年的歌谣已湮没在了寒烟衰草的六朝旧迹里了。
作为一个文化人,朱栴当然知道那在夕阳的红光中漫延着的城墙有多么古老,那些残砖烂瓦下掩藏着的怀古诗词让人曾有过怎样的激动。他肯定还听说过王谢的故事。想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一种怎样的凄凉和沧桑啊。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储存在他的记忆里了。南京虽好,但肯定是回不去了,这里才是他的家,如果不出意外,也是他的子孙后代的家了。
一旦想通了,他就开始转换自己的角色,淡泊于名利权势,寄情于自然山水,在诗词书画中找乐子,日子过得还是很有情调的。这有《黑水故城》一诗为证:
日落荒郊蔓草黄,
遗城犹在对残阳。
秋风百雉藓苔碧,
夜月重关玉露凉。
枯木有巢栖野雀,
断碑留篆卧颓墙。
绕城黑水西流去,
不管兴亡事短长。
这个黑水故城,元朝时叫“亦集乃城”,就在今天的内蒙古额济纳旗达兰库布镇。我仔细查阅了明朝中期以前的疆域图,发现黑水城并不在明朝的版图内。或许朱栴早年曾率军追剿过鞑靼人,抑或后来随军出征在那里建过军帐?
仔细捉摸,朱栴的诗词很有些唐风宋韵之遗音的。不知怎么回事,我在阅读朱栴的这首诗时就想到了元代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那都是一种很寂寥和荒凉的感觉,在荒凉中,你还能体会到一种忧伤浸泡着的美丽和在凄艳的背景里绽放出来的一束亮光,那是在遥远的天际边浮动着的生命的恋歌,它只属于自然的孤单和寂寞,在生命的绝地匆匆走过。“绕城黑水西流去,不管兴亡事短长。”这就对了。一个远离了喧嚣和繁华的生命中心、早就被边缘化了的人,还管那么多干什么?管了又能起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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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栴的诸多诗词中,我看到了一首描写韦州东湖暮春三月景致的诗,很有一些传神的意味。照录如下:
三月东湖景始饶,
水光山色远相招。
鱼冲急雨牵浮藻,
莺逐颠风过断桥。
花落咋疑金谷地,
浪痕初认海门潮。
临堤尽日忘归去,
为惜余春漫寂寞。
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首诗本身遣词造句的精巧,而是诗中所着墨的东湖。我的老家在韦州以东的惠安堡,今属盐池县地界,两地相距也只有20余公里。这里也算是我的家乡了。
我多次去过韦州,并没有见到东湖的一点痕迹。而在惠安堡以西约5里的地方,有一个盐湖,想必在古代会更大些。想想明朝离我们现在也只有600年左右的时间。这样的以产盐为主的湖里大概是不会有什么鱼的吧。而且,这个湖离韦州还是太远了点。在盐湖以西,离惠安堡约15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小泉的村子,这个地方以温泉水众多而在当地很有一些名气。你想想,在古代人们所说的800里瀚海中有这么一个泉水缔造的沼泽和小块绿洲,那是一种怎样激动人心的风景啊。
泉水在小泉以西、太阳山麓的巴庄村东南,约十几个泉眼日夜不停地涌动,就形成了方圆一大片沼泽水域。即使在今天看来,风景都是相当不错的,600年前的景观一定更加原始。虽然这里离韦州还远了些,我猜测韦州东湖的水多半源于这里了。如果还不能肯定的话,韦州东湖的水只能来自罗山了。
在我看来,罗山的水能流到韦州的东面又汇集成一个美丽可人的湖,只能让人叹息一番了。600年来,这一地带生态的变化是多么的巨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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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韦州这个地方,自然景观还是很有那么一种气势的。在罗山脚下的这片旱塬上,有一座历经千年的古城墙(西夏古城),城内矗立着一座雄浑的古塔(康济寺塔,亦为西夏时期所建)。那古塔和一字铺开的荒原总是与清澈的蓝天为伴,在拔地而起的绿色罗山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神圣,甚至有些神秘了。如果韦州的东面再有一方同样清澈的水域,那该具有一种怎样诱人的气韵啊。朱栴还是有相当眼力的。他能把庆王府选在韦州,显然不是一时的冲动。
我从一些地方志史中隐隐知道,唐代以前,韦州周围的这片土地还是相当原始的。那时候,罗山的树一直延伸到了周围几十里的山塬和丘陵地区,当时,这里有原始森林、次生林、稀树、茂草,以及像毛细血管一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阴森如天然屏障的罗山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古代少数民族驻牧于此。赶着一群又一群羊,哼着悠长舒缓的曲调,悠悠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看到这样的景致,你绝不会以为自己生活在梦境里。
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不去管它。秦汉时期,匈奴、羌人、鲜卑、柔然、月氏、白羊,还有一些沿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西域人,都曾沉醉于这一方山水。他们骑着马,吆喝着自家的牲口,自由游牧在罗山脚下。
至唐时,李世民在打败了突厥汗国并收复了更多的少数民族后,也把他们中的一部分安置在了宁夏各地,当时,生活在这里的有突厥、吐蕃、党项、昭武九姓、吐谷浑、回纥、铁勒等,他们主要以游牧为生。不过,他们在搭建游牧毡帐的同时,也逐渐懂得了定居的好处。
于是,他们在这一带建起了历史有记载的最早的城堡(今天,韦州南面约5公里的红城水古城堡遗址就是那时所建)。有了安居之地,就可以乐业,好好地过日子了。唐朝在这一带所设置的安乐州首府正是今天的红城水古城堡遗址。
西夏时期,韦州是西夏国的静塞军司驻地,相当于今天一个国家的军区,不过在当时还可能同时兼有地方行政的角色。至元以后,这里是蒙古人(鞑靼和瓦剌)时常出没的地方。
特别是成吉思汗在纵横西域各国的时候,就地组建了一支特殊部队,即史书上所说的“探马赤军”,这支纯粹由阿拉伯人组成的军队后来在成吉思汗攻灭金、南宋和西夏的战斗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战争结束后,忽必烈将他们就地转业,主要安置在当时的西夏古地,也包括罗山脚下的韦州。后来,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他们中的多数都皈依了伊斯兰教,成为今日宁夏回民的重要来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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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73年深秋,朱栴最后一次登上了韦州庆王府的城楼。那天,他的精气神很是不好。浑身乏力,脚步滞重,甚至手还有些颤抖。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他却感到有些吃不消。这有他的那首《登楼诗》为证:
天际风云起,
山椒结夕阳。
园林含瞑色,
笳鼓动哀音。
边报军书急,
南来雁信沉。
病怀与秋思,
寒忄栗苦难禁。
也真够难为他的,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写诗;都靠边站不知有多少年了,还牵挂着边报的军书和南来的雁信。或许我并没有真正地理解朱栴当时的心情和感受,不过也没关系,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在朱栴的心目中,朱家王朝还真是一棵大树,大树是不能倒的,否则他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猜想,那天的夕阳在朱栴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死灰之色。唉,人世就是这样的沧桑和凄苦啊。短暂不说,还让你活的不踏实,还让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还不够,还让你整天都被那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看样子,朱栴的生命活力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一点一点地销蚀掉了。
就在这首《登楼诗》完成不到一年,朱 在韦州的庆王府走完了自己充满风雨历程的61年人生。死后葬在罗山脚下。朝庭下诏,追谥他为靖王。反正这一支人脉对大明政治和政权的影响已微不足道,乐得再多追加一个王的封号,还显得皇上的仁厚和宽大胸怀呢。据说,庆靖王陵是仿北京明王朝十三陵中定陵的风格建造的。他的子孙后代也大多葬在这里。这一脉天皇贵胄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融在寻常生态中了,此后再也没有涌现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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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朱栴对古代宁夏的历史文化及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且不说他的诗词文赋《凝真集》,就是他亲自主持编修的《宣德宁夏志》也是一个有宏伟创意的文化工程,虽然质与量都还有待于提高,但其重要意义不可回避,这部志书开创了宁夏地方志史编撰的先河,它的地位和价值就非同寻常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作为所谓国家工具的一级建制,庆王府的这支朱家皇室后裔给整个宁夏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不过,这已经不是本文所要论及的主题了。
(责编: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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